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四月,山花乍放,林深幽静,鸟鸣啾啾。林外树前的草地上,正有几只野兔嬉戏觅食。忽然,其中一只抬头竖起耳朵静听,另外几只也偏头立耳,跟着便四散逃去。未久,有几个手持简陋兵器的青壮从林中深处走了出来,踏在刚刚被野兔啃噬过的青草之上,向四周打量。其中一人猿猴一般迅捷地爬上树梢,向远处了望了一会,喜悦地向下喊道:「陆二郎,这股金兵貌似过去了!」
树下被称作陆二郎的那人二十余岁年纪,眉清目秀、乍背蜂腰,打了个赤膊,前胸后背有几处看似痊愈未久的伤疤。听到树顶那人喊话,欣喜笑道:「好!你下来与众人先行,我返林中喊乡亲回村。」
树下另一人调笑道:「二郎喊乡亲是假,与周家小娘子厮磨才是真吧!」
陆二郎满面羞赧,强项道:「只你这泼才心内腌臜!」
众人见他脸色通红,齐发一阵哄笑,七嘴八舌指点议论。陆二郎吃不住众人戏谑,抛下句「路上仔细些个」便一头扎回来路林中。走了一会儿,耳根热烫渐消,心中浮起兰秀的柔情美貌,笑容浮上唇角,脚步更加快了些。
崎岖中行了顿饭工夫,又跨过一条小溪,乡民藏匿的山洞便现于眼前。陆二郎使洞口放哨之人知会人众返乡,自己匆匆来到洞中周家父女所处之处,欢喜道:「兰秀,金狗退了,咱们回家去!」
那兰秀正值桃李年华,虽是身着粗衣,却难遮清秀可人之气。此时见陆二郎至,眼角眉梢,尽是喜气。牵了他手亲热道:「小安,路上可辛苦么?来,先喝口水解渴!」
小安尚未答话,旁边忽然传出两声咳嗽,随声转出一名老者。兰秀倏地将手缩回,红着脸低头跑去取水;陆小安憨憨一笑掩饰心内尴尬,挠头道:「义父!」
老者瞥了陆小安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自背起一个小包袱吩咐道:「带好咱家粮种!」接着又瞥了他一眼,叹口气拄了根木棍自顾自向外行去。
兰秀见家父离去,将手中皮囊递给陆小安,歉疚道:「你别怪爹爹,他心中很是疼你的。只是……只是见我年岁日长,气你……不向他提亲罢了。」
陆小安见兰秀语句踟蹰、眼神委屈,胸中一痛,将心一横道:「等回村,我就去向义父说,请他将你嫁我!」
兰秀闻言欣喜万分,可笑颜绽开未久又沉寂下去,执手问道:「这次依旧没有你兄长的消息么?」
小安黯然摇头道:「富平战前在军中打听时,听人说大哥……战死在太原了!」
兰秀闻听此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执着的手更紧了紧,陪陆小安一道默默。陆小安强颜笑道:「我奉家父遗命,寻了大哥七年。如今虽是死讯,却也胜过杳然。五年前我途径此地感风寒时,若不是义父救我,恐我比大哥还要先走一步。后来义父他老人家又收我为义子、举荐我入西军,方有今日之陆二郎。
得你青睐,更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我执迷寻找,让你苦等了这些年,真是对你不起!」
兰秀摇头方欲讲话,从洞中深处前呼后拥走出一个衣锦之人,嗤鼻道:「你这军中逃卒又在对周家小娘子做什么勾当?」接着得意洋洋对身边人道:「武夫就是武夫,怎也靠不住!两军阵前比谁逃得都快,此刻见了小娘子,却粘粘糊糊往上去贴!」
