哈!来了吗?纪晓华听着殿外人声鼎沸,心中暗笑着,这一次是他与司马寻再一次的交锋,只是斗智而非斗力,结果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倒是这次啊!纪晓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次司马寻可算不上主角,最多只是陪衬叶凌紫和纪晓华此战的小小配角罢了,可也真是可怜哪!
叶凌紫一马当先,沖了进来,他身后嫦娥仙子、巫山神女和丁香殿主紧紧跟着,深怕有失。本应在前领路的司马寻这时才慢慢走入大厅中,背后普迪大师、怀风道人和静意师太跟着,最后进来的才是华山的孔常日。
任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纪晓华盘坐等着,将刚滚的热水倾入壶中,浓浓茶香随即溢了出来,淳厚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大厅,让人几乎想不到这里将是战场。
“丁香姐姐,丁香姐姐。”
叶凌紫小小声地问着。
从一进来,丁香殿主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她眼睛直瞪着纪晓华,像是要从里面喷出火来一样,两只手握紧了拳头,彷佛连指甲都刺进了肉里一般的用力,微微颤抖着,在茶香四溢的厅中,那股掩也掩不了的怨恨之气更显炽烈。丁香殿主就这样站在当场,连叶凌紫在叫她也听不到,还是叶凌紫碰了她好几下才恢复过来。
“姐姐怎么了?”
“凌弟。”
丁香殿主咬着牙,唇都破了,一线血丝抿在嘴角处:“帮丁香杀了这人!”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
“当年害的宜妤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他就是首恶!要不是因为他,宜妤也不用……”
“我懂了。”
叶凌紫点点头,他猜到了大概,纪晓华大有可能就是当年强奸了丁宜妤,夺去她贞洁的人,而之后丁宜妤所遭的惨事,他也该负上部份责任。
将茶倒入杯中,纪晓华像是眼中全无他人的样儿,一派自若。蓦地,纪晓华手一挥,一杯茶像是有只手托着一般,缓缓飞出,稳稳当当地向叶凌紫飞去。
叶凌紫心中一懔,这种让杯子慢慢移来的手法,不但出力要沉,準头也要极準,这可比纯粹的暗器手法要更显困难得多。几乎是反射动作,叶凌紫接下了杯子,茶香扑鼻而来,这才发觉纪晓华的厉害处,算的可真準!他接杯的手几乎感觉不到杯上传来的任何一点力量,反倒是他差点来不及把手上的力量卸掉,余力让原本平平的茶面鼓蕩着,将茶香激了出来。
叶凌紫捧着杯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喝嘛!又怕他的杯中下毒;不喝嘛!
自己率了这么多人鼓躁而来,总不成连他送上来的一杯茶都不敢喝,那岂不是让纪晓华小觑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远来,晓华无以为敬,只有先请用茶,以慰公子远征劳苦。”
连头也不抬,纪晓华轻抿着手中茶水,慢慢啜干,除了叶凌紫以外的其它人,彷佛根本就映不入他眼中一般:“公子请放心饮用吧!晓华若要下毒,就会下在杯上,当公子接杯之时,便已中毒,不会让公子有空避毒的。”
“哼!”
的一声,叶凌紫头一仰,杯中物一饮而尽,茶杯一甩而回,势夹劲风,他看纪晓华武功不弱,想先来个下马威:“纪兄未免太吝,翔鹰门财力雄厚非常,即便吾等远来,堂堂一门之中竟连待客的酒都没有么?无礼且吝,岂不太过?”
“公子见谅。”
行若无物地接下了杯子,纪晓华语音依旧平静,一点儿动气的样子也没有:“美酒最是伤身,不仅晕脑,而且乱性,是以本门并未藏酒,一向以茶水待客。”
叶凌紫正待反唇相讥,心中突地一震,纪素青也是从不喝酒,问她原因时,她总以量窄为辞。而且……而且她一向以酒水会乱脑智思考,常劝叶凌紫少饮;再加上纪素青一向的温和沉着,那神态和纪晓华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道说……叶凌紫心中一阵乱,迷迷惘惘的,好久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而接下来和纪晓华互相讥刺的工作,就由巫山神女接手了。
“依礼而言,若要待客,酒液菜肴都是必备之物,做主人的只恐酒薄菜少,从无以茶待客之理,更无自知吝鄙,还能巧言利舌至此的。巫山神女这就直说了吧!我等远来,并非为了做客,而是为了兵阵之事,将与纪门主决一死战。如果门主想以礼待我,酒菜自需求丰盛完满、宾主尽欢;若门主已有决死準备,将与我等一战,那之前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徒有草草虚礼,也不足赎门主之罪,故示悠閑并无任何一点实效。”
口舌果然犀利,纪晓华心中冷笑。“神女修真之人,何苦事事以尘世为準,徒以尘世污垢秽身?眼界未免太狭了些。倒是晓华之礼,只为叶公子一人而设,不知公子感想如何?”
