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乱匪灰飞烟灭,陜西三司上下官员总算松了口气,大家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心中庆幸自不必说,才受封为秦王的朱惟焯特在王府设宴,邀请有司官员庆功道贺。
「此番多蒙都堂率固原精兵兼程驰援,会师潼关,毕其功于一役,如今陜境教匪无蹤,奸民授首,皆仰都堂功德也。」陜西布政使安惟学举杯提议,众人纷纷请酒,褒扬上司。
「不敢当行之兄溢美,此皆缇帅运筹之功,教匪骤然举事,我等始料不及,险些酿成大祸,幸有丁帅四方奔走,星传羽檄,各方精兵才可从容布置,平乱之功缇帅当居首位。」一身便装的陜西巡抚曹元,笑着将酒转敬身边丁寿。
「是极是极,丁大人代天巡狩,平冤狱,御胡虏,扫奸叛,弘扬圣德,宣威中外,实乃朝廷股肱,国之栋梁啊!」身穿衮龙服小大人模样的朱惟焯立即接口。
朱惟焯自记事起便担着秦王庶长子这个无名无分的虚名,日日战战兢兢地面对宗支内那些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亲戚们,心中苦楚可想而知,经丁寿三言两语点拨上表之后,竟然真的就提前顺利承袭了王爵,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常言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位新晋的秦王爷对丁大人的推崇感激可想而知。
「王爷谬赞,都堂言重,在下岂敢愧领。」瞧人家孩子多会说话,丁寿嘴角噙笑,忍得很辛苦,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快按捺不住的得意神情。
「丁某不过恰逢其会,说来平乱如此顺遂,还是靠将士用命,主帅调度有方,是吧,戴将军?」
戴钦霍地从座上站起,欠身恭谨道:「卑职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本分而已,不敢贪功,缇帅居功厥伟,末将等心服口服。」
嗯?戴钦这番谨小慎微的回话,大出丁寿预料,在他印象里,老小子腰桿甚硬,当日在绥德见了御赐金牌也没这般卑微表现,如今吃错了什么药,前倨后恭的!
丁寿当然不知道,戴钦是被他腹黑手狠的酷烈手段给惊着了,再有这几日来见一个个封疆大吏地方宪臣皆对丁寿俯首帖耳不敢违拗,连宗藩之长的秦王殿下都恨不得抱着他大腿套近乎,可见心中忌惮之深,自己不过一路分守参将,出了延绥谁鸟他这一壶,联想自己昔日对这位锦衣缇帅的态度,戴钦肠子都快悔青了。
「言之有理,延绥军虽有围剿之功,但白莲贼属其辖境,此乃分内之事,况且若无缇帅居中调度,山西、河南二省岂会倾力相助,单只教匪急扑潼关,便教我等始料不及,若奸谋得逞,吾等在座之人皆难逃干系。」曹元见丁寿端杯发怔,便笑语打破冷场。
一众陜西官员听了连连点头,白莲教若真夺了潼关,流毒三省,后患无穷,屁股下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大家的脑袋还能不能在脖子上都是两可之间。
心存感激,劝酒之间比之适才多了几分真情厚意,丁寿却之不恭,只好一一满饮尽兴,这酒劲儿一上来,话便开始多了,放下杯子笑道:「其实也是白莲教多行不义,偏选了锦衣卫作为对手,他们便是再多生两条腿,也不如我锦衣儿郎消息传递快捷……」
「那是自然,缇骑长目飞耳,天下谁人不知。」曹元附和完毕,又低声道:「曹总镇传来军报,才总制旗开得胜,于羱羊泉小有斩获,如今乘胜追击,想来不日也可凯旋。」