陆小安闻言大怒,转身欲争执,手臂却被兰秀紧紧拉住。那衣锦人轻蔑道:「如何?你这黥卒还想对我动手么?吾乃进士出身,大宋的肱骨男儿!岂是你这斑面小儿可以无礼的!」
陆小安怒目喃喃道:「大头巾果都该死!」
衣锦人怒喝道:「你说什么?来人,将他与我绑了,鞭打一顿送到凤翔府治罪……」言罢,想起凤翔已被金人占据、府治皆无,心中登时有些虚怯。一旁陆小安已怒至极点、双目喷火,若不是兰秀死死拉住,早就沖上来将衣锦人一顿好打。他久在军中,历死伤无数,只发怒站立不动,便已肃气萧杀。衣锦人身旁一干家奴护院心生恐惧,一边在自家老爷耳边说着好话,一边连拉带劝的将其往洞外送去。
陆小安狠狠的朝那干人离去处吐了口唾沫道:「真不知我等沙场血战为了哪般!就为了保住这些跋扈无礼的大头巾么?」
兰秀在旁解劝道:「罢了,莫气坏了身子。胡老爷只是暂时栖身此处,待赶走金狗,得了天下太平,还是要为天家做官的。休得恼了他,以后你我日子难过。」
陆小安余怒难息,却也不愿让兰秀看自己冷脸冷面。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将家中粮种背在身上,携了兰秀去追她爹爹。
村落中道路上,马蹄脚印颇多,乱杂杂直往南去了。路旁各家只损了些门窗,屋舍床柜倒还完整。此村所处偏僻,本来并无金人打搅。不知为何自上月中始,总有成队金人过境。虽从未若听闻般烧杀抢掠,却也吓得乡民胆战心惊、躲避山中。凭心论之,富平败后,倒是大宋的溃军更可怕些。不过山中民风本就彪悍,又加村中年轻后生多在西军中为兵卒,村落所在一直安好。
陆小安请义父歇下,自己与兰秀安置粮种。方告一段落,便听得村南一阵喧闹。再仔细听,却是梆子声中夹杂着汉子大吼:「金狗大队自南边来啦!」
兰秀吓得脸色煞白,忙去屋中喊爹爹逃遁。陆小安心中虽疑惑金狗这次往返太速,行动却不敢怠慢,抢了刚刚收拾好的粮种,搀拽着周家父女二人熟门熟路的往山中奔跑。村中乡民措手不及、扶老携幼、跌撞而行,家家户户皆是一般。
大队尚未出村,南面金人已至。陆小安见逃脱不得,一震手中木棒,回头大喝道:「有胆的随我挡住金狗,护乡亲进山!」挣脱兰秀拉扯,往队尾跑去。
十来个富平逃回的汉子与七八名村中后生各持枪棒紧紧跟在陆小安身后,在路中间列了个军中常用的小阵以便随时与金狗厮杀。众人来得仓促,手中多持柴刀棍棒,一件像样的兵器也无。有个汉子,竟抄着一卷粗绳列在阵中。那胡老爷身躯颇肥、行走缓慢,与一众家丁拖在队伍最后,见陆小安等人结阵于路,喘息道:「抵住金兵……抵住金兵……不然将尔等送往凤翔府……」话未说完,人已自阵边跑过,余声不闻。
南面马蹄声渐近,陆小安等人定睛观瞧,却只有十数匹马映入眼帘。且马匹大多无主,只最前有三个金人在马背上策马狂奔,面上尘泥和血,十分狼狈。陆小安见奔马狂乱,非血肉之躯可挡,斜眼看到汉子手中的粗绳,计上心来。大喝了声「绊马索」,吆喝着十七八人分作两路,将那卷粗绳横在路中、扯得笔直。
金人马快,几息便到了眼前,众人扯绳分开与马蹄踏至只差了反掌工夫。只听唏律律连声,前马被绊倒在地,三个金人亦皆摔落地上。后马不停,或跃过前马,或绊在前马身上。三个金人被碗口大马蹄踏下,又被数百斤的马身重砸,皆是一命呜呼。
陆小安等人全凭人力拉紧绳索,此刻也都绳索破手、滚摔在地、灰头土脸,骨断者亦有之。片刻之后,南面又有大队来到。一后生眼尖,激动吼道:「是西军!是我大宋王师!」众人向远望去,只见一将策马在前,两卒随驰在后,将旗之上,绣着斗大一个杨字。余众皆是步卒,虽是全军疾奔,法度却丝毫不乱。队伍来到金人殒命处,那杨姓宋将勒马环视周遭,忽讶道:「陆小安?」
