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内一处方亭内,丁寿与方未然相对小酌。
环视周遭假山亭台,奇花乔木,丁寿笑道:“朝廷已命礼科给事中陈鼎清点发卖陈府宅产,这园中美景看一天少一天咯。”
“缇帅身担重任,万机在躬,自当放眼四方,又岂可囿于一地呢。”方未然神色淡淡。
“说得好,方捕头此番迭立大功,朝廷必会嘉奖,可想好了去处?”
“去处?”方未然微微摇首,“方某不惯官场名利风波,安居六扇门即可。”
“方捕头何必过谦,以你之才,在六扇门中实是屈就。不若……”丁寿自斟了一杯酒,抬眼道:“诏狱如何?”
“哦?”方未然似有些意动,“方某并非功臣勛戚子弟,供职诏狱怕是不易吧。”
“这有何难?”丁寿哈哈大笑,笑声突然一敛,“诏狱大牢,来者不拒。”
“缇帅醉了?”方未然眉峰紧蹙。
“恰恰相反,本官清醒得很。”丁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于江淮乱坟岗相约七兇,谋夺漕银,不想中途却被郭惊天撞破,郭惊天轻功虽说了得,在你四人围攻下安然脱困也属侥幸,或者本就是你有意纵之。”
“段朝用与郭惊天早有私怨,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加之段某人心胸狭隘,只要略施小计便可引得他将矛头指向白云山……”
方未然不发一言,静静听着。
“其他的,便如你所说,大军北调,操江水师封锁松动,安如山等人借船出海,在此期间你却趁机在渔村将银两调包,祸水东引,在你领着我东奔西走查询线索时,陈熊正忙着筹措银两,想来那些漕银早已被你的同党分流四散,无影无蹤了。”
“方捕头,你还有何话说?”
“有。”
“请讲。”
“这故事很精彩,可似乎是个人都可以做,为何单单怀疑方某?”
“酥筋软骨散。”
“哦?这不是已从段朝用房间中搜出来了么?”
“可我早先曾传信庄椿暗中搜过几次段朝用的房间,一无所得,何以独方捕头便查有所获呢。”
“为何?”
“我曾从一个叫崔百里的淫贼口中得知一个故事:下五门淫贼采花蜂作恶多端,被方捕头亲手击杀,从此江湖中再无人会炼制”酥筋软骨散“,想来那次方捕头缴获颇丰吧。”
“酥筋软骨散虽说失传,早年间流入江湖的不在少数,并非绝迹,段朝用私藏一些也不足为奇,至于我么,公门中人藏匿私物自有妙法,庄大人或许一时失察。”
丁寿点头,“言之有理。那渔村又如何解释呢?”
“渔村又怎么了?我又从未去过。”
“便是从未去过,我也不愿多提,可在南京相遇,你是如何知道它在瓜洲渡数十里外呢?”
方未然轻轻搓掌,道:“缇帅健忘得很,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漕船夜间遭劫,白日江上封锁,冬日行程,总在百里之内。”
“那渔村独有的红泥为何会粘在你的靴子上呢?”
方未然蓦然色变,低头看去,果然快靴侧边有几处红褐色的泥点。
“方捕头这双靴子怕是一直未换过吧,有时候过于节俭并非好事。”丁寿自得道。
转瞬方未然脸色便已回复正常,“缇帅乃是北人,怕是不晓南方水土,红土虽不是处处可见,可也并非什么稀奇物什,在下四方缉贼拿兇,自己都不知何时踩了这些玩意。”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巧合?在下错怪方捕头了。”丁寿笑道。
“无巧不成书,缇帅也不必自责。”方未然同样笑答。
丁寿笑容忽止,“陆天成。”
“独行大盗陆天成?他的人头早在扬州府衙了,说来在下追捕陆天成之时,正是缇帅所言犯下重案的时候,方某实在分身乏术。”
“依老夫查勘首级的结果看,陆天成死于两月之前,尊驾有足够时间犯案。”花丛阴影中,走出一名白发老者。
方未然目光越过老者,看清他身后的一名锦衣卫面容时,微微一愣,“钱宁?你不是回北京了?”
“教方捕头失望,在下奉了缇帅密令,前往湖广敦请梅神医出山。”钱宁奸笑数声,一派自得。
看着庞眉鹤发的老者,方未然疑惑道:“襄阳梅家庄的梅神医?”
梅退之昂然若松,颔首不语。
手指优哉游哉地敲着石桌,丁寿继续道:“据本官所知,陆天成为人阴险狡诈,最喜藏身地洞暗中偷袭,黑白两道不知多少人吃了他夺命地躺刀的暗算,方捕头若有失手,丝毫不足为奇。”
方未然缄默不言。
“谋夺漕银此等大事,必然计划周详,即便有伤在身,方捕头也会勉为其难,何况乱坟岗偶遇郭惊天后,足下想必又生一计,腿上的伤岂不成了你身份的最好掩饰。”
“方某若说绝无此事,缇帅定是不信?”