「哦?」丁寿已经从留守花马池的郝凯等人传来消息中得知才宽出兵详情,才宽轻骑出塞,命陜西总兵曹雄于十一月初五自大川墩东出境以为接应,两军相隔不远,首尾相顾,由此看来才宽出塞捣巢虽是仓促,用兵却也算谨慎。
「如此说来,军门马上就要喜上加喜,再摆宴为才部堂庆功洗尘咯?」丁寿轻声笑道。
「庆功自是要的,可也不只为才总制,若无缇帅侦知军情,哪里可竟全功,便是论功行赏,锦衣卫也当居其首。」曹元笑容中颇有意味深长的味道。
丁寿朗声大笑,举杯道:「好一个论功行赏,军门,今日不醉不归。」
「老夫奉陪到底。」曹元举杯呼应。
酒过三巡,丁寿微醺,不禁有些飘飘然,起身端着酒杯四处应酬。
称赞按察使曲锐和都指挥使刘端带军守卫关中府县之功,丁寿与二人各连干三杯,抬头又瞥见了敬陪末座的河南千户廖鹏。
「老廖,你这一番驰援辛苦了,来,敬你一杯。」丁寿径直走了过去。
廖鹏在座人物中官职最小,若非河南乡兵应援潼关至关重要,加之他又是锦衣卫的人,才破例进了这一桌,不过也正因锦衣卫的身份,旁人也不愿多打交道,在席上备受冷落,此时见丁寿过来敬酒,顿时受宠若惊地站起,双手捧起酒盏,躬身道:「属下谢过卫帅。」
「别客气,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与廖公公帮衬的情分,咱都念在心里呢。」丁寿自来熟地拍着廖鹏肩膀。
廖鹏腰弯得更低,谄笑道:「这是卑职本分,不敢言功,家兄常说,能为缇帅效劳是莫大幸事,缇帅若是看得起廖家,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兄弟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廖鹏说的是河南镇守太监廖堂,他在开封接了丁寿的飞鸽传书,立即飞驰洛阳,就近调拨河南府的卫所官军,协防潼关,其中正是仰仗了其兄镇守中官的身份,地方无不配合行事,也是无巧不巧,河南官兵到时正赶上潼关卫守军大败,关防空虚的空当,他们前脚进关,后面白莲教便来抢关,可谓千钧一发。
「好,这份心意丁某记下了。」这类惠而不费的表忠心的话,丁寿已然听多了,他在意另一件事,「将士犒赏可曾到了潼关?」
河南陜西毕竟互不统属,廖鹏可以说是接了本卫指挥之命到西安觐见,河南乡兵却无理由跨境,只好驻扎潼关,没了主将约束,若再赏赉不到,谁知那帮丘八会闹出什么乱子,丁寿可不想才平民乱,又闹兵变。
「卑职离开潼关时,陜西所送犒赏已然到位,谢卫帅挂念。」廖鹏道。
「那就好。」丁寿点头,拍拍廖鹏肩头示意他安然入座,端杯又踱到安惟学与马炳然座前,举杯道:「安方伯、马府尊,二位为大军转运支应,费心良多,丁某谢过了。」
二人连称不敢,陪同饮过,丁寿见这二人眉宇间隐含愁容,不由纳闷,「二位大人,可有心事?」
「不瞒缇帅,匪患平定,迫在眉睫的便是三军犒赏、流民安置,无一不是靡费巨大,却又不得不费,关中支应四镇军需,近两年又承杨总制修边之役,虚耗甚多,藩库确有捉襟见肘之憾。」安惟学苦笑道。
马炳然接口道:「不只藩库,白莲贼所到之处,官仓民室皆劫掠一空,两府被兵,百姓遭难,不得不开仓赈济,可此时年关未过便过耗仓储,待来年开春青黄未接时,百姓就食常平又该如何应对……」
丁寿面色微有不豫,马炳然瞥见惊觉,急忙道:「下官并未有指摘缇帅之意,缇帅命西安输粮延安,本是体会百姓疾苦,解民倒悬之意,下官省得……」
「好了,废话不多说,方伯,犒赏的事我给你出个主意,攻破白莲教后军,钱粮虽没缴获多少,女人倒是抓了很多,这些娘们留着也是白费粮食,甄别一番发卖了换银子,军中将士也可参与,这犒赏左右一倒手,不就又回来了么!」
丁寿这话糙理不糙,安惟学细一琢磨,连连点头,不过还是心忧道:「话虽如此,可反贼家眷如何处置还要上报朝廷裁决?」
「事急从权,朝堂的口水官司由我来打。」户部和内库穷得跑耗子,小皇帝乐不得地方自筹军饷犒赏呢,反正他也没银子给。
