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松乔打定主意,捧刀上前道:“昙光大师,老朽活了六十年,原本也够了,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将我一门不成体统的乱披风刀法也列入名刀谱之中,还请昙光大师指教。”
昙光抬起头,道:“段公是定不愿将那柄刀给我了?”
段松乔扬声道:“段某一生铸刀无数,大师若要,老朽这柄刀便送与大师也无妨。”
那诸葛阳忽然小声道:“原来这和尚是看上段公的宝刀了。段公爱刀如命,但宝刀终是身外之物,为一柄刀送了叶真人和百慎大师两条性命,实是不值。这是这和尚的这口长刀也是神物,难道还贪一口宝刀么?”
许敬棠听他信口胡猜,心中着恼,但诸葛阳终是请来的前辈人物,他也不好多说,一边卓星叫道:“师父这口刀向来带在身边,难道那秃驴说要便给他么?我锻锋堂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说得甚响,边上好多人都听到了,都恍然大悟,知道锻锋堂所铸之刀大为有名,只怕铸出一口神器出来,不知怎的被这和尚听到了,便上门来讨要。有人道:“原来如此啊。只是一口刀是小事,这和尚这般打上门来,岂有低头之理。”
段星也听得了,正在称是,许敬棠低声喝道:“阿星,休得胡言,师父自有分寸。”
这时昙光抬起头,道:“段公,此刀在你手中也有二十七年了,师父说这二十七年枯禅,万事皆已戡破,只留此一个心结,还请段公成全。”
段松乔笑道:“印宗大师坐得这许久枯禅,原来仍看不破。此事也好办,昙光大师若要,便将这刀拿去便是。”
他离昙光较近,暮色中见昙光的眼神有些游移不定,不似方才镇静,心知所料定然不错,段纹碧出来,已打破这和尚的禅定功夫。他双手捧刀,嘴里说着,心中却道:“此时若是用一招”天风海雨‘,只怕这和尚能极时拔刀阻挡,若是用一招“大浪淘沙’,又怕这和尚向后闪躲,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昙光不知他心里打着动手的主意,见段松乔只是插科打诨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心中已有怒意,心道:“这姓段的颇有侠名,却如此惫赖,师父说的正是,黑道豪强,白道英雄,原本也一般无二的。只是那个女子怎的这么象她?”想到这儿,忍不住又想看一眼段纹碧,但又知若是再看一眼,所修持的金刚不动禅定要告破,那时大悲刀武功便要打个折扣,这刀要不到手,连命也要送到这儿。他年纪不大,武功虽练得极强,但禅定功夫实尚未到火候,本以为向段松乔要刀,以段松乔身份定不会赖着不还,哪知段松乔只作不知,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心神一乱,段松乔早已看在眼里,虽不知昙光为何见了段纹碧便会心思波动,但已知只消段纹碧在眼前,昙光的心神便会大乱。当时已打定了个主意,扭头道:“阿碧,过来。”
段纹碧站在许敬棠身边,忽听得父亲叫自己,吃了一惊,也不知究有何事,走上前来道:“爹,有什么事么?”
段松乔道:“阿碧,你好生看一下这位昙光大师。记着了……”
段纹碧莫名其妙,也不知为什么叫她看这和尚,又要记着什么,抬头看向昙光,正好昙光也在看向她,两人眼光一对,昙光身形更是一震,心道:“真象!真象!真个一模一样!”
