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明塔内云收雨散,两个穿好衣裳的人相对无言。五明塔外,却仍然是细雨密集。
两人静默了一会,“我还是出去守门。”昙光低声说了一句。
推开门,昙光却一下站住了,手中的大悲刀也一下直直竖起,喝道:“什么人?”
段纹碧只道他是对自己说的,正要回答,却听得暗处有人道:“秃驴,你胡作非为,还要活命么?看刀!”这最后一个“刀”字刚出口,一道匹练也似的刀光从边上的林中激射而出。段纹碧心中一喜,心道:“是哪个叔叔来救我了?”
段松乔的朋友太多,她也认不全。但见这人的刀法堂庑正大,也是个高手,想必是段松乔朋友中的前辈人物了。
这人刀法虽快,昙光的长刀却只在地上一点,人已借这一点之力退后了丈许,低低道:“阿弥陀佛,段姑娘在塔中,昙光不愿再杀人了。”
这人一刀走空,冷冷哼了一声,道:“你以后想杀也杀不了,看刀!”这人刀法甚是高强,一刀落空后,竟然毫无滞涩,刀法如水之流,自然而然便倒卷了过来。刀气森森,将雨点也逼得四射。
昙光此时心神大乱,金刚禅定已被破了,被这人欺近到五尺许方才察觉。手中大悲刀没了金刚禅的内力辅助,也似乎越来越沉,但脸色却已定了下来,道:“原来是大马场的大风歌刀法。”
那人喝道:“不错,老子正是石天威,看刀!”
这时又是一个闪电划破夜空,映出那人的脸。那人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段纹碧却也认得,正是来时锻锋堂几次的大马场三场主石天威。这石天威是被昙光所杀的石玉郎的三叔。石玉郎被昙光所杀,消息马上便传回到大马场,大马场场主石天信震怒之下,当即悬赏要昙光的人头。石天威听得石玉郎被杀,星夜便带了儿子和几个心腹弟子追了出来。石天信只有石玉郎一个儿子,侄子倒有好几个,这石天威的儿子石玉琪也不是其中出类拔萃的翘楚,要想日后继承大马场,便要先做出一番事业来。石天威知道若是让儿子提得昙光的脑袋回去,那么石天信之后,场主之位多半便是儿子的了。他大马场的马匹都是良驹,因此追上来时虽不是第一个,却是后来居上,比许多先追出来的人更快。
段纹碧见是石天威,伸手推开门叫道:“石叔叔,我在这儿!”
石天威听得身后有个女子在叫,昙光便在跟前,他也不敢回头,只是道:“阿琪,快将段小姐救回来。”他话音虽冷,心中却是心花怒放。救了段纹碧回去,给了锻锋堂一个人情,日后有什么事,锻锋堂自然也不好推托了。
石玉琪听得父亲在叫,从暗中走了出来,到塔前道:“段小姐莫怕,我爹定会将这秃驴杀了。”这石玉琪倒是比石玉郎谦和得多,只是一张脸都与石玉郎一时瑜亮,也是大麻子套小麻子,一脸的星星点点。他头发也被雨淋湿了,这样子便更加难看。
段纹碧见了石玉琪的样子,心头一颤。虽然这石玉琪是来救自己的,但见了他似乎比被昙光掠来更觉害怕。她看了看雨中的昙光和石天威,两人正直直地对峙着。她心中一沉,道:“叫石叔叔不要和他打了,这和尚说他不会杀人了。”
其实昙光并没有如此说过,只是段纹碧这时不想见到他杀人,也不想见到他被杀。
石玉琪撇撇嘴冷笑道:“他杀了我表哥,这回让他瞧瞧我们大风歌刀法的真正厉害。段姑娘,我马上便送你回去。”石玉琪的刀法其实还不及石玉郎,只是石玉郎是大马场少庄主,他向来对石玉郎不服气。
段纹碧见石玉琪听也不听,大声向石天威叫道:“石叔叔,你们不要打了,他已让我回去。石叔叔,我们回去吧。”
石天威听得段纹碧居然这般说,心中已有怒意,心道:“这小蹄子怎的吃里扒外?大概跟这和尚有了一腿,恋奸情热,连大仇都不顾了。”他这话虽不曾说出口来,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喝道:“段姑娘,这秃驴犯了武林中的众怒,不将他杀了,石叔叔可不好向天下英雄交待。玉琪,将段姑娘带了回去!”他生怕段纹碧再多说什么,手中刀舞了个花,一招“大风起兮”,刀光如匹练护住全身,脚下已又踏上一步,心道:“我倒要看看这小秃驴的刀法究竟厉害到何等程度。”
大风歌刀法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归故乡”四路,这招“大风起兮”是起手招式,刀风如同有形有质,雨点一触之下纷纷变得粉碎,连半点都打不到石天威身上。他的刀法在大刀场可以排得上前三位,力量之大,只怕还在石天信之上。他只道昙光定会硬拼,哪知昙光脸上变了变,忽然向后一闪,竟然躲过这一招。他喝道:“小秃驴,躲什么!”眼见昙光不敢硬挡,大风歌刀法气焰更盛,怒吼一声,这一路“大风起兮”连环三招,长刀在身前划了三道弧,已阻住昙光向边上的退路。
段纹碧见石天威也是不听,不由哭道:“石叔叔,他已经说过放我回去,你们不要打了吧。”
石天威使发了性,听得段纹碧还在要自己不要动手,怒道:“小蹄子!你是真与这秃驴有勾搭了不成?”他粗鲁无文,这般想的,也终于这般说了出来。
昙光闪过这一招,抱着长刀道:“石施主,段姑娘她……”话还未说完,石天威喝道:“此时讨饶也没用了,看刀!”他刀头一颤,刀法已转入了“云飞扬”一路。这路刀法变幻英测,气象万千,尽是大开大阖,力砍猛杀,暗道:“这小秃驴武功也不怎么样,看来我的刀法当真算得天下第一流了……”