陆小安手心皮肉全被粗绳搓破,身上也摔得青紫相加,正痛的呲牙咧嘴。闻听有人喊自己姓名,遂抬头去看。一望之下亦讶道:「杨队将!」一边说着,一边忍痛起身对杨队将行了个标準军礼。十来个同是富平逃归的汉子见状,虽不识杨队将,亦皆起身行礼。杨队将略一颔首,对陆小安道:「正是杨从义!小安,你怎会在此处?」
陆小安道:「此村落是我义父家乡!富平战后,我随军败退。后来不知怎地,慕容洮那厮竟要带同麾下兵士去投西夏。我等不愿,故于途中偷偷四散了归乡。」
顿了顿又道:「那次军中演武,得杨队将青睐,小安感恩至今。只可惜我义父从军时与环庆军将领有旧,不许我追随队将。不想队将仍记得我!」
杨从义叹了口气,先痛心道:「张枢密战后推诿罪责,斩杀部将,以至军中生变。」再叹口气,展颜道:「小安刀法精湛,又兼聪明过人。我一直以不能收归帐下为人生憾事,又怎会忘记你!今日偶遇,却是恰好!吴经略收残兵,意欲扼守和尚原。如今派我带兵收复凤翔,取出府库存粮以资军需。调拨与我的兵马虽是经略帐前精锐,怎奈数量太少,攻坚城恐不足用。小安你可愿随我同行,助我一臂之力?」
陆小安喜道:「杨队将有命,陆小安无有不从!可否请将军在村中暂且歇马,待我稟明义父便随军上路。」
杨从义亦喜道:「好!有小安助我,取凤翔定会事半功倍!不知你义父现在何处,我也要前往拜见。」
陆小安回头远望道:「适才为躲避金人出了村,此刻应该还未进山。」
杨从义让身后健卒让出一匹战马,又吩咐队伍于后缓行,便要与陆小安放马去追赶。拦截金兵那十数人见二人要走,皆挡在马前,齐声求与军同去。杨从义以目光询陆小安,陆小安点头道:「那几个原就在军中,均是战败散归的。这几个是村中后生,适才随我等阻金狗,亦是铁胆好汉。」
杨从义大喜,让众人随队前行,自与陆小安去追赶乡民。未久,便远远看见山脚处大批乡民望山狂奔。闻陆小安呼喝,见宋将随至,众皆停步,欣喜若狂。
杨陆二人于人群中寻见周家父女,说明意图。周父将手中木棍一顿,赞道:「大丈夫当提七尺剑,与乱世中搏杀一份功名!小安,你放心去,不必挂怀家中!」
兰秀挽着父亲手臂,心中不愿却不敢多言,紧绷着俏脸装作冷漠,可眼眶中泪水却难以噙住,断线珠子般掉落下来。陆小安见兰秀样子,心中不忍,当着众人面又不好蜜语抚慰,只好歉然道:「兰秀,我随杨队将去。攻下凤翔便……」
兰秀听他说话,心中又添委屈,忍不住啜泣道:「山中石洞内,你答应过我什么?」
周父又将木棍重重一顿,叱骂道:「杨队将当面,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此国乱之时,好男儿自当挺身而出!为父若是年轻十岁,亦要与他们一同去上阵拼杀,好教金狗知道,我大宋不可轻侮!」
兰秀甩开父亲手臂,气鼓鼓道:「真不知沙场血战为了那般!就为了保住跋扈无礼的大头巾么?」说罢,扭头跑开。
陆小安心内欲追却害羞不敢动,眼光随着兰秀背影远去却恰好看见胡老爷坐在一块大石上牛喘。心中厌恶,眉头便皱了起来。周父见状,以为他心忧情事,遂为他宽心道:「放心随杨队将厮杀去!待你击退金狗、衣锦还乡之时,义父送你个双喜临门!我有兰秀照料,粗重活等大郎送粮回来,也就有了着落。」