丁寿又转视马炳然:「至于黄堂你的难处么……」
「缇帅高见,不知何以教我?」马炳然眼巴巴望着丁寿。
「我一时还未想好。」丁寿一句话险些闪了马府台一个跟头。
「总之百姓赈济停不得,至于开春之后的事么,容我再想想。」丁寿心中倒还真有个想法,他把主意打到了山右那群晋商身上,那些老西儿们经营丝绸盐业,窖藏百万,如张寅那家底的,更是过江之鲫,他们若肯出血报效,眼前麻烦自然迎刃而解,只是天下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捐粟纳粮是要给人冠带好处的,如非万不得已,丁寿不打算开启捐纳这路子,添上一堆同僚倒是小事,官儿多了可就越来越不值钱,谁还将朝廷体面放在眼里。
「是。」马炳然回答得有气无力。
见马炳然一脸悻悻,丁寿也是不落忍,「黄堂且熬过这阵子,待此间事了,丁某自会上表朝廷为你与方伯请功。」
马炳然果然转忧为喜,安惟学闻之动心,二人频频劝酒,席间再度热切起来。
酒酣耳热,朱惟焯向身后贾能点头示意,王府承奉贾能轻轻拍手,一队女乐翩然而出,向座上众人盈盈行礼,踏着丝竹节拍飘然起舞。
乐声盈耳,舞姿婆娑,座上之人无不鼓掌喝采,酒兴愈浓。
*** *** *** ***
一间布置华丽的宽敞客厅,光线晦暗,仅在角落里亮着一盏高脚戳灯,昏黄灯火将此间主人的面孔映得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秦府宜川王朱秉楀孤零零地坐在曲尺罗汉榻上,耳听王府宴乐隐隐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满脸忧愁苦闷之色。
「笃笃笃!」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本王说了想一人静静,退下!」朱秉楀沉声道。
「笃笃笃!」门声依旧。
「滚!」见来人不开眼,朱秉楀怒意升腾,嗓门也高了许多。
来人未走,仍是三记敲门声。
朱秉楀腾地起身,大踏步奔到门前,「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狗奴才……」
「嗯?」房门大开,外间空无一人,朱秉楀左右张望,茫茫夜色,无半个人影。
莫不是忧患过度,以致出现幻听了?朱秉楀摇头苦笑,早吩咐了府内下人不要过来打搅清静,想来也没人又那么大的胆子敢抗拒王命,自己疑神疑鬼,真有些杯弓蛇影了。
重新关上房门,朱秉楀回身,赫然发现自己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个犹如鬼魅的身影,悚然一惊:「谁?!」
「王爷好生无情,这么快便忘记故人了。」 来人站起身,在孤灯映照下现出一副蜡黄面孔。
「邵进禄!你还敢来此?」
朱秉楀一见来人,惊出一身冷汗,匆忙打开房门再度确定周围无人,才仔细掩好房门。
「王爷不必忧心,院中并无其余人等。」邵进禄对朱秉楀谨慎之举不屑一顾。
「满城都是你的海捕公文,你是怎么来的?」朱秉楀回身喝问。
「王爷莫要忘了,邵某曾是贵府的座上客,熟门熟路,」邵进禄掸掸衣服,好整以暇,「府中布置熟悉得很。」
「你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不去亡命天下,来找本王作甚?」朱秉楀恢复镇定,寻了一把椅子坐下。
「请王爷帮个忙。」邵进禄坐到了朱秉楀对面。
「什么忙?」朱秉楀沉声问道。
「听说官军俘虏了许多女眷,如何处置?」
「还不知晓,不过通常是没为官婢。」
「在下想请王爷领出其中一个女子,该当不难吧。」邵进禄轻声道出了妹妹名字。
「仅只如此?」朱秉楀挑了挑眉。
「再便是求王爷给寻一份通关文书,可以让在下过得潼关。」邵进禄笑笑。