叶凌紫正想说话,身后的正道人士已经哗然,纪晓华这番话,分明是不把其它的人放在眼中。南宫玄胤和孔常日性刚如火,早忍不住骂了出来,其它人也推波助澜,一时间大厅之中吵嚷至极,倒是纪晓华闭了嘴,注意力又回到了茶杯上去,冷眼旁观正道诸人愈吼愈有精神,纷争对象的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加入争吵的意思。
叶凌紫花了好大心力才让大家安静下来,一时间,差点自己也气的定不下神来,巫山神女向他眨了眨眼,做了个眼色,示意该让司马寻出面了,看来也只有这个人出面,才能让纪晓华怒火涌起,将他的悠閑样儿和沉着完全打散开来。
司马寻排众而出,清了清喉头正要说话,身后人群中突然一阵安静,随即一点点喧哗声传了出来,愈来愈大,却没有掩住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叶凌紫回头,当场就呆住了,来的人他认识,在场的好多人在湘水楼上也看过她,但却从来没有看过她穿成女装的样儿;其它人则看着那有如天仙下凡的美女如分花拂柳般,缓缓步向前来,不自觉的从人群中分出了一条路,好让她通行无阻。叶凌紫吞了吞口水,看着那曾和他有过一夜缠绵的女子,穿回女装刻意妆扮的样儿竟是那么的美,美得令人摒息。
“司马门主,司马门主,你怎么了?”
叶凌紫微微地一瞥身旁,司马寻的眼睛也正盯着那女子发直。他本以为是司马寻的好色根性又发作了,这种事司空见惯,叶凌紫早看到司马寻不经意瞄向巫山神女的眼光了,他本人也是好色如命,心中根本不以为意。但司马寻的手微微发抖,整个人看来似乎是惊吓比惊艳多得多,加上司马空定躲在司马寻身后,一点也不敢露面,掩掩藏藏的,让他登时觉得事情并不寻常单纯,难道他们知道纪素青的真实身份?纪素青实际上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他们如此惊讶和恐惧?
“司马门主是否认得她?认得我青弟?”
“叶少侠认得她?”
司马寻一脸惊恐神色:“她是纪淑馨,纪晓华的独生女儿,也是纪晓华的唯一传人,尽得其武功和心术真传,有她出手,这一仗只怕不太好打。”
缓缓走到前头来,纪淑馨脸上两行泪滴了下来,连对叶凌紫都不打招呼,眼中彷佛只有纪晓华的存在。她慢慢走着,每一步似乎都带着重重的足炼,蹒跚而沉痛,好久好久才走到了叶凌紫身前,对着纪晓华跪了下来。
“不孝女淑馨,见过爹爹。”
“你回来啦?淑馨。”
纪晓华这才抬起了头来,脸上浮起了微微的苦笑,那是父亲对一个顽皮女儿的笑容:“野到哪儿去啦?偏赶在这时候回来。”
“女儿五年来都在外头,许久不见爹爹了。”
纪淑馨垂着头,眼泪直滴,打在砖上,叶凌紫看不过去,伸手过来为她拭干了泪。她也没拒绝,只是按住了叶凌紫的手,叶凌紫这才看到她眼中的神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依赖。“淑馨只想问爹爹,冒叶凌紫之名,做下案子栽赃嫁祸,是不是爹爹的主意?还有本门在外的各处分舵,内中藏污纳垢,什么份子都有,爹爹是否也有所知闻?”
隐隐的笑意埋在口里,纪晓华何尝不知,这灵秀的女儿是在为自己辩护?这两件事完全是司马寻摆布的。从当年定下这数十年为期的发展计划后,纪晓华就处在半退隐的状态了,一点不曾过问门中所有事务,除了财务之外,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司马寻处理的,而纪晓华只是在出大事的时候,做为顾问的人而已,徒拥门主空名。但是,纪晓华又为什么要对他们解释呢?尤其对那些他看不起的人,那些正道之中的佼佼者。
“晓华是翔鹰门主,所有翔鹰门的事自然都是晓华的主意。”
纪晓华的声音好冷,冻的纪淑馨心中发寒,依着叶凌紫的手才没有瘫倒下来:“倒是淑馨,你上次回来的时候,爹爹不就和你说过,不要再和叶凌紫混在一起,也不準你妨碍本门的所有行事?你为什么在湘光楼为叶凌紫辩护,明知他是本门之敌却又和叶凌紫形影不离?将我的话全丢在脑后!”