陆小安心中满是兰秀,勉强点头应道:「大哥去了十余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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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蹲下身轻抚面前大石,与石土交接处摸到目不可察的本门暗记,回头喜道:「安公子,路途没错!翻过此山,再行十几里路便是二里驿。」
安鸿颔首,亦是一阵轻松。低头看了看已被树木怪石挂烂的衣物,面上苦苦一笑,心内却是泛甘。喊了十二再鼓余勇、翻下山头时,已是繁星乍起,明月初升。
二人虽不愿耽搁,但山间无停处,已三日夜接连赶路未休,遂边行边沿路找落脚歇息之处。不久,见路边山侧有一山洞,看去洞口虽不宽阔,却足可挡雨遮风。到洞口向里望,才发现此洞窄深,数丈长洞壁于底截断、向右急拐,内有火光忽明忽暗,照的洞底颇红,却见不到内中景象。
十二看了安鸿一眼,便想跃入洞中查探。安鸿觉荒山野洞、火光蹊跷,恐十二有失,抬手拦在十二胸前,自己往洞内先走。十二沖势已起,险些撞在安鸿臂上,脸上泛红,怒瞪了安鸿一眼。见他背影宽厚,心念一路照拂,不由唇角微翘。
安鸿走到中段,耳听火光处一女子道:「来呀,来呀!你看我美么?」其声娇柔魅惑,饶是安鸿内力雄浑,神思宁静,亦有些心旌摇晃、抵受不住。十二见其状有异,急上前几步拍了拍安鸿肩头。脚步声惊动洞中人,那女子咤问道:「谁?」
安鸿被十二拍醒,闻女声不退反进,轻身掠至洞底。入眼帘是一火堆,火堆两侧分别立着一男一女,皆是赤身裸体、寸缕也无。火后倒着四人,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裸身女子见了安鸿,蹙了蹙蛾眉,继而转怒为喜问道:「公子可是也要在奴家身上分一杯羹?」
安鸿醒神后心中已有了计较,此刻与洞中场景印证无误,遂起了杀意,冷面道:「你便是杀我箭营兄弟的红纱妖女?」
裸身女子听罢咯咯娇笑,摇曳着腰臀步步趋前道:「哟!奴家这身段,公子竟不满意么?」话音未落,面犹带笑,却已撮掌成刀,向安鸿头颈砍来。安鸿见裸身女子出招,口中轻「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举臂相迎,后发先至,看上去倒如同女子目的便是安鸿手臂一般。裸身女子见招式无功,身子一拧换了个方位再打,安鸿依法炮制挡格。如是再三,裸身女子大怒,轻喝了声,翻身于空中一脚踢来。安鸿如同师徒喂招一般,负一手在身后,只用一手拨打防御,面上神色愈发凝重不解。裸身女子累的气喘吁吁,退后两步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安鸿默然不答,站在身后观战的十二忽小意道:「安公子……」
安鸿举手止住十二,侧身让开往洞外去路道:「你走吧!」
裸身女子看看十二,又看看安鸿,捂嘴噗嗤一声娇笑,拾起地上衣物。经过安鸿身侧之时,驻足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飞身离去。十二对安鸿抱拳感激道:「多谢!」
安鸿一怔,问道:「为何?」
