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密布,雾锁长江。
江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十来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着黑簇簇的轮廓。远眺梅子洲,藏匿在烟波深处,仿佛与云天连接一片,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方未然呆站在上新河码头望了半日,看着江中心的片片涟漪,默默无语。
“方捕头……”窦三宝悄悄来到一旁,怕身上酒气沖撞方未然,未敢靠前。
“怎么样了?”方未然轻声问道。
“今日又与两个小旗厮混,还是说不清漕船起运那天有无閑杂人员登船,不过他们拍胸脯保证明日拉着上司总旗一同出来饮酒,应该能问出详情。”窦三宝捂嘴打了个酒嗝。
方未然点点头,“这批人是漕船起运当天的码头守军,该是能查出一些端倪,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子,终于算是找对人了。”
相对方未然的释然,窦三宝的那张娃娃脸上却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喝酒的地方要由他们挑。”
方未然笑道:“还当什么事,咱们有求于人,本该如此。”
窦三宝突然有些难为情,小声道:“他们要去旧院。”
“喝花酒?!”方未然浓眉一皱,稍一思索,狠狠心道:“请他。”
窦三宝欲言又止。
方未然察觉不对,“怎么了,三宝,有话直说。”
“没,没银子了。”窦三宝轻声嗫喏着。
“这么快又……”方未然不禁失色。
“前两日冤枉钱花的太多了……”窦三宝哭丧着脸。
方未然无话可说,南京是留都,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府六部有司衙门一样不缺,权力或没北京大,品级可不差,大衙门口谁会把区区捕头放在眼里,你说是出公差,公文呢?没有,呸,滚蛋!
常言说拎着猪头不怕找不到庙门,可怜方未然连猪耳朵都没一只,只能打着“曲线救国”的主意从底层查起,当兵的倒是好打发,几斤肉食两壶酒下肚就能套上交情,可架不住人多啊,一圈转下来,方未然本就不大的荷包日渐干瘪。
方未然摸索着掏出银袋,看了里面一眼,苦笑一声,直接抛给窦三宝,“咱们兄弟今夜只能睡大车店了。”
窦三宝摸摸后脑勺,憨笑道:“没事,通铺人多,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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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自古为粉艳之地,靡丽之乡,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置官妓,更促进了当地妓业兴盛,旧院、青溪、桃叶渡、莫愁湖四处风月盛景,桃红歌软,互为一时瑜亮。
旧院是南京富乐院的俗称,算得上南京官妓的大本营,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与江南贡院隔河相望,妓家鳞次栉比,不知多少自诩才子风流的所谓文人雅士醉倒在秦淮河畔的淡烟轻粉之下,题花咏柳,乐不思蜀。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癡男癡女,癡心癡梦,况复多癡情癡意,是几辈癡人。”相传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为旧院御制的一首花间联,形象雅致,应情应景,算上神来之笔。
申牌方至,堤岸边各处行院门首都悬起了彩灯,灯照波光,水映灯彩,秦淮两岸夜如白昼,院内更是灯红酒绿,丝管纷繁,男女欢悦,浪声谑戏,无一不向人展示着旧院“一般桃李三千户”的浮华气象。
方未然一身半旧衣袍,与秦淮河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他本人也是蹙额攒眉,处处透着一股不自在。
“方爷,咱们就这家了。”一个宽肩阔背的汉子指着堤岸深处一间行院说道。
方未然并未细看,只是应和道:“一切由金爷做主。”
那位“金爷”哈哈一笑,带着手下几个人向那处行院走去,方未然与窦三宝快步跟上。
方未然本不想涉足这烟花之地,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个小旗说拉了个总旗来,偏偏那位总旗官还是个有好处不忘上峰的,直接将顶头上司百户金昌也一同请了来,百户虽说在官面上屁也不是,但也官秩六品,窦三宝作陪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一行人来到那处杨柳环绕的行院门前,门前并无倚门卖笑者兜揽生意,红灯映照下,门楣匾额上书“翠羽阁”三个大字,铜环半启,珠帘低垂。
金昌直接挑帘而入,门后突然响起一声“有贵客到”,吓了这位一跳,扭头看却是一只绿鹦哥在门后悬挂的站架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上茶,快上茶”,憨态可掬,逗人发笑。
随即便有头戴绿角巾的龟公迎上,“几位爷您来了,里边请,姑娘们早候着呢。”又高声长呼:“贵客登门,升阶登堂——”
金昌被这新奇场面引得呵呵大笑,“好,看赏。”
那名总旗和两个小旗应和声“对,看赏”,跟着脚就走了进去。
窦三宝眉宇间升起一股怨气,低声道:“这是把咱们当跟班小厮了……”
“别胡说。”方未然瞄着那几人背影,催促声“快些给钱”,便追了过去。
窦三宝不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往龟公手里重重一放,瓮声瓮气道:“给!”
