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汇轩酒楼,飞檐斗拱,古朴典雅。
雅间之内,丁寿对着一壶刚刚温热的陈年花雕,细品慢酌,自得其乐。
「这酒虽柔了些,但酒香醇厚,不啻北地佳酿,仲卿兄,你我共饮一杯。」
「啊?哦。」王朝立虽是举杯同饮,但坐在那里神色惴惴,局蹐不安。
「仲卿兄何妨自在一些,想你我泰山初遇之时,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何其快哉!」
「这个,彼时不识缇帅虎威,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王朝立急忙站起赔罪,不是王大公子胆小怕事,实在是锦衣卫兇名太甚,眼前这位爷又恶迹昭着,方才在雨花台一点不给林泉山面子,天知道会不会记恨自己想联名上疏的事。
丁寿轻叹一声,放下酒杯,「王兄不必拘谨,在玉皇顶你所遇之人是丁寿,今日坐在你面前的还是丁寿,别无二致,至于当得什么官,与你我交情无碍。」
王朝立听得对方语意真挚,心中感动,「愚兄适才一时糊涂,盲从众意,也实在是不知贤弟你……」
「适才的事仲卿兄不必在意,几个小丑跳梁,不自量力,最终不过蚍蜉撼树,徒留笑柄而已。」丁寿笑道。
二爷是真的没把刚才那些人当回事,一帮科道言官上疏奏事,若是弘治皇帝那样耳根子软的或许还当回事,小皇帝可正是逆反心理强的岁数,再加上文武铨选,批红之权如今皆在刘瑾手中,二爷已经可以想见,刘瑾将竹林里那帮大头巾按在地上摩擦的盛况了。
「小弟拉着仁兄出来小酌,一来叙旧,二来也是担心兄长身陷泥潭,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兄长为王门长子,一举一动皆引人关注,不知情者若以为是令尊在后授意,引得圣人不满,贻祸家门,恐非人子之道。」
丁寿一番危言,王朝立听得汗流浃背,他老子王琼就是在京城官场不顺,才窝到了南都,要是再因为自己缘故受了牵连,还不知又被贬到哪儿去,「贤弟一番苦心,句句金言,愚兄铭感于心,若非贤弟,愚兄我险些酿成大错。」
「好在悬崖勒马,仲卿兄也不必自责。」丁寿突然笑得有些暧昧,「还有一事,干系令弟。」
「舍弟又有何事?」王朝立纳闷。
丁寿心中斟酌一番,顾及些王家人面子,觉得还是别明说的好,「教坊行院本是花花世界,其中三教九流,目迷五色,偶有閑暇吟风颂月,可说是文人雅趣,若是沉迷其中眠花宿柳……,令弟毕竟年纪尚轻,不说举止有碍门风,只怕会伤了元气,落下病根。」
王朝立恍然,也是惆怅一叹,「朝儒年少无知,耽于风月,家严也怒其不争,我这长兄本该良言规劝,奈何京师千里迢迢,鞭长莫及。」
丁寿一晃脑袋,「不是说顺卿,顺卿兄在京师所为也的确……咳,招摇了些,可好歹身子长成,偶尔放纵一二,也是水到渠成,小弟是说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你说朝翰?他沉迷女色?绝无可能。」王朝立断然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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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色的霞影纱帐,雕花床头挂着刺绣香囊,床对面一张乌漆嵌珠的女子妆台,一切布置尽如女子香闺。
丝竹阵阵,歌声不绝。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脱,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歌词靡丽多情,再配上席前唱曲人声音高低婉转,媚眼传神,将酒席上华服青年勾得目眩神迷,连声叫好。
「称心这唱功又精进不少,情足感人,唱得哥哥我心里直痒痒。」
唱曲的艳妆丽人眉弯嘴小,皮肤雪白,一身粉红底子的兰花对襟袄裙,满头珠翠,闻言放下琵琶,故作嗔状道:「这」泥捏人「艳词也只有翰二爷您喜欢听,旁人可说这词艳淫亵狎,不堪入耳呢。」