十二羞赧道:「我等虽互相轻视,却同为孟门一脉。十二只是不愿见她毙命,并不是与她同流合污,安公子不要误会。」
安鸿听他言语,心中疑惑之状再添一端,口中却放弃纠缠转问道:「此人貌似依旧呆傻,如何是好?」
十二上前两步,怒道:「如此便好!」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裸身男子两记耳光。裸身男子浑身猛地一震,眼内迷惘虽在,神智却似渐渐清醒,缓缓转着头四处打量。安鸿见状瞠目道:「多谢。」
十二下巴一抬,问道:「为何?」
安鸿结舌无语,自忖道:「这汉子一切都好,就是这性子忒不爽利,小家小气太过。」十二见他不语,头一扭也不说话。裸身男子此时全醒,扑倒在火后四人身上挨个摇晃身躯,呼喊姓名。见身体僵硬、气息全无,遂放声大哭。安鸿上前劝止,待他敛悲穿好衣物后问他来历。裸身男子答道:「回恩公,小人名叫周青,凤翔府周家村人氏。听闻和尚原之上,军兵缺粮,遂与四名同乡前往送粮。
因大路时有金狗行军,故绕行山间小路,不料……不料……」言语难接,又是泪如雨下。
安鸿与十二见周青凄惨,遂好言安慰。助他在洞外埋了尸首,就在洞口暂歇。
天色微明,三人一同上路。行了不远,便看见周青与同乡的推车、粮袋横七竖八散在一边。周青将所有粮袋装在一车,蛮牛般咬牙推行。又行了不远,到了周青所说山间小路,只见粮车如水,不绝于路。有送粮的乡民见周青车重,停下分担,彼此虽不相识,却亲如一家。
安鸿见周青与大队同行,放下心来,遂带了十二先走。二人歇息半宿,气力尽复,不到半日便已将几十里山路抛于身后,来到和尚原外不远。安鸿见路多窄隘、怪石壁立,却无军将把守,连斥候哨探竟也见不到半个,不由暗暗心疑。眼见上原,才有几名宋兵拦住喝问。安鸿将魏庆的腰牌出示,求见吴玠。 宋兵见腰牌皆态度恭谨。分了一人离岗为安鸿二人带路。
一路崎岖上得原来,入眼便是军营一片。安鸿不明兵事,十二在他耳旁小声嘀咕道:「看样子也不过三五千人马,怎地扎做这许多小营?」三人于营间穿过,安鸿左右观瞧,只见各营宋军不过数百,或坐卧或笑闹,状甚懒散,军纪憾缺,与带路宋兵相比,所差何止天壤。
不多时行至一营,兵士仅数十,个个顶盔贯甲、结束威武。与他营相较,静谧肃杀远甚。人望其外则自生畏、居其中而自穆然。宋兵带二人至中军帐外,行礼扬声道:「稟将军,原外有二人自称折翎折指挥义弟,求见将军。因其手持将军贴身侍卫腰牌,故队正命属下将二人引来帐外等候。」
宋兵话音刚落,营帐里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须臾,帐帘一掀,沖出个络腮连鬓、膀大腰圆的汉子。口中嚷嚷:「折翎在哪里?可安然无恙么?」
宋兵悄声道:「此乃吴玠将军胞弟,吴璘将军。」安鸿见吴璘口呼折翎、关怀满面,于是心中对他好感又加,忙抱拳道:「有劳吴将军挂念,兄长安好。兄长遣我来此寻二位将军,有紧要军情相商。」
吴璘蹬蹬蹬几步近前,挥退宋兵、一把抓住安鸿手臂道:「那还在这里文绉绉的做什么?快进帐来!」安鸿一笑,也不反抗,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帐中去。帐幕忽分,现出一人。此人鼻直口阔、五绺长髯,面相颇类文士,但腰宽背厚、虎步龙行、不怒自威,恰一副武将气度。望安鸿笑道:「舍弟粗豪,性子沖动,让贵客见笑了。帐内请!」