掂了掂手中铜钱,龟公不屑一笑,“哪来的这么几个穷酸,怕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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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厅之内,酒席齐备,水陆珍馐,果列时新,琳瑯满目。
总旗叶守业看着满桌酒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喉头咕噜一下将口水吞进肚里,傻笑道:“今日也是托了方爷的福,这地方咱们兄弟平日真是想都不敢想。”
金昌重重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这个不开眼的手下一眼。
叶守业自知失言,忙着找补,“咱们金爷倒是风月场中的常客,什么大场面没见过,那个您老一会儿多提点,别让小的们露怯,丢了您老的脸面。”
金昌满意地点点头,“那是,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一个个的有点出息,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连那帮只会吟风弄月的穷酸都不如。”
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母款步进雅间,未语先笑,“累几位爷久等,姑娘们毕妆迎客。”
环佩叮咚,几名身披蝉翼轻纱的女妓带着香风涌进了小轩,一个个均生得风流俊俏,肌丰肤白,看得几个军汉眼珠子差点瞪出了眼眶。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与几位官人把盏。”
在鸨儿催促下,几女咯咯一阵娇笑,各自挨着一人坐下,柔然的身子登时偎了过去。
“几位爷还有什么吩咐?”老鸨笑语相询。
这几位哪还记得有这么个人,一人搂住一个美人卿卿我我,亲妈都不知道是谁了。
方未然推开身边一个粉头的纠缠,正色道:“无须劳烦,谢过妈妈了。”
鸨儿见众人都是魂迷色阵,这位却还神智清明,正襟危坐,也是惊诧,不过干这行的知道好奇没有好处,笑着施礼退下。
几女软语温存,众军汉色迷心窍,手脚也都开始不老实起来,酒未三巡,座席上耳目触处,一个个娇吁软喘,粉面生春。
“金爷,在下请托打听之事,不知……”
面对方未然的询问,金昌大着舌头道:“方……方爷,放心,应天府内打听打听,我……我金昌是什么人物,那……那是横着走的金螃蟹,没有我办不成的事,不就是那天谁上船了么,三……三天,还……在这儿,兄弟给你个準信儿。”
“三天?金爷,可否再快一些?”
方未然的话不知金昌听没听见,他一脑袋埋在身边粉头高耸的胸脯里死活也不拔出来,根本就不答话。
方未然无奈,拍拍窦三宝肩膀,起身走到窗边。
窦三宝好不容易从女妓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来到方未然身旁,“方捕头,什么事?”
方未然看着这位年轻捕头,脸上好几个鲜红唇印,看来这张娃娃脸颇讨女儿家喜欢。
窦三宝似乎也觉到不对,举袖在脸上抹了一把,看到沾在袖口上的胭脂一时也是大窘,羞涩道:“方捕头,我……我是不是学坏了?”
方未然失笑,“逢场作戏,别在意,只要本心不失,还是一个好捕头。”
窦三宝这才放下心,突然想起道:“唤我什么事?”
“去把账结了。”
“现在?席还没散呢?”窦三宝惊愕,方未然不应该做出这么离谱的事啊。
方未然脸上也的确没有往日的沉稳,看着外面精致屋宇,萧疏花影,轻声道:“我心里有些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