「通关文书?」朱秉楀呵呵一笑,讥嘲道:「你当知晓,如无旨意,本王出城即是有罪,如何帮你弄那劳什子。」
「王爷可以上表府内到江南采买,中府当会给宗室这份薄面,开具相关文书。」来前邵进禄早已帮朱秉楀打好了主意,胸有成竹地轻笑道:「些许小事,举手之劳,从此邵某与王爷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彼此再无纠葛,如何?」
「确是小事……」朱秉楀点头微笑。
「王爷是应承了?」邵进禄笑意更浓。
「休想。」朱秉楀笑容一收断然道。
邵进禄面色倏变,冷声道:「王爷可是想清楚了?」
「本王清楚得很,你白莲教行篡逆之举,谋夺我朱明天下,本王身为宗室,岂会助纣为虐,帮你脱身,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邵进禄一声嗤笑,「看来邵某还是小瞧了王爷,也罢,在下这便前去投案,遂了王爷的愿。」
振袖而起,邵进禄又对朱秉楀道:「相交一场,邵某也奉劝王爷一句,赶紧料理府中后事吧。」
「什么意思?」朱秉楀皱眉问道。
「明摆着啊,」邵进禄摊手一笑,「邵某出首,自然有问必答,圣教洛川起事,攻陷王爷封地宜川,是为了夺那正德小儿天下,辅佐您老龙登九五。」
朱秉楀拍案而起,「你想诬陷本王?!」
「邵某与王爷私下往来,府中很多人都眼见为实,谈何诬陷!」邵进禄淡漠道。
朱秉楀冷哼一声,「本王不过受你蒙蔽,误交匪类,你尽管去胡乱攀咬,看有司官员查问下来,是信本王这天潢贵胄,还是你这白莲乱党!」
邵进禄唇角挂着冷笑,「邵某知晓王爷有手段可让府内下人按您吩咐行事,但不知锦衣卫的丁寿会不会信您老那套说辞呢?」
「丁寿?干他何事?」
「当日指使朱公铸二人收买丁寿不成,喊打喊杀要取他性命的,可不就是您老,正是从您那里在下才知晓了丁寿提出的那笔官银,放出消息,万马堂设伏弹筝峡,大愿堂暗算烂柯山,无不是遵从王爷钧旨,您老不会如此健忘吧……」
邵进禄每说一句,朱秉楀脸色便难看一分,到最后面色如土,遍体冷汗,他所担心的也正是此事,丁寿举手之间,惟焯小儿承袭王爵,朱公钟兄弟囚禁高墻,可见其手段,若得知自己是暗中算计之人,怕是想幽禁凤阳都是奢望。
「所以便是为自身着想,也请王爷成人之美,」一直察言观色的邵进禄得意笑道:「那件事邵某自当烂在肚内,再不与人提及,如何?」
朱秉楀脸色变幻,静坐不语,邵进禄也不催促,端起朱秉楀座上的一盏凉茶浅啜慢饮。
良久,朱秉楀终于开口:「本王还是那句话,休想!」
邵进禄不觉动容,「什么?」
「本王有罪自知,你若想首告,悉听尊便,但若今日受你所挟,本王愧为太祖子孙,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朱秉楀掷地有声。
邵进禄蜡黄面孔变得阴沉可怖,朱秉楀坦然相对,毫无惧色。
突然一阵厉声大笑,邵进禄连连点头,「好,不愧是朱元璋的后人,邵某往日算走了眼。」
笑容收敛,邵进禄眼中寒芒大盛,「既然王爷不愿帮忙,邵某只有委屈王爷了。」
「你要如何?」见对方兇相毕露,朱秉楀面露慌乱,高喊:「来人……呃——」
邵进禄扣住朱秉楀咽喉,手指用力,使他再无法发出一丝声音,「借你这凤子龙孙,换得我们兄妹一条生路,想来伪明的那些官儿分得出轻重。」
「邵堂主的话不要说得太满。」
厅堂中突兀响起的声音引得邵进禄心头一惊,仓皇四顾:「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给邵某人滚出来!」
房门无风自开,一个带着满身酒气的醉汉倚在门前,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邵堂主,别来无恙?」
