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安见佟仲惊惶如斯,知事态不小,沉声道:「兄弟切莫慌乱,无论刀山火海,哥哥舍这条命陪你闯去!」
佟仲抓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强抑着颤声道:「哥哥呀哥哥,这铜印是金狗颁下的将军印鑒,这黄绢是金狗元帅代主加签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余来攻打陜州兼筹粮有功特为加封,欲立其为中原伪主!我家将军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州!将军之母性情刚烈,我父少小便随前任家主征战,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强项之下必然丢了性命。」
佟仲说到最后,一张青白脸已是面白如纸,擎着黄绢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旁的陆大安每听一句便呼一声「什么?!」,连呼五声至佟仲言毕,已是长立抽刀、纵声大叫:「父陷于敌手,虽万死亦当往救!我与你这便往府州,救你父与折翎将军之母去!顺手砍了那个降金狗的什么鸟可求的狗头,丢至军前与千万兄弟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惊惧难过,听陆大安莽撞聒噪,心中由惊极转愤,怒掷酒囊于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你怎敢对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绝,家主……老折将……那折可求降金已有年余,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么去救?」
陆大安几年连遇溃兵至败,已是愤极,适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入不测之地,立时怒火沖天,只想仗手中刀去杀个痛快。待到被佟仲开口抢白这几句,更添了几分羞愤,于是亦怒道:「我管他什么鸟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该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丝念想,也该舍身一探。你这般推脱,即为不孝!」
佟仲瞪着眼前横眉立目的浑人,怒极反笑道:「我家将军是折家弃子,但他一向以折家血脉为傲、自按谱称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为折家家将,一身荣辱与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将军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等却该如何自处?如若出砦再投吴玠吴经略军前,吴经略对我等降将至亲可还有一丝信任?父亲自小教我,以折家为要,以大势为要,以我家将军为要,不论其他。我听从父亲教诲,保着将军为国杀敌,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何孝之有?」
陆大安虽仍不平,却无言以对,运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道,当年未能回洛阳见我老父最后一面,遗憾至今。」顿了一顿,低头坐倒,又咕哝道:「相公当年也说过,只知厮杀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却不懂。」
佟仲听他言中颇有萧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经所处与父亲音容笑貌,一时悲戚无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干燥,陆大安劈之落火,登时火光熊熊。长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噼剥作响。两人各怀心事在火边枯坐,仿似要借这大火烘去内中的黯淡伤怀。
良久,佟仲长叹一声,起身向陆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个阵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适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语沖撞,还请哥哥宽恕则个。小弟行止,尽许与将军。身有牵挂,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着这就启程赶赴我家将军处,让他知晓此事,也好早作决断。青山不改,来日若有相逢,再与哥哥一同杀敌饮酒!」
