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府门前公卿车马云集,比之大栅栏还要热闹几分。
丁寿身份不同,到刘府从来都是径直而入,进了刘府大堂,堂上除了刘瑾外还有一人。
「寿哥儿来了,自己坐。」刘瑾随口招呼道。
「下官见过缇帅。」堂上立着的中年人见了丁寿颇为紧张。
丁寿见这位鼻直口方,相貌端然,瞧着有几分面熟,像是哪里见过。
「好了,韩福,你这右副都御使的官职品级不比他低,不用这般委屈。」刘瑾不以为然道。
「喔,韩德夫,韩副宪,您怎么出来了?」
丁寿一拍脑袋想起这位了,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韩福,也是前阵子被丘聚的东厂执拿进诏狱的。
韩福闻言脸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刘瑾给解了围。
「韩福与咱家是西安同乡,坐罪下狱竟然不知知会咱家一声,还是治下百姓上京鸣冤,才教咱家得了风声,你是多不愿认咱这个乡党?」
韩福吓得慌忙跪下,「下官不敢,下官巡抚河间确有过处,罪有应得,实在不敢麻烦公公。」
「你擅调驿马确是不该,但究其本意也是为了操练州县民壮,而今京畿盗贼四起,也算权宜之计,夺俸两月买个教训吧。」刘瑾道,「可有异议?」
「是,下官知罪,无话可说。」韩福俯首道。
「别忙,事还没完。」刘瑾在榻上盘起一条腿。
韩福立即紧张起来,不知还要被如何发落。
「你在大名府任上,奸盗屏迹,道不拾遗,政绩为畿辅之冠,巡抚河间,能声显着,可称干吏,正巧户部左侍郎顾佐补了韩文的缺,你补了他的吧。」
刘瑾说得轻松,韩福却如遭雷殛,目瞪口呆。
「怎么,对这官位不满意?」刘瑾眼睛一翻,寒光闪闪。
「不敢,公公援手提拔之恩,下官必涌泉相报。」韩福再度跪倒,以头触地。
「你报答的不是咱家,是陛下和朝廷社稷。」刘瑾语气放缓,「好了,回去吧,别让家里人再担心了。」
韩福称是,感激涕零的转身离去。
「公公,我……」
丁寿想要说话,被刘瑾止住,「你且等等,老姜,下个人是谁?」
刘瑾府上老家人在堂下回报:「回老爷,是太仆寺卿屈直。」
「华阴人,又是个同乡。」刘瑾转对丁寿笑语道。
「公公,我的事没几句话……」
「那就不妨再等等。」看丁寿一脸不情愿,刘瑾摇头苦笑,「老姜,让后面的人今儿别等了,屈直是最后一个。」
「怎么样,能等咱家一会儿了?」
「公公您随意。」丁寿陪个笑脸。
屈直年近五旬,白凈面皮,气度轩昂,相比韩福的唯唯诺诺,身上多了几分傲物之态。
「太仆寺卿屈直见过公公。」屈直略一拱手,便是见礼,「不知公公见召,所为何事?」
「屈道伸,你的事犯啦!」刘瑾突然厉声大喝。
屈直淡然一笑,「本官立身持正,公事唯谨,不知犯了何罪?」
「你可知这段时日有多少中使揪你的过错,咱家耳朵都灌满了。」刘瑾冰冷的眼神上下审视一番,「若是此时向咱家跪哭求饶,看在同乡份上,还可救你一命。」
「不必,太仆寺执掌天下马政,中使请托揽纳,恕难如愿,刘公若要以此见罪,廷杖还是削籍,悉听尊便。」屈直昂然不屈。
「好一个屈道伸,宁折不弯,不愧我关中子弟。」刘瑾抚掌大笑。
突如其来的变化,终让屈直一怔,「刘公此番不为见罪?」
「秉公而行,据理力争,谈何见罪。」刘瑾萧然长笑,「几个宵小谗言,咱家还分得清是非。」
「那是为了何事?」屈直疑惑不解。
「东南为国朝财赋重地,而今却海商猖獗,长此以往恐有内外勾连,贻祸海疆之举,屈大人为官刚直不阿,执法不挠,又有浙江清吏司主事的履历,咱家欲擢尊驾为浙江按察使一职,可有胆量就任?」