纪晓华声色俱厉,压的纪淑馨根本站不起来。她边抽泣边跪在叶凌紫身畔,靠着他扶着才没当场坐倒,只能悲泣着:“爹爹……”
“除了这些之外,你还为他做了什么?”
“女儿……”
纪淑馨仍跪着,泪水又滴了出来:“女儿并未对门下各分舵出手,连计划都未参与,只是有时帮他遁走,不让本门援军有机可乘可以。为叶大哥辩护时,女儿并不知那是本门的所为,这应该不违爹爹的禁令吧?”
“哼!”
纪晓华手上微一用力,茶杯破裂,一点破片陡地从他手中飞出,直刺纪淑馨眼前。亏得叶凌紫从进来面对纪晓华起就全面戒备,一丝也不敢大意,才在碎片击中前截了下来,将那点破片打在地上,发出了“叮”的一声。
“你既然已决定跟着叶凌紫,和爹爹作对,叛门而出,便不该再回来,不配再做翔鹰门的门人!以后我们之间恩断义绝,你的事和我再不相干!”
四周正道中人登时大骂出来,连血肉至亲也不管了,这人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下此毒手!叶凌紫气的说不出话来,他移到纪淑馨身前,翼护着她,以免让纪晓华有再次出手的机会。他眼中精光闪烁,怒火几欲喷出,半瘫倒的纪淑馨则交由巫山神女扶着,在怒斥声如鼎沸之际,只有巫山神女仍保持着灵台一片清明,没有加入斥喝的行列,心中彷佛在盘算着什么似的,一丝不可见的微笑隐在嘴边,纪晓华的企图她可是了然于心。
叶凌紫还未动手,半空之中突地一声大吼,孔常日长剑出鞘,居高临下直击而来。他看纪晓华方才出手,功力果然不弱,心中不敢怠慢,一出手就是华山传自当年儒宗的秘招--道济天下。他也知纪晓华的武功是以鹰爪手之类为主,最重夺取先手,以强击弱,所以先行出手抢得先机,务要让纪晓华不能登高,无法发挥鹰爪手武功的优势所在,那可是他看了司马寻一步步演示了“翔空五式”和“鹰唳七啄”之后,所看出纪晓华最大的弱点所在,连叶凌紫也对他这手先发制人、攻敌之弱的战术心中叫好,更遑论华山的门下弟子了,赞叹声如雷贯耳。
白道中的其它人看孔常日这凌厉无匹的出手,除了普迪大师和怀风道长等修养深厚的方外人以外,无不叫绝,人人都以为纪晓华这下将不堪一击,纵不毙命当场,也会在这一着下重伤,接下来就是一面倒的战况了,这凌厉的杀手岂是易与的?
在旁人的叫好声中,孔常日信心愈振:“道济天下”是他极少露于人前的绝学。这一式在一口气下连出八招,击向八处,出手极快,直捣对手头顶、下阴、双臂、双肩和腿侧,招招都有夺命之能,即使是功力差相彷佛的对手,在同时接下了八招之后也要手忙脚乱、气尽力竭,但这八招只是前奏而已,消耗了对手功力之后,接下来的一记直劈对手前胸才是此招的真命天子所在。而且这招并不是如讲的这般僵硬,出手者看对方的反应,随时可以将九下出手掉换位置,或者是调节出力,随心所欲的内劲变化才是此招的精华所在。
孔常日眼中纪晓华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精气神早在这气势压抑之下摧折,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任凭宰割,嘴角不禁浮出了一丝浅浅微笑。
从当年儒道法佛四宗和魔教两败俱伤之后,中原四宗瓦解,余众各自分立成派,佛化少林、道成武当、儒宗之余力则聚集成为华山一脉,至于法宗却是迹近全灭,再无留存,而峨眉则是佛宗的女弟子所成立的宗派。这四派虽共执武林牛耳,但私下仍是针锋相对,彼此不让,这一下纪晓华被自己一击成功,华山将能大大露脸,威风凌于众家之上。
众人的呼声同时静下,厅中一时连根针跌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那震撼带着沉默,在大厅之中好好地环绕了几圈,人人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常日更是惊呆了,长剑脱手跌在地下,虎口溅血。
就在孔常日的剑猛向下沖、直劈敌首的那一剎那,纪晓华突地长身立起,站的笔直,让孔常日原本算的精精準準的攻击范围登时缩小了一大半,从他的全身上下,缩到只有纪晓华的头顶和双肩。就在孔常日空中换气变招、内劲微微一窒的那时刻,纪晓华左手一伸,从孔常日的剑圈之中直进,样子虽是和缓轻柔,速度却快的连孔常日此等高手都来不及反应,被他一把抓住胸口,将孔常日整个人丢了回去,要不是他弟子赶忙搀扶着,只怕当场就要摔跌在地上。
孔常日定了定神,转回头去就要对司马寻大骂,却被叶凌紫一伸手阻住他:“纪兄果然不凡,没想到“鹰唳七啄”中最是简简单单的一式“鹰击长空”在你使来,竟有如此威力!连孔掌门在猝不及防之下都要吃了亏。”
叶凌紫双眉凝紧,纪晓华的武功远在他想象之上,刚刚对纪淑馨的出手像是没用上半分力。
“你这混蛋!”