「丁寿?!」邵进禄身形电转,将朱秉楀挡在身前,「别动,你若敢靠前一步,这姓朱的立即血溅当场。」
「诶,丁某为了一见阁下,连秦王的庆功宴都失礼告退,邵堂主便如此待客么?」丁寿揉了揉微微发涨的脑袋,状甚不满。
「呵呵,邵某也非此间主人,谈何待客之道,只是不明缇帅如何知晓在下行蹤,可否见告?」
「无他,守株待兔而已,丁某从徐九龄处得知,尊驾在弹筝峡那件事里充当了某些不光彩的角色,丁某与白莲教早有宿怨,贵教若想借刀杀人,不足为奇,可丁某身带八万两犒赏银子的事,知道的人实在不多,丁某自问入陜境以后,与人为善,在官面上似乎没结什么冤家,思来想去,似乎只有那两位送礼不成的宗亲了。」
丁寿看着脸色尴尬的朱秉楀,笑了笑:「丁某当时便告诫那对兄弟,秦府中可以谋夺王位的人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几个,并不难找。」
「仅凭这些?」邵进禄缩在朱秉楀身后问道。
「有这些还不够么,有了怀疑之人,顺藤摸瓜,将有阁下尊容的画像暗中找府中下人确认,对锦衣卫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不敢确定的,便是邵堂主能否轻身犯险……」丁寿站直身子,微微摇头,「怎料你选了这么个时候,好好一场酒宴,就这么浪费了!」
邵进禄嘿嘿冷笑,「佩服佩服,看来罗堂主他们栽得不冤,邵某轻视缇帅,真是失策至极。」
「岂敢岂敢。」丁寿含笑抱拳,仿佛老友寒暄,「既如此,邵堂主束手就擒,丁某可从轻发落,留你一具全尸。」
「邵某本钱似乎还未输尽,缇帅若是威逼过甚,在下一时失手,这位天潢贵胄可要与邵某陪葬。」邵进禄有恃无恐。
「邵堂主觉得用算计过丁某的人来要挟,会有用么?」
「邵某可以一试。」邵进禄面露狞笑,朱秉楀只觉呼吸困难,一张脸都被憋成了酱紫色。
「罢了,此局算你赢了。」眼见朱秉楀随时都会咽气,丁寿只得服软。
「退后。」邵进禄厉声道。
丁寿依言退到院中。
邵进禄挟着朱秉楀,缓缓走出。
「邵堂主似乎有件事忘了问。」邵进禄走至廊下时,丁寿突然说道。
「还有什么事?」邵进禄微微诧异。
「负责逮兔子的人是谁。」丁寿莞尔,露出一口白牙。
邵进禄还未反应出话中之意,忽听外廊悬梁上突然一道劲风袭来。
劲风压顶,邵进禄本能举掌反抓,掌中忽觉多了一物,还未等他看清掌中何物,另一手突然一轻,转目看去,朱秉楀已被一名绿衣少女抢至中庭。
「贱婢休走。」人质被夺,邵进禄愤愤将手中孩童们常玩耍的竹蜻蜓丢在地上,合身向少女扑去。
「口出秽语,非君子所为。」丁寿身形一晃,拦在邵进禄身前。
性命攸关,邵进禄也不废话,出手便尽全力,只见掌影飘飞,如白云漫天,将丁寿身形完全罩在掌势之中。
丁寿施展天魔迷蹤步,在重重掌影中倏进忽退,左偏右移,每每间不容发之际便以圆转灵活的身法巧妙躲避,漫天掌影无一能捱到他半片衣袂。
「小淫贼,这家伙掌法不赖,可要我帮忙?」一旁掠阵的戴若水把玩着指尖玉笛,盈盈笑道。
「不劳费心。」
可别在小丫头面前显眼,丁寿一声长笑,天魔手全力施展而出,邵进禄循环无间的双掌攻势顿时一滞,竟有运转不畅之感。
邵进禄的三十六式翻云手从来是以巧取胜,掌法虚虚实实,飘忽不定,让人难以捉摸,旁人通常在眼花缭乱的掌影中还未分出虚实,便已中招落败,也是凭这一手绝技,他才稳居西北大愿堂之首。
可若论起招数诡异奇谲,天下有何掌法能出天魔手其右,一经施展,邵进禄顿觉处处受制,连连怒吼,催逼掌势,还是步步后退,趋于穷途末路之境。
对方能在天魔手下挺住这么久,丁寿也觉意外,一个堂主已是一流高手,看来白莲教势力的确不容小觑,如今胜负将分,今夜的事还是早早结束吧,主意打定,丁寿踏步抢进中宫,一掌向邵进禄胸膛印去。
危在旦夕,邵进禄森然冷笑,不挡丁寿攻势,一手反按腰间,一声凤鸣,寒光陡闪,掌中多出一把长刀,凤鸣之声未绝,长刀反撩,直奔丁寿胸口。