丁寿点头,“恰好梅神医也在,脱了裤子,若是方兄腿上无有初愈新伤,在下磕头赔罪。”
方未然失笑,“缇帅倒也舍得下脸。”
“我从不要那没用的玩意。”丁寿坦承。
“方某好奇,缇帅应是早就怀疑在下,何以还要随着我东奔西走,坐失追银良机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五十万两银子是否追得回来我并不在意。”
“缇帅并非身负密旨查案?”方未然面露意外。
丁寿摇头,“那笔银子自有陈熊设法筹措,我意绝不在此。”
方未然自是不信,只是轻哦了一声。
“刘公公初掌司礼监,朝廷勛贵自恃丹书铁劵,沐猴而冠,陈熊总兵漕运,贪狠殃民,目中无人,实在是太适合做那只给猴子们看的鸡了。”
方未然轻笑,“原来平江才是遭人算计的那个,方某岂非受了牵连?”
“也未尽然。”丁寿同样笑道:“刘公公曾经教我一个”稳“字,借力打力,稳中求胜……”
“虽从一开始便对你生疑,但一来朝中筹划未毕,二来又出了白云山这档子事,段瘸子做的太不地道,总要为郭家几个丫头讨回这份公道。”
“缇帅真是惜花之人。”方未然挑眉笑道。
“偏偏段朝用背后有个武定侯府,郭良老儿对刘公公还算恭顺,便是为了千金市骨,本官也不好轻易动他。”
“难怪缇帅一再谦辞列入请功奏表,”方未然了然于心,颔首道:“在下与陈熊不觉间便成了缇帅手中那把借来的刀……”
丁寿笑了,“比喻不错,你把二爷当傻子般在南直隶转来转去,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
“在下属实小瞧了缇帅。”
“事已至此,方兄何妨坦诚一些,你——又是什么人?”
“我?区区六扇门总捕,年俸百二十石,相处这么久了,缇帅还不知么?”
“一个小小捕头,如何能牵扯进这惊天大案,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丁寿紧盯方未然双眼。
方未然眼神并无退缩,从怀中掏出一朵打造精巧的青色玉莲花,花瓣之上镂刻着两行小字: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白莲教!”丁寿眸中精光一闪。
方未然振衣而起,平施一礼,“圣教青莲使者方未然,见过丁兄。”
“白莲妖人,也配与我家大人称兄道弟。”钱宁上前几步大声呵斥。
“白莲花开,普度群生;弥勒下生,明王出世。朱元璋谋害先韩教主,窃取九州神器,本座乃堂堂圣教使者,如何不能折节称呼一朱明伪官?”方未然冷笑道。
丁寿止住还要出言的钱宁,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方未然,肃然道:“百余年前的是非对错暂且不争,方未然,你谋夺漕银可以说各为其主,但江畔渔村数十条性命,连垂髫稚子也不放过,这便是你们白莲教的”普度群生“?!”
“红阳末世,众生皆苦,本座不过将他们送往真空家乡,解脱厄难罢了。”
方未然理所当然。
“你与郭惊天相交不浅,郭依云更是红粉知己,何以嫁祸栽赃,灭其满门?”
“段朝用倚仗武定侯的势力,早已垂涎总捕之位,说来也是郭惊天倒霉,偏偏撞见了不该看的,本座只有一石二鸟,除掉这两个后患。”
方未然谈笑自若,毫无愧色。
“贼子!!”一声娇叱,三点寒星从一簇花丛中射出。
袍袖舒卷,寒星敛迹,方未然冷冷道:“燕子镖?缇帅还有客人?”