屈直紧锁眉峰,沉吟不语。
刘瑾淡然道:「浙江人文荟萃,遍地衣冠世家,屈太仆若有难处,不妨明言一二。」
「刘公不必激将,为国效力,前途便是刀山火海,屈某也无丝毫犹豫,只是……」屈直凝视刘瑾,「屈某官职为朝廷所授,不会因此加官而感激公公。」
刘瑾哈哈大笑,「尊驾若能记住」为国效力「四字,咱家足感盛情,岂敢妄想其他。」
屈直躬身深施一礼,扭身而去。
「寿哥儿,可看出了什么?」刘瑾转首看向丁寿。
「公公恩威并施,驭人有术。」丁寿道。
「你呀,」刘瑾遥指丁寿,「可是觉得咱家以高官厚禄拉拢韩福,复又以朝廷大义驱使屈直,是言不由衷,私结党羽之行?」
「小子不敢。」丁寿笑道,心说您老做得还不明显么。
「随你怎么想吧,若你能学到这些也尽够受用了。」刘瑾懒得解释,「找咱家什么事?」
丁寿叹了口气,将王时中的事说了一番,「王时中确是病重垂危,总不好枷出人命,您看是不是放他一马。」
「你收王家好处了?」刘瑾问道。
「绝对没有。」丁寿大呼冤枉。
「那就是王时中的夫人有几分姿色?不然你这小子怎会干这无利不起早的买卖。」刘瑾眼角笑意洋溢。
丁寿才喝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公公你能不这么门缝里瞧人么,王时中的事情小子查过了,他抓的那些武臣有凭有据,丘公公这事办得……操切了些,如今他罪也受了,放便放了吧。」
「你觉得王时中冤枉?」
丁寿坦然点头。
「咱家也喜欢清官,可水至清则无鱼呀。」刘瑾喟然长吁,「咱家贬斥韩文,逼曾鑒等人致仕,看着惊天动地,但六部卿佐仍在,部务未有丝毫耽搁,可王时中搞得这一出呢?」
「宣府守备以下以赃败之事一体缉拿百余武臣,搞得人人自危,若是此时鞑子来犯,宣府边堡如同虚设,难道让他王时中上阵杀敌么!」
「韩福专擅,但有抚土安民之能,亲民官任上均有政绩,咱家用他梳理户部;屈直刚直过甚,其刑名任上却案无滞狱,声名籍籍,咱家以其铁腕整肃东南,所谓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王时中眼中只见人过,未识其能,此等人物留他何用?死又何惜?」
「可他……」
「不错,他当初本意也是为激扬各处分守,可天下间好心办坏事的例子还少么?」刘瑾反诘。
「听您这么说,小子都觉得他该死了。」和王时中非亲非故的,丁寿觉得仁至义尽,没必要再把老太监惹毛了。
刘瑾哂笑,「你小子的面子咱家还是会给的,将王时中去了大枷,谪戍辽东铁岭卫吧。」
「小子谢公公赏面。」丁寿道了声谢,喜笑颜开。
待丁寿离去,刘瑾笑容收敛。
「大小臣僚见王时中苦楚,卒不敢发一言以脱其罪,唯缇帅丁寿仗义执言,怒斥权阉,遂全其命……」
刘瑾搁笔,幽幽一叹。
注:(近幸)揽纳请托,百计求中,(屈)直力禁之。近幸共谮于权瑾,瑾察得其情,亦雅重之,谮者失气(《陜西通志》卷二○《人物》)
(韩)福强结干吏,所在着能声。至是受挫,为瑾所拔擢,遂精心事瑾,为效力(《明史》卷三○六)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里说救王时中的是李东阳,《武宗实录》里则写明了是刘宇帮的忙,原因么「(王时中)妻往省,都御史刘宇过之,妻伤泣且大诟,宇不得已为之」,敢对着左都御史大骂,只能说王时中这媳妇真彪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