司马寻气的骂出来:“明明说这两套武功要完完整整的传给所有门徒,偏留了这么一手,连我都不知道,存心欺瞒门内所有人,真是狼子野心!”
“副门主。”
纪晓华的声音一样平静:“武功要活学活使,不能死练死用。你一听到翔鹰门的武功,就以为一定要用鹰爪手的方式来用,这种打法碰上真正高手,一定大大吃亏,用武一定要有自己的路子,这句话我老早就说过了,是你听不懂话,怪得谁来?”
巫山神女暗暗心惊,叶凌紫也微蹙起眉头,心中暗凛,他见了司马寻这背叛了他的人,竟还能保持如此平静,一丝怒气勃发的征候也没有,此人之深沉实远在想象之外。
叶凌紫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本来照他的计算,这下突击应该会让翔鹰门下大乱,或许自己进来时会碰上大批难民挤在密道口的情景,但进来时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纪晓华一人在悠悠閑閑地沖茶。他本以为是纪晓华还来不及打开密道,好让众人逃脱,残余人等都躲在厅后不敢出来,但他聚功力听,整个翔鹰门的范围之中,除了自己的人以外,就只有纪晓华一人的呼吸了,其它连一只狗的声音都没有。难道其它人都全部退走了吗?是纪晓华一开始就了解了司马寻的意图,还是司马寻根本就是纪晓华所派来的卧底,这一次不过是让自己扑个空,接下来再由司马寻重掌翔鹰门,準备东山再起,而纪晓华本人只是个饵罢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叶凌紫心中的思绪,司马寻气的全身发热,和纪晓华的唇枪舌剑往来一点未歇。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老子早已决定要把你这个僭称门主的恶徒打到地狱里去,你还假惺惺地叫老子什么副门主?告诉你,等把你杀了之后,司马寻就是翔鹰门实实在在的门主,你就认命吧!不要再摆个什么门主的谱了。连你女儿都叛你而去,你这门主还有什么好干?”
“副门主还弄不清楚一件事哟!”
纪晓华笑了笑,兴味盎然地看着缩在叶凌紫身后的司马寻:“淑馨被我逐出了翔鹰门,以后和晓华再不是父女关系,她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可是司马寻你还是翔鹰门的副门主。”
纪晓华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但听着的人却感到背脊上游走的寒意:“叛门之罪、通敌之实,在门规来说只有一条死罪,纪晓华之所以不将你逐出门去,就是为了要以门主的职务权力,将你处以门规重刑。”
司马寻缩了缩身子,不敢再说话,纪晓华积威之下他根本不敢回嘴,何况以他的经验,纪晓华要做这种事八成能成,无论有谁保他都一样。白道联军的气势登时滞了下去,凝结在空中,就像是被纪晓华一个人压了下去一般。就在这个时候,叶凌紫发觉,背后的众人又空出了一条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缓缓而来,柔和低沉的语音比人还先到,连纪晓华的脸色也变了。
“二十年不见,没想到施主风采依旧,犹是威风八面,这气度风华一点都未减。”
“是啊!若非小兄刚刚出手,气度沉着仍是当年手段,怀灭还不敢确信便是故人。”
慢慢走到阵前的是一僧一道,连普迪大师和怀风道人都让了路出来。那僧人须眉皆落,面上皱纹不少,很难让人由外表来判定他的年纪,眼中精光湛然,显然武功不弱;那道人却是羽衣高冠、修养整齐,乍看之下颇为年轻英挺,但目光含蓄而充盈,活脱脱是个高明的修真之士。
“师兄和道长闭关二十年,怎么出关都不和贫尼说一声?”