他一分神,忽然听得段松乔厉声喝道:“杀我的便是这和尚!”话音未落,金刀已劈面砍来。刀势如风卷残云,刀风将昙光的僧袍也卷了起来,昙光大吃一惊,万料不到段松乔竟会突然出手,心道:“我若是拔刀反击,使一招”千叶青莲‘,只怕……只怕……“
他若是及时反击,大悲刀刀长五尺,段松乔的刀还不曾劈到他身边,这一刀便能刺中段松乔身体。但段纹碧站在段松乔身边,这一刀反击过去,段松乔自是一刀两断,只怕连段纹碧也会被斩为两截。他的金刚禅不忌杀人,却不能杀无辜之人,手刚碰到大悲刀刀环,这般一怔,金刀早到。此时再行拔刀已来不及了,昙光再无办法,猛一提气,人向后跃出丈许,却连刀也没能碰到。
他一招便已退后,旁人不知他心有杂念,只道是被段松乔一刀逼退,那诸葛阳先行喝了声彩道:“段公好一招”快哉千里‘!“
许敬棠听诸葛阳一语叫破这一招,不由大为佩服,心道:“果然名下无虚。”
但见黑暗中两团人影交缠在一处,那一团金光化成一金圈,已将昙光困在当中。
段松乔的金刀虽没有大悲刀那么长,也是一柄长刀,昙光要脱出刀势,大为不易。
那诸葛阳还在道:“乱披风刀法分八八六十四路,有粗细疾缓各字诀,所谓细处可穿绣针,粗处可摧乔木……”说到这儿却又止住了,想必想起段松乔名字中有个“乔”字,这一句“粗处可摧乔木”可大大犯讳,甚不吉利。但卓星在一边听得大为佩服,也没想到这儿去,只是道:“诸葛前辈原来对敝派刀法也如此了如指掌。”
诸葛阳道:“我诸葛阳比不得孔明先祖,料事如神的本事没有,谈到见识却也不敢妄自菲薄。段公的刀法大有宗师风范,只怕不消十招……”说到这儿猛地想起昙光只怕已和段松乔过了十招,这话也不说得太满了,便加道:“二十招便可将这秃驴收拾了,给叶真人和百慎大师报仇。只是这个秃驴的刀法真个奇怪,我也没见过……”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得段纹碧叫道:“爹,小心了!”声音大是惊恐,许敬棠原本听得入神,闻声看去,正好看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沖天而起。这身影不甚高大,自是昙光了,在他脚下是一片金色刀光,却只是追不上昙光脚跟,昙光竟然如列子御风,从段松乔头上一掠而过,落脚之处,正是他方才插在地上的那柄大悲刀边上。
许敬棠心知不妙,还不曾叫出口来,忽见昙光已落下地来,双足未稳,大悲刀便已握在手中。这五尺长刀倒翻上来,正从昙光的肩头向后劈去,此时段松乔的金刀正追击而至,哪料得昙光这一刀从这个巨夷所思的角度劈过来,“当”一声,金光顿消。
段纹碧见父亲被昙光一刀击倒,失声大哭起来。她虽跟父亲学过点刀法,久已不用,也忘得干凈了,但此时也忘了自己与昙光的武功相差有多远,一把拔出腰间的腰刀,脚一点地,便向昙光扑去。她刀法稚嫩,轻身功夫却也不弱,但刚扑到昙光跟前,一刀正要刺去,昙光极快地一伸手,一把将她的腰刀夺过,趁势揽住她的腰肢,整个人一轻,直飞了起来,落上了他那匹马的马背。
昙光拔刀出刀,败段松乔,劫段纹碧,只在一瞬之间,待许敬棠察觉,昙光的人影早向前奔去。他和几个师兄弟同时沖了上去,也顾不得身上并无利器,但他们沖得虽快,边上一人沖得更快,那人边追边叫道:“小淫僧,我黄金英饶不得你!”