佟仲一开腔,陆大安便已转回身来。见佟仲行礼,也赶忙回礼。待佟仲说完,三几下把自己结束好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伤了兄弟的心。兄弟说这等话,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弃哥哥我粗手笨脚,我愿与兄弟同行做一刀牌,护持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见他神色郑重、语气甚诚,又念起此人委实粗豪,方才心中的言语不快遂烟消大半:「哥哥说的哪家话!你我皆是爽直汉子,些许争执,怎值得哥哥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实小弟所愿。只是听哥哥适才说要寻杨队将……」
陆大安听佟仲前面几句,便已喜上眉梢。待他说到寻杨队将,便哈哈一笑挥手打断:「我寻杨队将,只为追随左右、再杀金狗。折将军乃是我素来敬仰的神箭英雄,杀金狗从不手软,我随了他岂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随兄弟去,有三句话想问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请讲。」
陆大安抱拳道:「我与兄弟去投靠,折将军收我不收?」
佟仲回礼:「哥哥忠义无匹、豪爽率直,我家将军见了必定欢喜。再知哥哥是小种相公亲随,怎有不收的道理?」
陆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当面,折将军是杀是降?」
佟仲眦几裂道:「杀之无赦,有死无降。」
陆大安向前两步,执起佟仲双手:「做将军马前刀卒,死战时我为第一,折将军会否遂我心愿?」
佟仲反手紧握陆大安双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有我一弓随殉!」
两人执手互握,但觉胸中热血沸腾,心意相通,几近于一。一刀一弓再不多言,辨明方向、携手并肩,就此漏夜启程。
佟仲引着陆大安一路向西,饑食渴饮、风餐露宿。路遇数十次金军游骑,或战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无间、杀伤金人竟近百数。先前赶路只靠双脚,雪融泥泞,行动颇艰。后来杀金人夺马,行进转速,间或一日夜间,可行百里有余。旬日后,出陜西路,金兵渐少,佟仲每每能觑见同出砦来打探兄弟的暗记。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于路共同杀敌,感情日渐深厚,马背上各叙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陆大安父亲亡故,奔丧不及,胞弟为寻兄失散江湖,再无下落之故事,深为慨叹;陆大安亦知晓佟仲父随折可适因战而残,可适亡后,供养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礼拜。当日言语所残之些许怠碍,遂尽释于无。
又行一日,便远远望见巍峨群山。佟陆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弃马崎岖向前,时有小兽被二人踏断枯枝的声音惊起远遁,在残雪上留下一串麦黄新绿。说说笑笑间,佟仲忽然停住脚步。陆大安愕然回望,却见佟仲神色有变,正要发问,佟仲已摘弓抽箭道:「敌袭!」
陆大安一惊,抽刀顺着佟仲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刻着一个不甚齐整的暗记,且最后一划拖刀远去,似仓促而就,与前路见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后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趋前探查。沿着那拖刀刻划的痕迹方向放眼一望,约一箭之地外,影影绰绰卧着几个人,一动不动。
陆大安招呼佟仲上前,与他一同蹑足轻近,只见倒卧者四、三金一宋、头腹被箭、俱已殒命多时。尸首身边脚印及打斗痕迹甚轻,血迹也几乎不见,似是在四人死后有一场雪掩盖了一切。陆大安以眼问询,佟仲摇头示意皆不相识。二人细细勘查,辨明了离去脚印所向。佟仲又与暗记所示核对后,方一路追蹤而去。
前行不远,便又看到几具尸首,亦是金宋混杂。旁侧树干,羽箭多穿。陆大安心切救援,急急风般只要求进,反是佟仲冷静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陜西路时虽未降雪,却曾有阴风,风中湿气颇重,从而推断这场厮杀定是五天前之事,故虽救亦不急于一时。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颇多,若是五天来一路厮杀,定已捉襟见肘。于是便拘了陆大安一同收箭枝,尽量将散落羽箭收回后,才急赶向前。
如此行几时便见几具尸首、收十数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寻见尸首四十余,收箭三百有奇。陆大安自恃力大,将箭枝全数捆了,自己负在背上。佟仲虽因见战况激烈、心悬同袍,急欲赶路,却又恐陆负重难熬。与陆商议欲生火暂歇,倒被陆一阵抢白,大步流星将他抛在后头。
擎着火把又行了半宿,虽是月明星稀,却再也未寻见半点暗记,尸首羽箭也未曾再遇一处,只有雪地上脚印丛杂,似是大队人马、皆奔一向。沿迹再行未远,风中飘来很浓的血腥气。二人辨明风向,往上风口疾奔,不多时,在一个谷口寻见了片惨烈修罗场。