静意师太语中含笑,先行施礼,看来和这两人颇为熟识:“没想到今日之会,竟连当年的排山倒海两上人都请出来了,看来二十年修练果是成效不少。是为了什么要劳动两位大驾?”
“师姐谬赞了。”
那僧人淡淡一笑,原本看来枯木死灰一般的脸上登时生机灿然:“普生此来,不过是访故友罢了,顺道解了二十年来心中谜团。”
“怀灭也是。”
道人单掌一礼:“这谜团在心头二十年不解,师兄和老道闭关多年,却是想也想不透。”
叶凌紫心下登时惊叹,这两人竟是当年武林之中最顶尖的僧道中两大高手,号称力能排山倒海的少林普生大师和武当怀灭道长,但他们来访的,是哪位故人呢?难不成他们和纪晓华早已熟识了吗?这纪晓华背后又有什么秘密?
纪晓华颜色顿敛,他慢慢地、很虔诚地,将面前茶盏上两个空杯洗了又洗,用白巾抹干了,之后将手伸入水盆之中,好好地清洗了一遍,用另一块白绫拭凈之后,这才重注沸水,沖了两杯热茶,放在托盘之上。他走了下来,两手端着托盘,稳稳地走到两人身前,极虔敬地奉上了茶水,动作是那么的流畅柔和,就像是个虔心礼佛的佳人一般,令人心里舒服。
普生和怀灭两人毫不推辞,举杯便将清茶啜尽,像是一点也不怀疑这人是否会下毒的样儿,旁观的人不禁心中惊讶,怎么这三人的样儿竟像是至交好友的样儿?两人饮尽了茶,将茶杯放回托盘,任纪晓华走了回去,叶凌紫和正道诸人被这景象所慑,连司马寻也呆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人趁纪晓华双手没空的机会加以袭击,他的种种模样看起来是那么的祥和,大厅中一点也没有刚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纪晓华轻轻放下托盘,站在几后,这才向着普生和怀灭深深施礼,和刚刚那不把正道中人放在眼中的人物比起来,简直像是天壤之别。
“鸣楚别来无恙?老衲好生挂念。”
普生大师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从当年老衲和道兄、鸣楚三人共破张清风老先生的夜修盟之后,老衲便弃了掌门之位,闭关修行,之后就一点鸣楚的消息也无了。令嫒可还好吧?”
“或许怀灭道长也是吧?”
纪晓华微微一笑,看着怀灭道人点了点头:“晓华弃世近二十年,杨鸣楚之名早已烟消云散,没想到今日还会遇上两位,世事真是难料。倒是不知大师和道长心中有何疑惑?是否有晓华可以效劳的?”
这话只听得众人张目结舌,连司马寻和纪淑馨也是不知所措,难道今日的翔鹰门主纪晓华,就是当年的大侠杨鸣楚?这叫人如何相信?
“疑惑有二。”
这次换怀灭道人说话了:“一是当日夜修盟中一战,吾人和鸣楚兄弟远去劳累,而张清风以逸代劳。张清风那老魔头好生骄狂,竟敢言说坐在椅上,任我们合攻三招,若离椅算输,鸣楚兄却说不愿让那老魔占便宜,宁可自坐椅上,任那老魔出手三招。之后张清风三招不胜,老羞成怒,愤而当场自废武功,任我等处置。鸣楚小兄何以说那种情况下,是我等占优?老道和普生师兄苦想了数十年,其中关节犹未通透。”
“其实这也简单,只是道长和大师泥在一个地方而已。”
纪晓华笑着,看着普生大师和怀灭道人面现疑惑的样子,连叶凌紫和其它人也洗耳恭听,那场仗是武林之中的一个谜团,很多人提了很多答案,却是没有一个能令人信服。“道长认为,若当年我等三人齐攻,能胜张清风的机会有多少?”
“张清风那老魔武功不凡。”
怀灭道人沉吟着:“当年我等远去劳累,武功大打了个折扣,若以一比一,只怕不是对手,但若以三比一,应是必言可胜。”
“那要多少招呢?”
纪晓华继续追问。
“也要上千招吧?”