安鸿连称不敢,自通报了姓名来历,又将魏庆腰牌及折翎手书交予吴玠,这才在帐中下首站定。吴玠细细读罢,将书信递给吴璘,叹道:「不想金人竟如此狡诈!若阴平失守,我等困于此处,成西蜀姜伯约矣!」顿了顿,将诸葛砦情形细细询问。安鸿一一作答,只将巧云孟门之事隐去,称砦中山匪被折翎收降,同心抗金。十二一直随在安鸿身后,闻其称孟门为匪,气愤填膺。静悄悄使两指扭住安鸿腰间软肉,出力拧掐。
吴璘看罢信函,握拳迈前两步对吴玠道:「大哥,不,兄长。事关重大,要立即遣军前去援助才是!」说完又重重顿足道:「手中无兵!奈何!奈何!」
安鸿闻言变色,十二也松手呆立。吴玠对安鸿道:「不瞒安公子,正如舍弟所言,此刻原上无兵可用。我与舍弟所部,本有精兵千人。因军粮不济,故分了八百人与杨子和,攻凤翔、取积粟。累日谴军卒四下远探,又去了百余。如今营中只有军兵数十,分队轮流把守原周各通路而已。」
安鸿疑惑道:「我在来时路上,见百姓向此处输粟者众多。又见原上军营之中,兵士怎也有数千。怎会……怎会捉襟见肘至如此……」
吴璘嘿了一声道:「你又不知兵事!懂些什么!」还想再说,被吴玠叱退。
吴玠先致歉,后沉重道:「原上兵士,皆是我收聚之败兵溃卒。金人抢掠陜西,使将士家属失散。张枢密行蹤辗转不定,使后勤无着、粮食缺乏。原上兵士,每营各自分属、不听号令、士气低落、军心不稳,无一可用。幸得百姓盼望王师收复,吴某旧日亦略有薄恩,遂慷慨解囊相助。怎奈杯水车薪,军中仍是入不敷出。」
安鸿为难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吴玠道:「折指挥处军情,亦是迫在眉睫。虽有高山险砦,兵丁却只是乌合之众,必得援相助方可无虞。为今之计,或待子和率众归来,使其麾下精兵随公子回援;或寻得张枢密驻节之处,求其发兵往援。」
安鸿急切道:「敢问吴经略,哪个方法快些?」
吴玠道:「二十日前,我已遣人去寻张枢密驻节所在,子和亦已率兵去了十数日。安公子先在营中住下,不日之内,定会有消息传回。到时,你我择其先至者为首选,双管齐下,定可及时赴援。不知安公子意下如何?」
安鸿虽心急,左思右想亦是无奈,无奈颔首道:「只好如此!」
吴玠见安鸿面容,知他心中焦虑,遂吩咐吴璘设宴款待。安鸿婉拒,请吴玠安排了帐幕自去休息。十二到帐中也不理安鸿,直接蒙头大睡。安鸿将一切抛诸脑后,闭了帐帘运功打坐,一时物我两忘。待睁眼时,天已黑透,只觉神清气爽、饑肠辘辘。十二在安鸿打坐时自作主张拒了吴玠邀请,见他运功毕,出帐于火头处寻了军中饭食,没好气的丢在安鸿面前,蒙头又睡。安鸿惦念折翎,却又知原上情势不佳,心中烦闷,饭罢便也躺倒假寐,放耳去听周遭动静。山风吹帐、甲叶摩擦、军中刁斗、营火噼啪,声声皆入耳。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急匆匆脚步声由营外而至,于中军处倏地停步,惶急道:「将军,吾乃陈远猷。大事不好,有军将串谋、鼓动哗变,欲劫将军以降金,请将军速速发兵平乱!」
安鸿闻言大惊,一跃而起。耳听吴璘叫道:「大哥,帐下兵丁多在原周巡夜,营中只十余人,这可如何是好?」
吴玠叱道:「慌什么!你二人带营内余卒去各营传令,命大小将校同至我帐中商讨军务。」
吴璘又叫道:「大哥!还商讨什么军务!依我之见,你还是带上安公子主仆先行离开。我带领士卒,在此挡……」