二人首先踏足之处,只是血迹四溅,在皑皑白雪上打出点点黑洞。再往内中去,一具具尸首纵横交错、倒毙雪中,织成黑压压的一张大网,遮去了泰半雪色。网眼中本应晶亮的雪白却成了一汪汪深红,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暗光。几乎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到两根或红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红羽毛的芦苇也似。芦苇丛及深红大网延至谷口几根横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几具尸首卧在巨木之上,身上却不见红白羽翎。整个场中血气盈天,似刚退温热,让人为之作呕。
陆大安茫然四顾,胸膛剧烈起伏,小种相公陨落情景重现脑海,一时愕然难行。佟仲却一边挪动步子一边颤抖着喃喃:「白羽尽,红翎出,出则必授,授则必收。这……这遍地红翎未收……」话未讲完,他便「哎呀」一声,一个纵身落到巨木后不见蹤影。
陆大安被佟仲的喊声惊得醒过神来,抬眼见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于是也跃至巨木前翻身而过。巨木后亦是尸首处处,却难见红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剑所伤,故血腥气更甚。佟仲一手蹲踞当中,抓着一只被砍断的粗壮臂膀、怀中搂着一具尸体,正在摇头垂泪。陆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这才发现断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绛,与佟仲臂上的一般无二。而佟仲怀中人身有创伤十余处、一截肠子垂在身外,可四肢却是完好,这断臂定属于佟仲的另一同袍。陆大安记得佟仲曾言到,富平战后神箭营只余下十三人。怀中尸首是死透了的,那断臂是一条右臂,切口平滑流畅、血脉已竭,断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营中英雄,怕是只余十一了。
想起富平军中箭雨泼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怀中汉子的一份,陆大安心中怆然,怒火倏地升腾。大踏步到佟仲身边,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声,带我向前寻了金狗,你我为神箭营兄弟报仇!」
佟仲闻言将断臂轻置于身侧,拭泪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用弓虽俱为山桑,可箭矢却是分为白翎红翎两种。白翎是鹅羽点钢镞,虽遇风则斜却易制易补;红翎是角鹰羽寒铁镞,虽可穿甲且不惧风却极难造成。故我家将军严令:白翎尽或射敌酋方可用红翎,且射出后能收则必收。富平后羽箭失落极多,每人只余红翎两壶。我刚才在前面见遍地红翎,知是十一弟兄皆来了此处,可红翎未收让我以为兄弟尽数命丧了,这才失态至此。如今这阵中只有林童尸身和不知谁的断臂,其他人应是逃得了性命。为今之计,你我当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追赶。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无羽箭可用,便是赶上亦无用武处了。」
陆大安重重颔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将这位林童兄弟的尸身葬了吧!」
佟仲将尸身放倒,起身遥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将林童尸身与这断臂抬到那处山凹,用石头封了便是。尸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离此处不远。一路行来,地上尸首金宋交杂,但宋人尸首我却也是不识,此事必有蹊跷。你我多拾些箭枝,尽速赶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胜,自可归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则同将身子付与这西北河山便是。」
陆大安自问难及佟仲的冷静聪明,心中对这个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点头应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尸身后去收集箭矢。因刚听了佟仲解说,便往红翎多处去收,间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连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那边亦是依此法扛起两捆,与陆大安打个招呼,沿着脚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渐深,佟陆二人追形逐迹且走且停,天刚蒙蒙亮时,在一座小谷外发现了十数堆篝火。火旁无人,却有十余宋人与四十余金人在火后极远处或坐或卧,篝火与小谷谷口中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着箭的尸首。而谷中却是漆黑如墨、毫无动静、一派萧杀。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极散亦极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个角落,如有人从谷中潜出,必定无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进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个困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许久,也找不到潜进谷中的暗处,陆大安更是急的捶胸叹气不停。