“这就对了。”
纪晓华喝了一杯:“张清风为人骄狂,但那时的处置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当年我四人的武功,彼此之间要在三招之内制敌是绝不可能的,就算坐在椅上也是一样。当时我等远去,身疲力累,若拖久了,对我等不利,所以晓华要和他定下三招之约,因为以一比一,晓华至少抵的过三招的。更何况攻为求有功,守只求无过,尤其是把自己定在椅上,采了守势的人也要省力些,何况夜修盟的座椅全由石制,做为凭依坚固无比,倒是张清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未看出晓华的小计,将自己的攻势限在三招,简直就是自废武功,晓华可绝对不愿如此地画地自限。这不过是小小心计的运用,道长和大师心境光明磊落、不屑小节,也难怪看不透内中之秘,其实也不必因此自责。”
“原来如此。”
怀灭面上一凛,连声音也沉了下来:“还有第二件事,当日张清风已自废武功,不过是一个老人,何苦鸣楚定要下杀手,毫不容情?”
“没错。”
怀风道人也叫了出来,语气激动,完全没有修道中人道骨仙风的样子,从一进来他的样子就很激动:“何况从张清风留下的管家证言,张清风曾育有一子,失落在外,身上种种特征和你一模一样,再加上你幼时家乡中的种种证据,不难明白你和张清风有血缘关系,甚至可能是亲生父子。为了不让他影响你日后前途,竟连亲父也要下此毒手,难道你想推说当时不知吗?”
“此事当真?”
连普生大师和怀灭道人都怔了一怔,倒是纪晓华冷冷一笑。
“此事不错,当年出发之前,晓华便知他是生父了。”
纪晓华也不管旁人眼光,说了下去:“所以当日的大侠,也只不过是个弒父兇人,正道诸公敬请出手吧!”
锐利的眼光陡地从纪晓华眼中射出,打的众人脸上热辣辣的,尤其是正道中人往往把大义灭亲之类的话挂在口头,被这样一抢白更是难堪。
“是吗?”
普生大师合什一礼:“如果真是如此,鸣楚便不会留下张清风的家人了,更不会就此失蹤数十年,避迹于翔鹰门。当年鸣楚有何打算,不知是否可以示知老衲?至不济当时我等三人也是亲如兄弟的方外之交,虽是相别以久,老衲自认还有这个资格询问,鸣楚绝非狠心如此的人。更何况老衲明知,当日鸣楚在杀他之前,曾给他看了一个东西,想来那就是鸣楚的身份证明了,怪不得张老先生入土之时,神情悲悔至极。”
“真不愧是大师啊!”
纪晓华苦笑:“其实当日晓华是非杀他不可。他虽是我生父,但也是家母毕生怨仇之人,何况在晓华生后,为免日长梦多,他还曾经派人来追杀我母子,让我母子奔走江湖,无依无靠。家母逝世时,晓华在床榻旁起誓,必亲手杀之,以偿此恨。他既不以子待我,我又何能尽孝?不能两全,该当如何?请大师教我。”
他顿了一顿,冷冷的眼光再次扫下来:“此事不过是晓华家务之事,和什么大义灭亲全扯不上关系。”
“虽是如此。”
怀灭道人脸色更沉更阴:“鸣楚小兄又何必屈身于翔鹰门,流落黑道之中?难道我二人在小兄眼中,竟是连护住小兄都无能为力的无能之辈么?”
怀灭道人眼光一转,望向了跪着的纪淑馨,声音一转而为温柔慈爱。纪淑馨面上表情却是震撼之极,这事好像连她都不知道,纪晓华一直埋在心底:“淑馨一出世,怀灭和师兄就是第一个抱着她,认她做干女儿的人了。就算是修为不足吧!怀灭可是一直挂在心里的。”
纪淑馨闻言至此,眼眶中泪花翻滚,只差没再流下来,不知何时,普生大师已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拍着她肩膀:“鸣楚小兄不觉太心狠了吗?”
纪晓华的反应很是奇怪:“当时发生了什么事,道长会一点也不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怀灭道人的反应更是奇怪,脸色瞬间冰寒如水,旁人完全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倒是怀风道人先跪了下来:“师兄,怀风在此请罪受责,但怀风也有几句话说,无论如何请先让怀风尽言。”
“果然是武当门下。”
纪晓华手上摆了个势子:“这把翔风回星剑法果然不凡,当年在先母墓前晓华负创而走,虽说是暗袭,但晓华至今仍无法破解,实在心服之至。”
“不错。”
怀风道人一副豁了出去的样子:“出手的人就是我!当年怀风知道此事,瞒着师兄下山,蒙面伏击杨大侠,因为怀风绝对不相信任何弒父之徒,和与黑道有关系的人!谁晓得这人中我一剑,竟能负创而逃,留下翔鹰门这么大一个问题,以致今日劳师动众!”