他还不曾想完,昙光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杀气。石天威只觉心底一寒,身体便是一轻,整个人居然升了起来。他心道:“我的轻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但耳中却听得石玉琪和两个弟子都在尖叫,当中还有段纹碧的尖叫声,定睛一看,却见自己的下半身还站在地上,上半身却越飞越高,心中诧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昙光只一刀便将石天威砍作两段,石玉琪已吓得屁滚尿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石天威的两个弟子却已拔刀沖了上去,叫道:“师父!”他两人动作一般无二,想也没想便沖了上去。但沖到近前,其中一个忽然脚一点地退后一步。此时昙光又是一刀直直劈下,还有一个弟子咬紧了牙举刀阻隔,大悲刀长达五尺,他手中一口小腰刀哪里挡得住,“嚓”一声,大悲刀从他头顶劈落,连同腰刀,将整个人从中砍成了两片。
昙光的两眼也已象要流出血来一般成了血红。此时连杀两人,大悲刀的刀头只在地上一点,忽地倒卷上来,横扫而过。石天威的另一个弟子已转身要逃,但他逃得虽快,昙光的刀长达五尺,只跑得两步,刀光已拦腰扫过。那弟子正在狂奔,上半段身子平着飞了出去,下半身却还在地上跑着,又跑了五六步方才倒地。
此时雨水中也已带着一股血腥气。石玉琪万万想不到以父亲如此武功,居然挡不了昙光一招反击,这时牙齿正咯咯地响,下身也已真个屎尿尽出,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暮雨中,只见昙光大踏步走了上来,与方才的落寞恍惚完全不同,此时的昙光眼中满是杀气。他两手撑在地上,手足并用,但手脚都已软了,哪里爬得动。
段纹碧看着昙光的样子,心中也不禁发毛。此时的昙光已象变了一个人,似乎在这个躯壳中关着一个洪荒时的妖兽,直到这时才放出来。她仍然想着昙光说让她回去的话,壮了壮胆,拦在石玉琪跟前道:“大师,你不要杀人了,不要杀了!”
昙光血红的双眼盯着段纹碧,手中大悲刀正在慢慢抖动。雨水打在刀身上立时被弹成粉末,一口刀便如活了一般。段纹碧怕得浑身不住发抖,心中只是想着:“他说过的,他要放我走的。”
她却不知昙光所修金刚禅本来便是要借杀戮消除心中杂念。宋名臣王韶早年用兵西北,纵部掠杀羌人,晚年出守洪昌时颇为悔恨,便请高僧佛印升座说法。
佛印拈香说:“此香奉杀人不眨眼大将军,立地成佛大居士。”满座哗然,王韶却若有所悟,立证金刚禅。昙光杀业无王韵之重,悟性也无王韶之高,本来修此金刚禅已是勉为其难,此时杀了石天威,禅心早为魔性压倒,只有一刀将段纹碧斩为两段,方才斩此一念,但屡次要运劲出刀,心中这一念温柔眷恋却固执不去,这一刀也出不了手。
许敬棠骑在马上,已是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他偷偷看了一眼真秀,这和尚虽然僧袍也已湿得贴在身上,却依然态度閑雅,直如神仙中人。
这时真秀腰间突然“当”一声响,许敬棠吃了一惊,叫道:“是什么?”这声音似是金铁之声,似乎是暗器击来。真秀却从腰间取下了大慈刀看了看,道:“许施主,莫要怕辛苦,大悲刀便在前面了。”
这一刀竟是大慈刀受大悲刀感应发出的!初出来时,许敬棠见真秀一直面带微笑,似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直还有点担心,但一旦上路,真秀却日夜兼程,不惜将座骑累死。许敬棠已是追得精疲力竭,真秀却依然如閑庭信步一般。这和尚是昙光的师弟,难道是要故意引岔路么?许敬棠也曾如此担心过,但马上便想通了,单以真秀武功,锻锋堂满门上下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若他真要对自己不利,哪用得着如此辛苦。那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正想着,真秀忽然道:“许施主,你想必在猜我为什么突然会答应你与我师弟为难吧?”
许敬棠吃了一惊,道:“大师说得是,我一直不甚明白。”
真秀在马上转过脸,微笑着道:“金刚禅法,流俗看来自是邪法,诸派也多不承认,却是只应此法极易出偏差,若无大慈悲心,安能有金刚手段?我师兄天纵奇才,原本家师之后只有他才能修行,唉。”
说到这儿,他又长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许敬棠心中暗道:“这真秀也真是会笑,他长叹之时,脸上也仍然带着笑意的,真是怪。”只是印宗一门师徒向来怪异,他也不敢多问。
这时,真秀忽然道:“到了!还好,师兄不曾渡江。若是过了江,可就糟了!”
真秀说这话时,脸上仍带着些笑容,看上去简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似乎言不由衷。许敬棠道:“过江便很糟么?”
真秀道:“家师五日前已经圆寂了,一旦师兄知道此事,那金刚禅难以降伏魔心,心火反啮之下,只怕……只怕……”
许敬棠道:“只怕求道不成,反入魔道,是么?”
真秀脸上仍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但眼里却又露出了忧虑之色,想必是默认许敬棠说得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