眼见天色渐明,火后倒卧的人越来越少,陆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左右不能潜行,何不大杀一场、沖阵进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中却无矢可用,不都是英雄无用武处?」
佟仲刚要答话,却见火后一宋人服饰老者猛抬头向这边看过来。那老者白发苍髯,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若有实质。他心叫不好,念头飞转,侧头对陆大安小声道:「哥哥,切莫纠缠,只将箭矢送进谷中去。我神箭营兄弟性命,俱在你手中了!」
言毕,佟仲将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将另一捆打散拣红翎填满自家箭筒,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装苍髯老者,那老者却不惊慌,只是鼻嗤一声,侧身闪过。佟仲向侧前上了三步,弓开满月再次发箭。老者再次闪过后却是咦的一叹,眼中精芒暴涨,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一枚羽箭贴着老者后仰的身形嗖地划过,恰恰穿过一堆篝火,带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发双矢之后见并未建功,于是毫不停歇的在箭筒中同时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抛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是三支再度抛射,手法连贯,毫无滞涩。他也不看箭矢落处,急向侧后边退边吼:「穿云箭折翎在此,尔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后的人群中,只射中两人,其他箭枝竟尽被拨打开来。苍髯老者面色微寒,向身后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时分了六个持剑向佟仲迫近,身法极快。金人中也有一个头领似的人物叽里咕噜乱叫一通,金人便也分了十余人涌了上来。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一名金人,才发足向远离陆大安处的密林中疾奔。此时对面谷内发出一声欢呼,几名与佟仲同样装扮的箭手现身谷口,往外发箭。苍髯老者抽剑回身拨打箭枝,其余有弓箭者发箭回射,没有弓箭者像是被吓破胆般伏卧雪中,不敢起身。一时间,场面大乱。
陆大安本被佟仲说的一头雾水,可至此怎还能不知何去何从?他将佟仲丢弃的箭矢负起,也不抽刀,运力像蛮牛一般从最左侧篝火处直沖而去,虎吼道:「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护我入谷啊!!」
篝火边的围兵刚才被佟仲几箭带的整体右移,分兵追赶后又被谷内箭手射的一片混乱,陆大安这一沖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赶拦阻。谷内箭手听了陆大安发喊,果将箭雨偏洒在陆大安身边多些。陆大安也不抬头,只是咬牙向谷口猛沖,耳边箭矢嗖嗖,有几枚硬是蹭着他奔跑中的双腿穿向后方追兵,真个是神乎其技。陆大安只听得身后惨叫连声,自己股间虽中了一刀,但眼见便能穿过围线。心中窃喜,却听得身后一声长啸,衣袂破风之声烈烈作响,须臾迫近。
陆大安心叫不好,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只听得谷口处一声断喝:「扑倒!」他不假思索,借着奔跑沖力向前一扑。身子尚在空中,七支红翎羽箭在空中组成一个奇异的形状自谷口直奔而来,每支箭的距离都是相等,恰似一张大网兜头洒落。陆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声、闭眼侧头等待箭矢穿身。谁知随着他身子下落,七支羽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双肩、双肘、双膝纤毫未差的擦过,射向他身后的追兵。
陆大安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苍老声音的怒喝。陆大安只听得身后叮叮六声响,继而就感觉右肩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带了几尺出去,在地上搓的七荤八素。陆大安知道此时生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看右肩到底如何,挣扎着便向前爬。恰此时,又听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陆大安刚见过谷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遂顾不上全身疼痛,尽全身之力一挺站起向前狂奔。双腿刚刚迈出,就见四支红翎直奔自己而来、两两擦过身侧向后飚飞。抬望眼,三支红翎正从空斜坠而下,径向着自己适才所卧之地而去。