“你……”
怀灭道人气满胸膛,偏又不能出手,这情况下,他又怎能对怀风下得手?虽然很卑鄙,他却是那么的义正辞严,反而让怀灭和普生两个想为杨鸣楚伸冤的人无所下手,无论如何,这算计可真是厉害,不愧是在黑道之中混过的人。怀灭道人不禁想起了往事,怀风当年弃恶从善,是第一个由夜修盟中脱出的人,是以怀灭收他做师弟,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连这一次也一样。
“那么。”
普生大师满面慈悲:“小兄现在姓杨、姓张,或是姓纪?普生应当如何称呼才是?”
这时候问这个干什么?叶凌紫一脸迷糊,连巫山神女也不懂话中禅机,其它人更是蒙然不知。
双掌合什,纪晓华低头为礼:“杨姓是家母之姓,张姓为先父之姓,晓华现在姓纪,大师叫我纪晓华得了。大师出手吧!晓华早定了自己的路。”
“是吗?”
普生大师低首默然,摇了摇头,慢慢走了出去。怀灭道人也叹了口气跟了出去,连武当门下也同他一起撤走,而怀风道长这下却是留着也不是,走了也不是,他无话可说,顿了顿足,也跟了出去。
“倒也不错。”
纪晓华冷冷一笑:“这段公案算是了结了。司马寻你给我听好,本门中人就是从我身后这扇门撤走的。”
他指了指身后的布帘,声色转厉:“要追他们的人,都得先要跨过纪晓华的尸首才成!你可有胆敢先出手么,司马寻?或是还像以前一样,只敢躲在别人身后?”
“你胡说!”
司马寻一声大喝,手指指向另一面的一幅壁画:“司马寻好歹原也是翔鹰门之主,自然知道本门之中,唯门主能知的秘道在什么地方!那幅画后才是秘道所在,你休想骗我!以这种小诡计就想骗过正道众侠,你也太小觑人了。”
“那你就追追看吧!”
纪晓华冷笑未已,叶凌紫已经扑了上来,无论如何,叶凌紫都不容翔鹰门的余众退走。两人在那扇门前交换了好几招,司马寻趁机打开了秘道,正道中人一涌而上,杀了进去,司马寻赶忙大吼:“退出来,快退出来,里面有机关!待我闭了机括之后再进去。”
听着司马寻的大吼和巫山神女急忙指挥众人退出地道的声音,看来像是掌控了全局,叶凌紫这边却是愈来愈危险。他本来以为,心计被揭穿了的纪晓华会奋不顾身地去挡住司马寻所指出来的门户,至少在这情况下也会心神微分,这才抢先出手,一脚踩在纪晓华身前的茶几上,出手如雨点般迅急。谁知纪晓华心平气和,坐得好稳,招来招往一点慌急也没有,反而是脚踩着小几,一脚停在空中的叶凌紫平衡不佳,在这姿势下又不好使力,才三十招后便已迭遇险招。
纪晓华的出招极为平凡,全没用上司马寻示范时的种种诡变,但一招一式都节段分明、浑然天成,全没半丝忙乱之气。在功力的深厚上他还不是叶凌紫的对手,才刚交手叶凌紫就知他的内力差了自己一大截。但叶凌紫发觉宝录上所习的各种诡谲招式,在他眼前好像是一点效用也没有,几乎每一式都还没有使全,就被纪晓华简洁有效率的攻势逼了回来,如果两人功力差相彷佛,或许叶凌紫还撑不上三十招就给打下来了。
咬牙苦撑的叶凌紫心中愈来愈惊骇,纪晓华的出手舒缓至极,彷佛处在危险之中的不是他自己一样。一点光芒突地在叶凌紫脑中一闪:纪晓华明知司马寻知道那条秘道,那他为什么要指向自己身后?又不是不知道司马寻一定会指出来?