「休听那帮假道学胡说八道,这《锁南枝》本是越调,词意出自前朝才女管道升的《我侬词》,不加雕饰,直出肺腑,情真意切,故而朗朗上口,那群只知在故纸堆里做学问的老夫子怎晓得真诗在民间的道理。」
丽人挨着青年坐下,纤长食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记,「总是有歪理,奴奴嘴笨辩不过你。」
「那就不要辩了,把我嘴堵上不就好了……」青年噘着嘴向红唇上印去。
丽人雪白的手掌挡住青年前伸的脑袋,「二爷在奴家这里几日不归,不怕令尊王老爷震怒?」
青年被丽人挡住,几次强吻也没得偿所愿,只得消了念头,没好气道:「老爷子这两天正在气头上,回去难免吃排头,还不如等他气消了,我也少遭点罪。」
「哟,这是为什么,莫不是尊夫人把你给告了?」
「她敢!」青年不屑地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是因为老三的事,别瞎想。」
「府上三爷?那个风流种子又闯出什么祸来了?」丽人掩唇轻笑,玉指纤纤,红白分明。
青年有些吃味,「怎么,你还惦记上朝儒了?他可不吃你这一套。」
「奴奴哪敢,心里有二爷您,怎么还装得下别人。」怕得罪了金主,丽人忙笑脸迎奉。
「这就对了嘛,」几句话就哄得青年开怀,举起酒杯送到丽人唇边,嘻嘻笑道:「来,小宝贝,干了这一杯,咱们到床上颠鸾倒凤一番,也来个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丽人羞啐了一口,却还是依言捧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咽喉间突起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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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焦芳府。
王朝儒神色不宁地坐在客厅,看向后堂的眼神多了几分迫切。
伴随一阵爽朗笑声,头戴东坡巾,一身软烟色氅衣的焦芳由堂后转出。
「小侄见过世伯。」王朝儒起身施礼。
「老夫与令尊通家之好,世兄不必拘礼,坐。」焦芳一脸和气。
王朝儒道了声谢,安坐后又向后堂瞟了眼,「焦兄不在?」
「老夫有意让犬子应戊辰会试,特在城外选一书斋令其静心读书,故不在府内。」
王朝儒「哦」了一声,面露失望之色。
「犬子虽不在,世兄有何事与老夫说也是一般。」焦芳捻须笑道。
「说来惭愧,小侄此番入京开销甚大,手头拮据,想着能否商借一些银两以解燃眉,待家中银两送至,当即奉还。」千难万难,借钱最难,王朝儒说完这几句话,脸上已是通红。
焦芳不言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王朝儒。
王朝儒只觉脸上越来越热,终于绷不住道:「若是世伯不便,小侄这便告退。」
「世兄且住,老夫这里有令尊一封家书。」焦芳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王朝儒。
王朝儒接过一览,便是脸色巨变,张口结舌道:「父亲他,他,他要断绝父子之情!」
「世兄不必慌张,骨肉至亲乃是天缘,岂有说断即断之理,」焦芳安抚王朝儒道:「你速回留都,赔情谢罪,言辞恳切些,你父也非铁石心肠,还能真不认你这个儿子。」
「可是我……」王朝儒有些吞吞吐吐。
焦芳叹口气,道:「世兄,你年纪尚浅,有些话老夫本不当讲,但念着与德华多年相交的情分,又不吐不快。」
王朝儒连忙垂手肃立,「世伯教诲,小侄洗耳恭听。」
「烟花之地实是情天恨海,悲欢离合岂有定数?一味癡念,沉溺其中,退步不得,不过是烦恼自寻。唯有持身超脱,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方是士人风流本色。世兄以为如何?」
王朝儒面红耳赤,满嘴苦涩,心道你老是不知,我把老王家在京中的三万六千两银子花个底儿掉,还欠了一屁股债,就这么回去怕得被老爷子活活打死,可这些话对着焦芳也实在说不出口。