听身后再次传来七声箭剑相交的脆响,陆大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风一般沖进谷口。与谷口箭手擦肩而过时,见只有三人又射出一轮红翎,其他四人已急速向自己靠近,于是心中一松、脚下脱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来探陆大安鼻息,其余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陆大安一把打掉来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鸟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围兵,也好接应佟仲万全。」
陆大安说话间,三名箭手已经解开了几道捆缚,抱着羽箭往谷口送箭助射。探鼻息之人着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陆肩上所负。捆缚衣物才松,就听哗啦一声响,数十箭镞跌落在地。陆大安讶异转头去看,才觉得肩肉一阵剧痛,目光所及处是一枝红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负的箭矢略高,刚刚向谷内奔跑时擦肩而过的红翎竟是射断了许多箭矢、钉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内钢刀阻挡,怕是还要射断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继而一边卸箭一边问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陆大安在前襟处扯下布条,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将这伤裹了,也来帮衬。」
探鼻息人闻言即喜,脸上虽布满疲惫却也难掩对陆的欣赏之色,咧嘴一笑,抱了捆箭转身去了。陆大安正张牙舞爪的胡乱裹伤,忽听得谷口传来低声一令:「空!」继而数根弓弦声响,却只有一枝箭矢破空飞去。
陆大安提刀向前,来在七名箭手侧后,远远望见苍髯老者已经退回围阵中。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脚下都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后箭壶中全都空空蕩蕩。七人拉弓之势齐整如一、丝毫不差,但每次却只有两人搭箭射出,其余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对面围阵中的金人首领一直在篝火最右处,只看见沖阵的陆大安颇为臃肿,却未看清他负着许多箭矢。如此三四轮弓弦响后,金人首领面露喜色,还射了一箭之后便叽里咕噜地发号施令。围阵的金人约剩了二十,闻听首领发令后全都举着刀枪、吼叫着往谷口沖过来。宋人装束的几人却被苍髯老者约束,未曾擅动。谷口七名箭手见金人中计,飞也似的挂箭张弓,一轮射倒六个金人,再一轮又是五个毙命。金人首领见势不妙,声色俱厉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随之索命,数息之后,除两个见机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余人均命丧黄泉。
金人首领见麾下死伤殆尽,禁不住怒气沖天、血贯瞳仁,哇哇叫着挥舞手中刀便要上前拼命。苍髯老者一直斜眼盯着他,神色颇为不屑。此刻见他失了理智,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弹出。
焦木去势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将颈后。金将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苍髯老者再无动作,只是瞇眼盯着谷口的七个箭手;他身后的几个宋人以老者马首是瞻,也只是无声无息的站着;仅剩的两个中箭金人忿怒的盯着老者,却并不敢有什么行动;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时已改蹲踞为立,箭矢搭在弦上,双手略垂、箭镞指地、留而不发。
时有朔风穿林,如鬼呜咽,惊起鸦雀三五,啼叫分飞。谷前火光渐熄、遍地腥红,只见死尸狼藉,箭羽林立。陆大安在七箭手旁侧横刀而立,几欲前扑杀敌,却觉得身前气场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动一分一毫,遂弃了妄动的念头,便是呼吸都小心许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尽的炭木噼啪爆了个星花,苍髯老者闻声而动,手中剑递、脚尖一点,整个人利箭般向前突来。七名箭手中一红面者张口大喝一声「无景」,七个人便熟练地变为三踞四立、开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抛,如电疾出。六平射箭矢化为两个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处,一抛射箭矢只画了个极小的弧便急急下坠,远途先至,直奔老者额前。
