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洞县知县名叫王贵,科举之途不算顺畅,中了举人后参加会试三考不中,好不容易遇上吏部大挑,一步步熬到外放洪洞县正堂,已是年过四旬,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王县令发育快些,提前几年便已开悟,知道自己的仕途该是到了尽头,整日琢磨的便是为自己今后多攒些养老银子。
也是流年不利,本以为轻轻松松又得了一笔孝敬,不想碰到一个较真的,如今王知县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埋首案卷的王廷相,对方任何一颦一蹙的小动作,都让这位县太爷揪心不已。
「贵县,」王廷相抬首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二。」
「按台不必谦辞,有事尽管吩咐。」巡按御史虽与知县平级,奈何权力太大,面对三司长官,也可分庭抗礼,王贵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这苏三毒杀亲夫一案,证据齐全,口供俱在,看来毫无疏漏……」
「事关人命,下官断案不敢轻忽,向来是要审得公正明白,要人犯心服口服,才具结上陈。」王贵谦逊的笑容中夹杂了几分得意。
「只是这动机之说,实在太过牵强。」王廷相眉峰紧攒,连连摇头。
「动机?」
「状中说苏三出身风尘,由死者方争重金为其赎身,并纳为妾室,说来能脱离苦海,这女子该感恩戴德才是,何以不过数月光景便毒死亲夫呢?」
「按台有所不知,欢场女子水性杨花兼又蛇蝎心肠,怎会懂得知恩图报的仁义之理,这苏三本是京师名妓,才貌双全,琴棋书画俱是娴熟,往来的多是风流雅士、骚人墨客,自然看不上那粗鄙无文、样貌丑陋的方争,因怨成仇,下毒杀人也是情理之中。」王贵讲解得头头是道。
「可将那方争毒死在自己房中,未免太过愚蠢,不说暴死之后家人必定生疑,便是周遭人一时疏忽略过,无有家主宠爱,一个无子傍身的妾室,还不是任由大妇处置,似这等百害而无一利的杀人之举,她为何要做?」王廷相拧眉诘问。
「这个……,想来是这女子愚钝不堪,未曾虑及。」王贵支吾道,「这愚民愚妇因妒杀人之事不胜枚举,多为一时沖动,这也是寻常事。」
「适才贵县还说苏三乃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怎又与一般愚妇相提并论?」王廷相一脸肃穆,直视王贵。
「那……那依按台之见又该如何?」王贵不答反问。
「在审问人犯之前,本院也难作定论。」王廷相合上案卷,温言道:「劳烦贵县将人犯提出,本院讯问一二。」
「大人提议,小县本该遵令,只是天色已晚,若夤夜侦讯女犯,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王廷相浓眉一竖,未待说话,王贵又抢声道:「小县自知按院高风亮节,行止端正,但终究人言可畏……」
见王廷相攒眉不语,王贵继续道:「小县所说皆是为大人考虑,按院若是坚持己见,敝人自当遵命,但请恕在下避嫌不能陪审之过。」
「既如此,便明日升堂传讯人犯吧。」
王贵句句都是为王廷相着想,王廷相也无法辩驳,只得眉峰稍解,道:「少不得还要烦劳贵县旁审。」
「分内之事。」王贵欠身应是,陪笑道:「按院一路奔波,敝县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本院不请自来,岂能过分叨扰,一茶一饭足矣,贵县盛情,不敢生受。」
王贵又三番延请,王廷相语气坚决,王贵只得作罢,当然少不得「两袖清风」,「廉洁如日月」的一同夸赞。
待前脚出了衙斋,王贵便脸色一变,唤过一个贴身长随,一番耳提面命,长随领命离去。
「不开窍的书呆子,莫要挡了老爷我的财路。」凝望客房,王贵恨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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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洞县西门大街上,有一座青砖砌成的雄伟大宅,两扇乌漆大门半开半掩,一个圆脸小丫鬟倚着门框嗑着瓜子,眼神却不时向过往的年轻后生身上瞥上一眼。
一个青布衣服,头顶瓦楞帽压得低低遮住大半面孔的男子突然沖上了门前石阶,吓了那丫鬟一大跳。
「哪里来的破落户,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哪家门庭,便直沖沖过来寻死!」
牙尖嘴利的丫鬟骂得兀不绝口,直到门前男人低喝了一声,「春锦!」
被喝破名字的春锦丫头愣了一下,定睛细看认出来人,不由尴尬道:「哟,您是太爷身边的……」