刀光如雪,出招快极,丁寿离得又近,大骇之下几分醉意都醒了,向后疾退,嗤的一声,胸前衣衫尽裂,露出一道浅浅血痕。
戴若水失声娇呼,飞掠至丁寿身边,关切问道:「小淫贼,你无恙吧?」
「无妨。」丁寿看着邵进禄手中轻轻颤动的薄刃长刀,阴森一笑:「春风快意刀?」
绝境逢生的邵进禄呼呼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戴若水看着丁寿胸前渗出的细密血珠,眼泪都快滴下了,一双晶眸几欲喷火,狠狠盯着邵进禄,「你歇着,我来替你报仇。」
一手拉住柔荑,丁寿凝视邵进禄冷笑不已,「邵先生教会丁某一个道理:凡事无绝对。自以为必然的事情未必不会再起变化,丁某定要亲自感谢才是。」
「你……行么?」戴若水不放心道。
一手轻抚伤口,丁寿用力在戴若水柔嫩手掌上捏了一下,「可不许随便说男人不行,会出人命的……」
话音未落,丁寿犹如鬼魅般的身影已欺到邵进禄身前,当头一掌拍下。
对方身法如此之快,比之适才更甚,邵进禄惊骇之中还刀相迎,力运于臂,劲透于刀,春风快意刀在他绵绵内力加持下,犹如灵蛇般颤动不绝,曲直如意,变化莫测。
尽管邵进禄已将软刀用法使之极致,可一般刀法如何能与春风快意刀相比,便是萧别情亲至,也未必是盛怒之下的丁寿对手。
丁寿身形在滚滚刀光中穿来插去,步法变幻,如鬼如魅,任得邵进禄竭力招架,腾挪闪跃,还是被他贴到近前。
丁寿侧身闪过一刀,身形电转,已到邵进禄身后,双手按住他双臂,掌中内力圈扫拨转,只听「咔嚓咔嚓」之声不断,邵进禄长声惨呼,春风快意刀跌落尘埃,瞬息间他两只手臂被天魔手「圈字诀」绞得骨骼寸断,软软垂下。
一招得手,丁寿并不停歇,身形一矮,双掌连环,沿着邵进禄脊骨后背一路拍下,直到捏住两只脚踝,依法施为,眨眼间邵进禄的高大身躯已如一团烂泥般堆在地上。
「王爷,你我的事该如何了结?」收拾完邵进禄,丁寿转向宜川王朱秉楀。
朱秉楀心有余悸地摸着咽喉,眼睁睁看着地上邵进禄诡异扭曲的非人身形,心胆俱丧,听了丁寿问话,面如死人般惨白,强自提气道:「事情你已知道了,本王无话可说,将我交由宗人府处置就是。」
轻轻喟叹,丁寿道:「按丁某往日脾气,的确该将王爷交付法司,运气好些或许能在高墻囹圄内了此残生,不过么……」
丁寿微微一顿,摇头道:「便从王爷适才没有曲意从贼,骨子里仍不乏男儿血气,沖这一点,你我往日恩怨一笔勾销,王爷好自为之。」
「你……这便放过我?」朱秉楀难以置信,就朱公钟哥俩的遭遇看,这小子为人不像那么好说话的呀。
丁寿不答,拎起邵进禄,与戴若水打个招呼,联袂而起,事到临头大义不丢,血性尚存,这类人世上已不多见,些许个人恩怨,又何必再与计较……
*** *** *** ***
沉重的牢门缓缓开启,沓沓脚步声缓缓走近。
挂在刑架上的安典彩浑身是血,艰难地抬起肿胀眼皮,眼前人并不陌生,只是与那日相见多了一身织锦飞鱼袍。
「缇帅,一别数日,一向可好?」安典彩咧嘴惨笑,满脸血污的脸上望之可怖。
「托安掌柜福,虽说劳碌奔波,可也平安无事。」丁寿一甩披风,坐在了锦衣卫搬来的官帽椅上。
「丁某倒是有些对不住安掌柜,陜西千户所的家什实在无法媲美诏狱,孩子们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安掌柜担待。」
「诸位官爷服侍得都很尽心,谈不上怠慢,缇帅若是还没尽兴,尽管往小人身上招呼。」安典彩似哭似笑,神情诡异。
「本官时间金贵得很,没工夫与你耽搁,改日有暇,一定奉陪。」丁寿坐着的身子略微前探,沉声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若答了,可免受皮肉之苦。」
「缇帅请问。」安典彩轻声道。
「你们白莲教劫掠延安所得财货藏在何处?」丁寿道。