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尽力前伸、剑尖轻颤,将离前胸最近的两支箭矢打歪,继而提臂过顶,将剑刃竖置于面前,身子如风拂柳条般左右飘忽不定。抛射箭此时恰好飞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剑身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钝响。其它四箭有两支被歪飞的箭矢带的失了準头,另两支準头仍在的竟也被老者飘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躲了过去,不停歇的飞进了密林之中。
虽是人员伤损,八门阙一,但红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单凭身法躲过两箭,怔怔几息间都没有喊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战之余的箭手仍有此等余力,停下身形傲立场中,使凌厉双眼往谷口扫视。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余老者手中剑被抛箭击中后如龙吟般的回声。
回声渐弱,老者飞身再起。红面箭手沉声连发「无生」、「放休三杜」、「双伤」三令,其他箭手闻听喝令入耳,便不停张弓放箭、身子也飞速转为各种适合配合出箭的姿态,时而同踞,时而散立,时而密集于一,手中弓箭也是平射抛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处,看去毫无作用,可对面挡箭的老者却偏偏在数息间便往箭矢所致处撞过去,才再运剑或身法抵挡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轮,老者便要退后些许。三轮箭后,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与方出阵时相较,几无寸进。但任箭手发矢如何精妙,一轮七箭中却似有两支箭矢贯不能相连、生隙于纤毫为老者所用,将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顷,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几个宋人便轰然应喏,四散开站在各堆篝火之侧,间距甚阔。老者再出,却未飞掠向前,而是与众人一同步步前行。几人如沿白纸扇骨行走般由宽处直往谷口这穿扇骨处行来,步伐虽不敢言丝毫不差,倒也甚是齐整。七箭手见状,忙分了四人去射与老者同进的宋人,其余三张弓则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两轮箭后,进逼众人的速度便参差起来,除老者突前外,还有两个精壮汉子与老者相距不远,其他人等只顾挥刀拨打箭枝、几无进展,反有其一已被远远射死。七箭手将羽箭集在仍可稳步前行三者身上,其余人众只是偶尔发箭阻拦。
陆大安在侧观瞧,初时惊诧于七箭手射术精妙及老者诡异身法,怕自己沖前帮忙不成,反添乱象。现下又见敌人过远、无自己下手之处,只急的抓耳挠腮。待进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强弱立判,陆大安终寻到自己的去处,遂自谷口一侧悄悄溜出,自刚沖阵进来的路线返回,杀奔坠在最后的几人而去。
两个精壮汉子全神贯在前方射来的箭矢上,并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陆大安。苍髯老者虽引箭最多却尚有余力,见陆大安悄悄潜出,便出声示警。陆大安闻声哈哈一笑,一路鼠窜到离自己最近那人身边,狠狠一刀劈下。那人闻破风之声回身挥刀抵挡。两刃相交,金铁交鸣,俱蕩开几寸。陆大安毫不停滞,再次执刀劈下,那人却一翻腕,将刀沿着陆大安的刀侧向他肩肋抹过去。陆大安瞠目加力,招式不变,竟是拼却一伤也要将那人斩落刀下。那人身子如灵蛇般闪避开陆大安刀光,正要趁陆不及回身之际把刀尖前送,却被一支飞来的红翎噗地一声穿透脖颈,随着一蓬血雾栽倒在地。
陆大安抹了一把喷溅在头面上的血污,挥刀再往另一个人处杀去。与那人交手不几合,便听见不远处苍髯老者三长一短的几声清啸,啸声刚落,坠在最后的那几人已一起向陆大安这厢沖过来,近先远后将他围住,各使招数向他身上招呼。陆大安只是战场厮杀,论招式武功,实不如武林中人,不一时便已左支右绌、破绽百出,手忙脚乱下臂上与后背各中了一刀,霎时险象环生。
老者清啸发令之后,便提气轻身,如最初进击时一般向谷口飞掠。七箭手不敢大意,在红面箭手发令下再组箭阵。虽是几轮下来将老者逼退些许,但再不及援护陆大安,也让两名精壮汉子抢前许多。箭手分箭将两名汉子逼退,老者又再次近前。如是往复,远处的陆大安已是身被十数创,眼见便有丧命之虞。
红面箭手面色沉静、心下却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陆大安、猛一咬牙喝道:「四立破远,三踞独景连珠!」
众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水一般泼洒出去。围着陆大安的几人淬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两名一直跟在苍髯老者左右的精壮汉子将箭拨开,稳步向前;中间老者飞掠突进,就在空中避开连珠羽箭,距谷口唯有咫尺之遥。