「不要多说了,老爷有口信。」那人低声嘱咐几句,扭头便走。
春锦也急忙掩上大门,匆匆穿堂过院,直奔后宅。
后宅卧房绣帐之内,交臂叠股地睡着两个人,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敞着中衣,紧搂着贴在他胸前酣睡的艳丽妇人,妇人身上只披了一件蝉翼绢纱,一身雪白美肉大半露在外面。
幔帐掀开,丫头春锦急急推了男子数下,「杨相公,醒醒,快醒醒。」
睡意正浓的妇人不耐地朝床里翻了个身,柔软丰满的娇躯从男子身上滚了下去。
「什么事啊?」男子终于被摇醒,待看清眼前人时,嘿嘿一笑,「是你啊,来,一起睡。」
春锦一下被男子带到床上,一双大手更是不规矩地在她身上摸索不停,她只有喘吁吁地挣扎起身,「此时不行,有急事。」
「老东西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急事,来吧宝贝。」男子直接撕开春锦前襟,一把握住一只雪白酥胸,揉捏把玩起来。
尽管胸前快感阵阵,春锦深知此时不是胡天胡地的时候,几番未得挣脱,只能急吼吼嚷道:「县太爷传信来,案子要有变故!」
「啊?!」
不止男子,连一边沉睡的美妇也一并惊醒,「怎么回事?」
「太爷让人带口信来,说是省里的巡按老爷下来查案,对苏三的案子生了疑心,让我们早做打算。」
「这个祸胎,都进了大牢还不得消停,」妇人狠狠骂了一句,随即沖着男子抱怨道:「那个王贵也不是个东西,收了咱们一千两银子,一点担当也没有,当初就让他把人在牢里弄死,他死活也不肯,而今我们能有什么好法子。」
「还不是你不肯再多花银子,要是钱使到了,他连亲娘都能卖了。」男子慌忙起身穿衣,一边说道。
「好你个没良心的,家里的银子大多不是都贴补你了么,不然也不会害怕老东西查账,搞出个人命官司来!衙里衙外一番打点,又花了多少,你可曾出过一分一厘,此时竟然说这番话!」妇人感觉受了委屈,当即便要撒泼论理。
「现在不说这些了,巡按已到县衙,此时便是添银子让王贵动手,他怕是也不敢了。」男子知道这事纠缠起来说不清楚,干脆扯回主题。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妇人是个没经过大场面的,而今六神无主,半天拿不出个主意,「人都死了,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三个蚂蚱,你得想个办法啊。」
「放心吧我的心肝,这洪洞县又不止他王贵一个当官的,当初花了那许多银子拜入门墻,而今也该到了用的时候了。」男子得意一笑,胸有成竹。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春锦探头看看左右无人,立即侧身让开,方巾襕衫的男子快步奔了出来,行至拐角,突然脚下一绊,身子趔趄地险些摔倒。
「哎呦,踩死我了,这是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墻角处痛呼。
险些被摔了一跤的男子恨声咒骂,「哪里来的老悖晦,眼睛瞎了不成!」
「听声音是杨宏图杨相公吧,小老儿本就是个瞎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恕罪恕罪。」
杨宏图仔细一瞧,墻角处蜷缩的白发老者相貌枯槁,落拓不堪,稀疏的山羊胡子上沾满土灰,混浊的老眼内只见灰色眼白,一身浆洗发白还摞着补丁的青布衣衫,怀中还抱着一把油腻腻的胡琴,捂着腿哼哼唧唧个不停。
「原来是你这老瞎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在街边挺什么尸?」这老者在洪洞县大街上卖唱,也不知多少年了,杨宏图对他并不陌生。
「生意不好,今日饭辙还没个着落,与其回去饿肚子,不如碰碰运气,没準儿还能遇见个听曲的。」
盲老儿脸上突然泛起几丝谄笑,「杨相公,您照顾下生意如何?」
「大爷没空。」杨宏图举步要走。
「杨相公,您这几日都没回家了,还能有什么急事?」
杨宏图停了脚步,上下打量盲老儿一番,「哪个说的?」
「还用人说么,小老儿平日走街串巷,杨相公素来是个大方人,自然少不得常到您门前去讨生活,听街坊邻里说,您这铁将军把门可不止一日了。」
「没想到今日在方大官人的宅门前碰了面,」盲老儿笑容里带着几分狡诈,「如此缘分,不该是小老儿的生意到了,相公您说呢?」
一把铜钱抛到了地上,杨宏图冷冷说道:「老瞎子,话不可以乱说,乱说话会丢命的。」
「杨相公您放心,饱吹饿唱,小老儿只有在饿肚子的时候才会胡乱编词唱上几句,吃饱的时候绝不会乱说话。」盲老儿在地上摸索着寻找一枚枚铜钱,一脸市儈。
杨宏图有事在身,也不废话,冷哼一声,扭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