安典彩摇头:「什么财货?安某不知道缇帅在说什么。」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白莲教此番起事,贻祸数县,十室九空,掠得财货钱粮绝不是小数,可官军连战连胜,缴获所得只是一些浮财,各县的秋粮细软,都被你们吃了不成。」丁寿冷哼道。
「据审问教匪所知,你乃邵进禄妹丈,专门为他打理钱粮俗务,这藏匿之地,想来最是清楚。」
「缇帅当真想知晓?」安典彩说得有气无力,却并没有否认。
「废话!」
「缇帅离得近些,小的有伤在身,用不上力气说话。」安典彩的确虚弱万分,声若蚊吶。
丁寿起身,侧耳倾听,冷不防安典彩张嘴就咬,幸得丁寿身法快捷,偏头便已躲开。
一口没有咬到,安典彩凄声长笑:「呸!狗官,想要从大爷这里得到圣教秘密,下辈子吧!哈哈……咳咳咳……」
笑得过于用力,安典彩支撑不住,连声咳嗽。
看着状若癫狂的安典彩,丁寿并没有发怒,目光怜悯地看着刑架上挂着的安典彩,「你们这些人吶,总是不明白一件事情:锦衣卫肯与你好生说话,便是你最该庆幸的时刻。」
丁寿摇头叹息,「你不明白,他也不明白。」
摆摆手指,一名锦衣卫将一个包裹拎到桌上,解开包袱皮,露出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大哥!」看清人头面容,安典彩目眦欲裂,厉声痛呼。
「丁某劝过安掌柜,兵者不祥之器,安掌柜许是听进去了,邵堂主却是执迷不悟,把命都交待了,可怜!可叹!」丁寿唏嘘不已。
「叹你姥姥,有什么手段尽管往老子身上来,看大爷能不能遂你们的愿,日你先人的!」
安典彩破口大骂,丁寿不以为忤,「丁某知道,安掌柜想激我杀你,啧啧,这帮废物下手没个轻重,你这身子再用刑怕也坚持不住了,还好,邵堂主死前给提了个醒儿……」
丁寿回到椅子上,二郎腿一翘,「来啊,把人带上来。」
镣铐声响,一名鬓发散乱的女子被锦衣卫推搡进来。
「娘子,怎么是你!」安典彩看清妇人容貌,大惊失色。
「相公,你……」同时妇人也看见了血葫芦般的安典彩,泪水夺眶而出,「谁把你折磨成这样?」
「本官可能算一个。」极没有眼力见儿的丁寿突然插话。
「你……」妇人恼怒地向丁寿沖去,却被脚下镣铐所绊,一跤跌倒。
「娘子,小心孩子!」安典彩惊呼。
「哦?原来尊夫人有孕在身,这可不太方便。」丁寿嘚嘚瑟瑟地抖着腿。
「姓丁的,你想做什么?」安典彩牙关紧咬,切齿怒道。
「常言说父债子偿,夫债妻偿,安掌柜受不得刑,只好由尊夫人代劳了。」丁寿细细解释。
「有什么手段尽管沖我来就是,为难妇道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安典彩嘶吼道。
「我不是英雄好汉啊,你们不都管我们叫朝廷鹰犬么?」丁寿对这名号真有些沾沾自喜,「没有名号所累,做起事来就不会束手束脚,做鹰犬实在太快活了,是不是?」
卫帅发话,周遭锦衣卫连连点头,附和大笑。
「你……噗——」安典彩发现,这个人并无一点朝廷大员的廉耻之心,甚至所谓江湖道义在他眼里都是狗屁,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
「相公!!」妇人挣扎着跪爬到丁寿面前,连连磕头:「大人,求求您,求您放过我家相公……啊!!」
妇人抬头,突然见了桌案上的兄长头颅,脑子「嗡」的一声,呆在当场。
「看见了吧,令兄不识时务的下场,你倒是可以劝劝尊夫……」丁寿瞥了眼一旁人头,冷声说道。
「我与你拼了!」妇人恍如雌兽,猛地向丁寿扑去。
可凭她那几手拳脚功夫,莫说镣铐在身,便是手足自由,也伤不到丁寿分毫,丁寿只是轻轻一拨,妇人便再度跌了出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丁寿掸掸衣袍,似乎怕妇人身上脏污沾了自己。