「世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小侄受教。」
焦芳点头,「如此甚好,世兄若是返家,老夫自有呈仪赠送,若是别的缘故……」
焦芳没有往下说,王朝儒也明了老焦的意思,羞愧难当地拜别而去。
「爹,您说顺卿能想通么?」本该在城外闭门读书的焦大公子突然冒了出来。
焦芳冷笑,「朋友情分已然尽到,听不听就看他自己了,进得了温柔乡,又抽不出身来,非要在那一盆水里憋死,怨得了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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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偏厅。
王朝儒坐在客座上,看着眼前俏立的两个中年美妇,神情有些犹疑。
作为户部侍郎王琼的三公子,王朝儒平日也不少出入豪门显贵宅邸,但如丁寿府上这般内外管事俱是女人的,实在是生平仅见。
「丁兄不在?」
「老爷领了皇差,出京已近两月。」谭淑贞笑容矜持有礼。
「如此不巧……」王朝儒皱眉,一脸失望。
「如今府中事皆由淑贞姐姐代掌,公子爷有什么吩咐,可交待给她。」美莲经过这段时间滋润,肤光莹润,神采焕发。
眼神在二女脸上转了一圈,王朝儒总觉得这个姓谭的女管事似乎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略带丧气地起身作别。
「既然丁兄不在,在下便告辞了。」
王朝儒来寻丁寿也是没有办法,他跑了一天,那般故交说辞大同小异,都说家里长辈得了自己老爹的来信,不能相帮,私下里十两八两地给塞了些银子,对王三公子来说杯水车薪,想着老头子肯定不会识得这位在京新识的朋友,便厚着脸皮过来打秋风,谁料正主儿不在,若是觍颜向两个女管事说明情由,这二位怕是没那么大的权力,反白丢一次脸皮,只得自叹倒霉。
「公子爷留步,眼看天色不早,您不妨留下用顿便饭,免得老爷归来说婢子不识礼数。」
谭淑贞的话让王朝儒大为意动,东挪西借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早饿得前胸贴后心,在每个府上还都灌了一肚子茶水,三公子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胃里咣当咣当的水声,想着与其回宜春院受一秤金的白眼,吃那些粗茶淡饭,反不如在这里饱餐一顿。
「如此在下叨扰了。」
谭淑贞当即将王朝儒延入花厅用膳,张罗完毕后低声对吴美莲道:「让账房封五十两银子,待这位王公子离开时送上。」
「淑贞姐姐,这是何意?」美莲不解问道。
「年节上门,却两手空空,想来这位公子手头并不宽裕,替老爷準备一份赠仪,免得在客人前失了礼数。」
「姐姐果真细心,只是这银子……是不是少了些?」美莲支吾道。
「少?」谭淑贞眼中充满疑惑,七品知县一年俸银也不过四十五两,五十两还少?这还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呢。
「咱们府上平日里少有客人上门,这位王公子既然寻来,想必与爷交情匪浅,若是怠慢了,怕是爷面子上挂不住。」
谭淑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美莲垂首道:「若是姐姐以为不妥,便按您的意思办。」
谭淑贞莞尔,「还是你想得周到,便一百两吧,权当为那位王公子过年做身新衣裳了。」
「哟,淑贞姐姐这可是大手笔,都够扯上一匹大绒啦。」美莲眉花眼笑道。
酒足饭饱的王朝儒心满意足地出了二门,没想这丁府膳食这般丰盛,南北鲜货齐全,灶上手艺也是不凡,早知道之前应多上门拜访几次才是。
正当王三公子準备出府之际,那位姓吴的女管事从门房内迎了出来。
「吴管事,还有何事?」
「公子登门,老爷恰逢不在,实是招待不周,区区三十两纹银,仅作赔情,还请公子不弃收下。」美莲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