方亭另一侧走出三人,铁塔般的庄椿身后是粉面含煞的郭依云与娇容凄苦的郭飞云二女。
“可惜了,方捕头,本将还想与你交个朋友的。”庄椿手按刀柄,巍然如山。
“方未然,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狗贼,我……我真是瞎了眼睛。”郭依云柳眉竖起,咬碎银牙。
“依云不必自责,有眼无珠的并非你一人,我若不是被丁兄这副惫懒表象所惑,怎会大意露出这许多破绽。”方未然仰天长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过奖,过奖。”丁寿心安理得的受人夸赞。
“不过丁兄也小看了本座。”
一言未落,方未然突然纵身而起,飞向上风口的郭家二女。
“哪里走!”丁寿猿臂轻舒,一掌向方未然身后拍去。
方未然回手一扬,几颗碧绿弹丸脱手而出。
“碧磷毒火弹!”丁寿识得厉害,脚尖一点,倒弹飞出方亭。
弹丸落地,轰然火起,火势迅速由方亭蔓延至周遭花丛,妖异的碧绿色烟雾滚滚翻腾,其势惊人。
离着方亭最近的钱宁不慎吸入了一口,身子晃了两下,便“蓬”的一声摔在地上。
梅退之早已看出境况不对,挥袖掩住口鼻,一手拖着钱宁急速后退。
“少主,你怎么样?”搀住倒跃而出的丁寿,梅退之关切问道。
接了梅退之递过的辟毒丹服下,丁寿看着被烟雾火光笼罩的方亭心有余悸,深悔今日有些托大轻敌。
“他怎么样?”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钱宁,丁寿问道。
梅退之撬开钱宁牙关,塞了一颗药丸,帮助他吞下后,回道:“毒烟吸入的不多,没有大碍。”
丁寿点点头,便準备穿过毒烟,紧追方未然。
“少主且慢,碧磷毒火弹甚为霸道,倘火势不息,便是有老夫的辟毒灵丹,也难保无虞。”
耳听烟雾那边传来娇叱打斗之声,丁寿心知以方未然的心机狠毒,急切逃命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可花园内引火之物甚多,火势熄灭要等到何时。
“等不得了。”当下丁寿也不顾梅退之劝阻,屏住气息,脚踏天魔迷蹤步,飞旋大袖,整个人风行电擎般向碧绿烟雾间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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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亭另一侧。
郭家二女各擎宝剑,奋力抵挡,却被方未然一双肉掌逼得剑法散乱,连连后退。
方未然急于脱身,不想缠斗,逼开二女,才要奔走,迎面一柄雁翎刀裹着风声直劈而下。
旋身避刀,方未然双手指戳掌拍,瞬间攻向庄椿五处要害。
庄椿并不在意对方拳掌,挥刀横削,不想拳掌及身,数道暗劲透体而入,被打得连退数步,踉跄站稳,体内气血一阵翻腾。
“铁布衫,不过尔尔。”方未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一鹤沖天,拔地而起。
“休走。”
娇叱声中,数点寒星快速袭来。
方未然挥袖拍开郭飞云的燕子镖,郭依云飞身而上,举剑疾撩。
“贱人。”方未然暗骂一声,急使千斤坠,身子半途强自坠下。
才刚落地,郭飞云又猱身欺近。
方未然杀心已起,翻掌将郭飞云手中宝剑拍飞,另一只右掌直印当胸。
长剑脱手,郭飞云惊魂未定,又见一掌袭来,竟避无可避。
“砰”的一声,掌中前胸。
庄椿铁塔般的身子横亘在了方未然与郭飞云之间,用身子硬抗了这一掌。
嘴角噙血,庄椿半步不退,反手将方未然手掌按住。
“找死。”
方未然另一只左掌叠拍在右掌上,六阳绝手暗劲足有六重,层层叠加,威力惊人,黑虎安如山只是中了两重掌力,便身受重伤,此时方未然生死攸关,内力如潮涌出,要将庄椿立毙掌下。
庄椿胸膛一挺,铁腕再度按住了方未然另一只手,内腑不堪暗劲重击摧残,张口一蓬带着血块的鲜血喷了方未然一头满脸。
鲜血淋头的方未然还未睁开眼睛,突然胸口一痛,一柄长剑穿胸而过,低头看看胸前剑尖,再勉力回首,见到的是一张杀气沖沖的芙蓉粉面,曾几何时,这张脸笑靥如花,那段时日真的很美好……
方未然凄惨一笑,无力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庄椿仰天倒地。
“姐,他……”看着嘴中不断涌出粉色血沫的庄椿,郭依云不知如何是好,眼前人曾是自己夙夜间最想杀的人之一,而今他无力反抗,自己却下不去手。
郭飞云心中同样百味杂陈,这个人屠戮白云山,更杀了自己父亲和丈夫一家,最终却为了救自己身受重伤,不知该恨还是感恩……
“庄将军!”
沖过迷烟的丁寿看见眼前场景不由惊呆,不过几息的工夫,竟然一死一伤。
“缇帅,两位郭……郭姑娘安然无恙,卑……卑职幸不辱命。”庄椿勉强断断续续说道。
“别说话,梅师兄快来救人。”丁寿抱住庄椿,在命门穴急输真气,不住叫嚷。
忧心丁寿安危,随后跟来的梅退之搭脉以后,迎着丁寿希冀的眼神,缓缓摇头。
“男儿还乡脱锦衣……”庄椿眼睛渐渐失去神采,轻声呢喃。
贴近庄椿耳朵,丁寿轻声道:“卫扈天子秉国钧。”
唇角带着笑意,庄椿安然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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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牢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蓬头垢面的戚景通用带着镣铐的双手,艰难地遮挡刺目的阳光。
“将军,您无恙吧?”一名大汉沖了进来,语气焦急关切。
“老吴,是你,你怎么来了?”看清半跪在身前的大汉容貌,戚景通迷惑不解。
“将军,您冤屈已然昭雪,无罪开释了。”
“平江肯放过我?”戚景通不信道。
“陈熊已然进了诏狱,能否重见天日还未可知。”牢门前的阳光又被一个人影遮挡。
“你……”戚景通虎目微瞇,辨清来人相貌,“丁大人?!锦衣卫插手漕案了?”
丁寿仍是招牌坏笑,“世显兄,看见小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戚景通的表现确实让丁寿意外,他突然间挣扎而起,几乎是沖到了丁寿面前。
“丁大人,漕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