吴玠亦再叱道:「胡言乱语!我吴玠乃军中主将,岂可因些许乱卒而轻弃中军?速去传令,休得耽误!」顿了一顿,转做温言道:「左帐中有两位贵客,烦请陈先生与他们一同出营后,往山中暂避。待此间事了,我遣吴璘去寻你三人。」
吴璘顿足离帐,集兵出营。安鸿拍醒十二,示意他跟来,挑帘而出。迎面一中年文士正急步走来,见安鸿二人出,行走中惶急拱手,还未及出言,营外远处一条火龙直奔营门而来。兵甲繁杂,脚步不一,内中夹杂着高喊「捉吴玠、杀吴玠」之声。安鸿转头对十二道:「送陈先生去中军,好生保护吴经略,不得离开半步!」言罢,提气轻身,离弦之箭般直趋营门。
安鸿至营门处站定,那条不断逼近的火龙尚在数丈之外。运内力仰天一声长啸,乱军前队闻声讶异,皆缓缓止步。安鸿拔剑指地,以剑气在身前三尺地上划出一道数寸深沟,朗声道:「越此界者,死!」
乱军约有三百,本是列为一纵队。闻安鸿长啸,见前队不行,皆拥到前面挤作一团。火光下见安鸿文士打扮,竟敢孤身一人挡住大队去路、持剑划界定规,登时笑声震天。安鸿剑尖指地,面无表情,置若罔闻。乱军忽分,有一将骑马而出,大喝道:「百姓送粮,吴玠皆以财货回赠,累日如此、不见囊空,营中不知屯了多少珠宝!攻破营寨,其财任你等取用。活捉吴玠,至金营又是大功一件。
休得在此与这疯汉聒噪,速速沖进营中!」
乱军闻听,个个眼红,发声喊便向前沖。十数个胆大贪功之人沖在最前,数息而至剑界边,各举兵刃砍刺。安鸿运功,衣襟无风自动,凝神震腕,倏忽剑出。
十余乱军略在前者,无论耳鼻足臂,凡过界皆被削落;略在后者,无论刀枪斧钺,凡过界皆被截做数段。剎那间,刃折兵损,血落成泥。
十余乱军或惊骇或惨呼,却阻不住身后未见此情形同伴向前沖突。机灵的几个向外急闪,于剑界外扑倒;疼痛难忍的被推搡过界,剑刃相加,登时一命呜呼。
新沖上乱军亦是十数人,似同属一队,兵器衣甲均无二致。见眼前碍事背影全部消失,不约而同举枪攒刺,动作整齐划一。安鸿跃起避过,左臂在空中一卷、袖做游龙,缠住刺来枪尖,右臂前指、剑似飞凤,抹过十余乱军咽喉。众乱军先觉虎口迸裂、枪桿脱手,尚未及反应,喉头便是一凉,继而鲜血喷涌。安鸿将衣袖向身后营门中一甩,十余桿枪整整齐齐插在土中,好似一排木栅。双足落地,站上适才起身前地上脚印,丝毫不差。
未拥上乱军只觉得眨眼之间,地上已是尸身累叠,皆惊愕不敢前。马上将见状将手一挥,马后八名持刀盾者应召上前、排众而出、擎盾扬刀、沖入界中。安鸿出剑,与八人混战。这八人倚盾之固、分进合击,在安鸿剑势之下分毫不退、竟可勉保安然。马上将喝道:「此人力竭,你等还不以多为胜,将他乱刀砍死,更待何时?厚禄大功,就在眼前!」
乱军闻言,一拥而上。营门虽不甚宽阔,却也有数十人、数十支兵器三面围着安鸿招呼。安鸿适才以一敌八,优势颇大,已将盾手逼至界线以外。此时三面受敌,一口剑劈砍崩格、洗截刺搅,应接不暇。虽剑剑夺人性命,却无奈来敌众多,只得步步后退,看看已离枪栅处不远。马上将远远望见团团围困之中,剑若游龙、上下翻飞、使鲜血四溅,持剑人却已淹没于人群之中。
未久,剑光忽敛。马上将大喜,以为安鸿寡不敌众、殒命营门。刚要催马向前、入营去杀吴玠,忽然人群中穿来一连串惨叫。其音未落,凄然又起,如是者六,围中剑光重现。马上将惊骇不已,转目暗思了一番,终咬牙下定决心。长出口气稳定心神,缓缓抽出佩刀,双脚一蹬马鞍,飞过营门,直奔中军而去。