莫非他大胆到以司马寻知道的秘密之处作为疑兵之计,而残余人等真是从他指的路退出的;还是他指向身后的才是疑兵之计呢?叶凌紫发觉自己这下完全没有办法,不能对自己的判断下决定,一点自信都没有。
两人交换了近五十招,叶凌紫背上冷汗直流,这情势之下,他根本没有办法脚踏实地,自己优势的功力无法尽情发挥,不退下是不行了。叶凌紫果决无比,身子猛的一让,直压了下去,顺势退回了大厅中央。
纪晓华的小几在大厅的高处,中间还隔着阶梯,如果他顺势退下,纪晓华要追击至少要花上跃在空中,再落下来的时间,否则就是从斜里奔出来。虽说是居高临下,但耽搁的一瞬间足以让叶凌紫喘过气来,重组攻势,何况脚踩实地的他一定能发挥内力上的优势,毫不需畏惧他。而在另外一边,在付出了近十来人的死伤之后,在巫山神女和普迪大师的指挥之下,正道诸人算是退了出来,连南宫玄胤身上也带了伤。
退了下来,正待喘口气的叶凌紫吓了一跳,一直没取出兵刃的纪晓华双手一分,两柄短刃取在手中,茶几一劈两段,整个人顺势沖出,丝毫没照叶凌紫预算地浪费任何时间,双刃一前一后,向叶凌紫面上直刺而来。叶凌紫头一偏,险而又险地让过了第一击,一手拔出背上长剑,陶音剑直取纪晓华前胸。
他本没想过要出剑,从司马寻的形容,纪晓华虽非泛泛,武功也不过稍胜司马寻一筹,加上刚刚对纪淑馨出手的那一记,虽快却没有加上多少内力,叶凌紫心中本以为能手到擒来,谁知纪晓华竟似连在司马寻面前都从未使过全力,真功夫竟是如此难惹。情急之下,这一剑用上了全力,连身子都沖了上去,这是两人交锋以来最惨烈的一击。
叶凌紫手上一轻,纪晓华手中短刃在他剑脊处一抵,借力弹飞开去,也躲开了丁香殿主攻来的一掌,力量使得恰到好处,方才那猛烈的一击好似完全不存在般。叶凌紫被他一带,退了两步才压下被他带着转的身子,却已来不及阻着纪晓华的斜飞。看着纪晓华飞跃向巫山神女背后,不禁心惊,他这一击若杀下去,巫山神女八成抵挡不到,自己过去援护,旁边的司马寻也会遭殃,当下手中一振,陶音剑势如飞虹,直贯纪晓华背心,呜呜之声大作,叶凌紫并不想这一剑刺中目标,只盼望纪晓华躲开来,暂解巫山神女背后之危。
冷冷的一笑,纪晓华手中两柄短刃同时飞出,一柄撞上了陶音剑,当场断成两截,但也撞得陶音剑飞了开去;另一剑则直直地,飞向司马寻脑门,破空之声全被陶音剑的响声盖住了,要不是普生大师及时推了他一把,司马寻只怕逃不开背后的这一剑。
即使如此,司马寻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那短剑就插在他手边,剑柄处缠着的白绢散了,被余力震的飘散了开来。纪晓华这一掷之力极强极猛,加上这一击正好顺着他沖来的势子,更添威势,这一剑刺入了壁内,劈的司马寻正按着机关的手边的墻壁上裂了开来,一丝微乎其微的味道当场散出,拂过了众人鼻尖。
“快退出去!”
普迪大师和静意师太叫了出来,额上沁着汗水,一点方外人的沉着都没有了,显然兹事体大。“是炸药!纪晓华在墻里埋了炸药!”
“来不及了。”
纪晓华坐回了断裂的几后,笑的好狠好毒:“炸药就快要爆炸了,这次保你们一个人都逃不了。什么正道中人?都给我留下来殉葬吧!哈哈哈!”
正道诸人原本就已经开始在逃出去了,闻言更是心惊胆裂,大厅原本算是宽大的出口挤满了人,拥挤的人群中甚至已经有人为了抢路而大打出手,混着纪晓华冷沉的笑声,和叶凌紫、普迪大师、静意师太和孔常日高亢的指挥声音,更显凄惨。
好不容易大家都逃了出去,坐在地上喘着气,门边染满了鲜血和飞溅出来的生人肢体,逃出来的人大部份身上都带伤,没有人的兵刃上是干而不带血的。叶凌紫最后一个出来,他不只要堵着纪晓华,不让他衔尾追杀而来,更要把长跪厅心、呆在那儿、动也不肯动的纪淑馨强拉出来。差一点点就来不及了,两人几乎是一掠出门来就滚倒在地上,背后纪晓华的笑声仍然未歇。当两人好不容易出来时,炸开来的火星差点就烧着了他们,真没想到他竟连女儿也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