众人追了上去,诸葛阳没这般好的轻功,也没起身,只是摇了摇头道:“万里无影黄金英,那是湖南鹰翔派的弟子,你的武功哪成……”只是这时众人都追了上去,也没人理睬他说些什么。
这黄金英的师门于轻功一道有独得之秘。他年轻尚轻,见到段纹碧后便已起了倾慕之心,见段纹碧竟被昙光劫走,登时追了出去。他外号叫万里无影,此时暮色虽浓,天色还微微有些亮光,地上仍是拖了条影子,哪里是万里无影了?只是他的轻功果然高妙,又是最先沖出去的,昙光所乘之马虽然神骏,这黄金英只两三个起落便已追近了昙光。鹰翔门的独门兵器是一对鹰爪钩,此时已抄在手中,一钩向昙光背影击去。
许敬棠沖到段松乔跟前,叫道:“师父!师父!”他只道段松乔定是被昙光这一刀击得脑浆崩裂,哪知段松乔倒在地上,身上却不见外伤,只是头顶已有鲜血流下来,糊得满额都是,听得许敬棠的叫声,已睁开了眼,许敬棠一喜,道:“师父,你没事吧?”
段松乔还不曾开口,前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正是那轻功非同凡响的黄金英发出的。许敬棠吃了一惊,站起身看去,却见黑暗中黄金英从空中倒飞而至,果然轻功不凡,快逾奔马,只是不知为何好象身形矮了半截,正待诧异,黄金英已“砰”一声掉在地上,许敬棠看得仔细,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
这黄金英方才还威风凛凛,此时竟只有上半段身子,两手抓着两根铁棒,断口发亮,正是那一对鹰爪钩,只是已被斩成了两半。
段松乔也已看到黄金英的惨状,勉强撑起来道:“大家别追了!”其实不消他说,那些追在前的早已看到了黄金英的惨状,纷纷驻足。昙光断叶灵素之臂、迫百慎圆寂、败段松乔,人人都看在眼里,原本还存个倚多为胜之心,但见了黄金英成了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人敢追。
许敬棠扶着段松乔回去,卓星提着段松乔的金刀跟在他身后,两人都心中惘然,也不知昙光将段纹碧劫到哪里去了。等回到大堂中坐定,那些贺客方才转过气来,在段松乔跟前拍胸脯的有之,赌咒发誓的有之,都说要将段纹碧救回来,段松乔却象被打傻了一般,只是呆呆地坐着。这时段松乔的夫人听得女儿被劫,哭天抢地地出来。她是段松乔的续弦,只生了段纹碧一个女儿,此时更是哭得头发散乱花容凋谢。来贺寿的诸人见好端端一个寿宴成了这副样子,心中也不禁凄恻。但一个个说得嘴响,待豪气干云的话说完,便又纷纷告辞。其中那些黑道朋友自然走得快,白道上的朋友走得也惟恐后人。
许敬棠将来客一个个送走,却不见荆襄女侠周春艳,快刀飞凰徐凤娇,海南玉女黎燕红三位女侠。心中犹豫了一下,招呼师兄弟们又将被昙光杀死之人收了,将那戏班打发走,天已放亮。许敬棠虽然处置得井井有条,却仍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进门,忽听得有人轻声道:“许少侠。”定睛一看,却是那诸葛阳去而复返。许敬棠行了一礼道:“诸葛前辈,不知还有何指教?”心是暗自忖道:“师父交友遍天下,知交却无半个,眼见锻锋堂有难,一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这诸葛阳武功不强,看不出倒是个有良心的。”
诸葛阳道:“许少侠,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想必与这和尚有关。”许敬棠见他吞吞吐吐地,道:“诸葛前辈请说吧。”诸葛阳咬了咬牙,道:“二十七年前正值大疫,那一年青城、蛾眉、崆峒、唐门、华山五派中同时有高手暴毙。那一年我也才十来岁,只记得吊客络绎不绝……该死,我这张嘴也真臭。”
许敬棠听他突然夹了一句“该死”,一时莫明其妙,听得下一句也知道这诸葛阳是因为觉得段松乔做寿时失口说了吊客什么的心中大为歉疚。只是锻锋堂出了这等大事,这寿宴也被搅得一塌糊涂,还要说什么吉利不吉利。他也没心思纠缠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又道:“诸葛前辈,难道与此事有关么?”