战团之中,安鸿衣上,乱军鲜血淋漓流淌,头脸亦被腥红遮蔽。脚下尸身,已垒为层台,整个人唯有手中宝剑滴血不染。乱军约剩了百名,皆心惊胆寒、口不能合。当前一人正对安鸿,只觉两股战战。安鸿逼视其目,继而眼光向下,呛地一声收剑归鞘。那人顺着安鸿目光看向自己脚下,见自己双脚尚在剑划血河外寸许之地。心中一松,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安鸿将眼缓缓扫过余下乱军,目光所及之处,人皆跪倒、无一站立。
营门寂静,身后营中忽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安鸿急回头看,见中军帐幕前不远处,吴玠、十二正双战马上将。陈远猷拖着一个大布袋,面色焦急地站在一旁。
马上将瞥见安鸿弃门而回,遂以命搏命,不顾十二在侧,将全部攻势集中到了吴玠身上。虽立时中了十二几剑,却也一脚将吴玠踢倒在地。一刀劈下,欲将吴玠杀死,却被一旁的陈远猷往面上扬了一把沙土,急闭目去躲。扭身挥刀再砍时,安鸿已到。
安鸿使挑字诀击歪马上将手中刀,紧接着又是几招将他逼退数步。马上将见十二与陈远猷护着吴玠渐渐远离,知杀之无望,便将一腔怒气撒在安鸿身上,刀刀不离要害。安鸿见他刀法不似战场血战练就,反倒更似江湖中历练得来,暗暗生疑,想要将他生擒活捉、问明缘故,遂处处留手。马上将久攻无果,只觉气力不佳、刀法散乱,欲虚晃一招,转身退去,却被安鸿抓了破绽,一剑刺中肩膀。
安鸿滑剑至马上将脖颈,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挑动军兵来刺杀吴经略?」
马上将不理安鸿问话,闭目吟诵道:「光明普遍皆清凈,常乐寂灭无动诅。」
吟罢双目圆睁,眼中精芒暴涨,一掌向安鸿推来。
安鸿撤剑削马上将小臂,意欲使其收招回救。不料对方不格不挡、任由他将手臂砍下。马上将断臂连掌依旧势大力沉地打在安鸿前胸,趁安鸿肺腑震蕩之际逃之夭夭。
安鸿衔尾急追,却不料对方轻身功夫亦是上佳。自己久战气亏、又被断臂震出些内伤。急切之间,竟是不能迫近。数息,马上将已出了营门,一跃上马,加鞭逃走。安鸿又追了一阵,却只能目送一人一马越去越远。
营门处,吴璘带同数十兵士、数十军将自远而来。火光之中,望见血流成河,百余人死,百余人跪,又有数十人成串僵立、一动不动。大骇之下,拔刀迫近。
跪着的一众乱军胆气已破,纷纷膝行让路。吴璘踏尸山过血海来到僵立人前,举火观瞧。只见僵立之人共有六串,皆被大枪穿胸、连在一处。六名最前之人皆举盾于胸,却仍难逃劫数。恰此时,安鸿追击,无功而返。众乱军见血修罗至,尽皆匍匐。吴璘所携军将、兵士,亦多有惧色。吴璘探知众人均安好,便要下令杀光乱军,以儆效尤。尚未动手,十二来传吴玠令道:「吴经略请众军将入账议事,另令乱军余子清空营门。」
吴璘闻令,恨恨而罢。留了兵士看守乱军清理,带一众军校及安鸿入了中军。
吴玠高坐帐中,神态自若。先请安鸿坐在己侧,又将眼一一扫过营中诸将。
诸将眼中,有愧色、惧色者众,几乎个个手不离腰间刀柄。吴玠见状,长长一叹。
尚未开言,便听守帐军卒欢呼道:「贼已授首!贼已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