红面箭手见势不妙,也来不及发令,张弓便沖着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余箭手会意,于是依样施为。一息间,六支羽箭如一团尖刺般跟着红面箭手的羽箭飞向老者。老者面色一白,拼着些许内伤将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整个人如铅坠般倏地下落。七支羽箭尽数落空,在老者头上嗖地划过。老者单脚落地,轻点之下,身子已再次飞掠向前,剑气纵横,将谷口七人皆罩在剑光之中。
四个站立的箭手弃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剑刺向老者。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圆,箭手的四柄短剑俱刺在圆上,被剑上内力一一蕩开。老者振臂,剑锋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剑箭手肩臂俱创,踉跄而退。此时蹲踞三人有两人发矢直取老者双目,红面箭手抽剑向老者猛刺,人剑一体,一往无前。此时距离已近,老者挥剑拨掉两支羽箭,再不暇以剑挡剑,于是身体后倾,一脚将红面箭手踢的飙血倒飞,自己却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数步。
老者落脚尚未结实,蹲踞二人再次发箭袭来;挥手中剑打掉,却险些被藏在箭后的另两支连珠箭伤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开,却又有三箭飞至。老者身法已尽,手中剑离身前尚远,眼见就要被疾来之箭射中。只听叮叮连声,两个汉子恰恰赶到切近,挥剑各挑飞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浊气,自不可能处折身向后猛倒,虽将头脸避开最后一支羽箭,发髻却被一箭穿开,白发于风中散落,披零肩背。此时箭矢又至,老者挥剑拨打,与两名汉子一步步退去。
与谷口距离渐远,老者再不需为两名汉子拨箭,只需护住身前便可。正欲松下精神,调养内息之时,却听身左侧汉子一声大叫,口吐鲜血。定睛一看,却是血葫芦般的陆大安悄无声地自身后潜进,一刀将汉子刺了个透明窟窿。老者大怒,欲将陆大安毙于剑下,争奈谷口羽箭转盛,只得眼见着陆大安连滚带爬溜走。
老者护着剩下的那名汉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后远处,吩咐了汉子去寻追袭佟仲的人回来,便立而调息。陆大安拖着腿蹭回谷中,只见谷口血迹斑斑。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剑气伤损无算,可用之箭,眼见将尽。
尚有战力的四名箭手留了两人在谷口警戒,其余在谷中给同伴裹伤。留守箭手见血人一般的陆大安现身谷口,忙再分了一人将其搀扶入谷。转过了迎头几棵大木,谷中全貌便尽收眼底。此谷方圆不过数丈,四壁高崖耸立,无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绝地。谷中一侧,躺着一个断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飞的红面箭手在断臂人旁倚壁半卧,人事不醒、气若游丝;适才四名持剑攻苍髯老者的箭手有两人臂膀重伤,不能发矢。此时若有敌强攻,恐谷中人众将一网而尽。
陆大安见谷中凄惨,心中又悬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乐。扶陆大安箭手与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为其裹伤,亦是默而无言。谷中一干,已经几日死守苦战,人人带伤、身心俱疲。如今皆认生机几近于无,个个或卧或坐、闭目养神,只待最后厮杀一场,拼个与敌携亡。
箭手将陆大安所受创口细心裹好,怎奈缺医少药,无法一一止血。好在陆身子强健,又习惯了受伤带创,除却疲累发冷,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正瞑目昏昏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传入双耳。他心中一惊,紧握刀柄便要跳起,可双腿乏力,只能以刀撑地,缓缓起身。
脚步乍停,人声已现:「谷外强敌增兵大至,远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余人。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準备準备追佟仲行走了吧」
陆大安闻言心里一酸,摇晃着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杀敌的箭手也昂然持弓出谷,剩不能发矢的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一笑,便也抽出短剑跟随。转出谷口之路甚短,数息间便至。此时众人心头沉重,却显得这路程也长了起来。待大木消失,谷口豁然,却未见报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条鲜血死尸铺就的道路从远处密林中延伸而来,路的尽头跪着那披头散发的苍髯老者。老者满面狰狞,喉咙中嗬嗬有声,捂着颈前的双手指缝中鲜血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