诸葛阳皱了皱眉头道:“前些年我在编一部《武林大事录》,因此也去问了崆峒派的前辈耆宿。他说起,三十年前确是有个叫印宗的和尚,此人用的是双刀,很是做了几桩大事。那时甘凉道上有一伙盗贼号称十二生肖,占了个山头,聚集百多号人马,印宗一个人上山,将满山头目喽罗砍了个干干凈凈。十二生肖名声极坏,此事虽有人嫌印宗辣手,倒也没人太说他的不是。只是这印宗出手实是太狠,刀下从不留活口,因此印宗杀了十二生肖,也没人说他好。”
许敬棠道:“那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比他下手狠的人多得是了。”
诸葛阳道:“正是。不过二十七年前这印宗去了一趟嵩山少林寺,他走后少林寺达摩院便闭院一年,寺中对外则宣称是因为大疫之年,诸位高僧入关静修。只是,后来重新开院,我对了一下前后名单,发现达摩院十二高僧中竟有五人换了名字。”
许敬棠听得诸葛阳如数家珍,只觉这人武功不见得高明,只怕心思全放到打探消息上去了。但听到后来,却不由心惊。听得诸葛阳说完,许敬棠惊道:“难道那五人竟是被印宗杀了?”
诸葛阳点头称是道:“不错,我也这般想。少林寺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达摩院更是寺中前辈高僧清修之地,那印宗居然杀上门去,只怕少林寺也吃了不小一个亏,碍于面子,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方才那昙光说什么”七大门派合围‘,多半是各派不甘心吃亏,聚集好手围歼这印宗。从这一年后,印宗这人便消声匿迹,再无声息了。方才我听得那和尚说什么二十七年前,又查了查那部《武林大事录》,方才猜到此节。“
许敬棠心中暗笑,这诸葛阳武功平庸,但见识着实不错。他别的不能胜人,便想在这上面胜过旁人,又生就个直心直肠,知道些什么便恨不得旁人都知道。
他道:“听方才叶真人和百慎大师口风,那印宗原来不曾死,只怕是派弟子前来寻仇的。”
诸葛阳面有忧色,道:“我想也多半如此。许少侠,我武功低微,也帮不上什么大忙,那昙光擒了令师妹,只怕还会前来。当务之急,还是通知少林武当诸家为上,聚众之力,方能解此燃眉。只是二十七年前,锻锋堂似乎还……唉。”
他话没说完,许敬棠也知他意思。二十七年前,段松乔刚接掌锻锋堂堂主之位,正值三十三岁,年富力强,但乱披风刀法却没什么大名。那时七大门派邀人助拳,也不该邀到段松乔头上。而昙光若是前来寻仇,照理也该寻少林武当或其他五大门派方是。若是说想趁百慎与叶灵素两人前来贺寿之机报仇,但请帖是段松乔自己写的,昙光怎的知道百慎与叶灵素会前来贺寿?
他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时正好见到诸葛阳欲言又止,便道:“诸葛前辈,还有什么话说么?”
诸葛阳道:“二十七年前,这印宗用的是双刀,但是听说此战用的却只是一柄长刀。过了两年,尊师刀法大进,其间只怕有些联系。”
许敬棠心思灵敏,已约略猜到了诸葛阳的意思,道:“诸葛前辈是说,那印宗有一柄刀被我师父拿到了手,我师父刀法方始大进的,是么?”
诸葛阳摇了摇头道:“我约略听说,那次七大门派合攻印宗,是有个人在当中穿针引线的。这人与印宗有些交情,却又将印宗的行蹤报与七大门派知道,据说,若非此人给印宗下了点毒,只怕七大门派将要全军覆没。只是这人是谁,年代久远,叶真人与百慎大师又讳莫如深,现在已没人知道了,唉。”
许敬棠知道诸葛阳的话句句是隐指自己师父,他心乱如麻,只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这等手段,原本也无可厚非,但师父若是害了印宗,又偷了他的短刀,实是大违侠义道的身份。他越想越乱,只是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