几个锦衣校尉一见这泼妇竟敢当众对卫帅不敬,沖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嘴巴,打得妇人口唇破裂,脸颊高高肿起。
安典彩心痛如绞,连声喝骂,最后还是丁寿出言阻止。
「好了,邵氏有孕,下手别太重了。」
几个锦衣卫立即停手,一通「大人菩萨心肠」的阿谀奉承,丁寿信手打了个响指,让这帮马屁精闭嘴,轻声吩咐:「改用鞭刑吧。」
「鞭刑?什么鞭刑?我娘子如何还能经得起鞭打?」
几名锦衣卫面上都浮起了丝丝淫笑。
「不是皮鞭,是肉鞭。」
「一根鞭子不够,还得多来几根。」
在妇人邵氏惊呼声中,几个五大三粗的锦衣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妇人的粗布劲装撕得粉碎。
邵氏家境优渥,保养得还算不错,再加上平日习武强身,一身皮肤虽说不上细白娇嫩,可也光滑紧致,只是小腹微微凸出,少了几分腰身曲线。
「卫帅,您来个头彩。」一名锦衣校尉谄笑凑前。
丁寿皱眉摆手,邵氏虽有几分姿色,他也未到饑不择食的地步,若只为换个口味,邵氏的样貌皮肤,比之官宦出身的雨娘相距甚远,还不足以让他提起性趣。
自家大人不上手,几个锦衣卫便没了顾忌,你争我夺地打开邵氏镣铐,两个人一边一个压住她双手,另一个脱了裤子便向邵氏身上压去。
邵氏毕竟练过功夫,两腿得了解脱岂能轻易让人如愿,曲腿奋力一蹬,那名锦衣卫仰面跌倒,胯下肉棍子旗桿一样高高举着,说不出的可笑。
「一帮废物,连个女人都拾掇不来,折了她的四肢不就老实了。」丁寿笑骂道。
「大人高见。」惯于擒拿手法的锦衣卫对这一套是熟门熟路,在邵氏惨叫声中,双手双脚皆被卸脱关节。
没了抵抗,一众锦衣卫省事许多,一个身高体胖的校尉往邵氏身上一压,黑黝黝的肉棍立时没入了蜷曲乱草中,邵氏蜜道干涩,被这一下猛插撞出了一声闷哼。
那名校尉也不停歇,晃动着屁股开始一下一下耸动,旁边几人开始计数叫好,更有等不及的在邵氏那肿胀的奶子上抓来揉去。
「安掌柜,可想到藏匿之地了?」丁寿晃到安典彩身前,悠悠问道。
「俺日你娘!」安典彩虎目含泪,耳听着妻子惨呼,闭紧了双眼。
「这个丁某怕是无缘得见,不过安掌柜可以细细欣赏旁人日尊夫人的场面。」
在丁寿吩咐下,两个锦衣卫扳起安典彩脑袋,将他两个眼皮强行撑开,让他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妻子遭人淫虐的场景。
「呜呜……啊啊……相公救命……」
妻子已被人夹着两侧坐起,身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抓痕,两个乳房在旁边锦衣卫的大手中不断揉搓变形,下面一个中年锦衣卫已然接手,正快速向上挺动,萋萋杂草间可见一根黑色肉棒在快速地进进出出,在她背上还趴着一个高个校尉,配合着那中年锦衣卫一进一出,激烈耸动,从妻子苍白的面孔中可以看出,此时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伪明鹰犬,安某做鬼也不会绕过你们。」安典彩字字泣血。
丁寿冷冷道:「若真有鬼神之说,该担心的也该是安掌柜你,延安府万千冤魂可在阴曹地府等着你去还债呢。」
安典彩哑口无言。
一声凄厉惨叫响起,夹杂着一众锦衣卫的惊叫声,丁寿回身,只见邵氏下方的锦衣卫胯间一片血迹。
丁寿初时还当那家伙被人骟了,再看邵氏哆嗦着嘴唇浑身震颤,两腿间的汩汩血迹,顿时明了内情:胎儿没了。
「快,快去寻郎中!」安典彩拼命挣扎,坚木刑架被他晃动的吱吱作响,绑缚的手腕中都勒出血来。
「寻医好办,安掌柜知道丁某想要什么。」丁寿不为所动。
安典彩看着气息奄奄的妻子,硬是从下唇中咬下一块肉来,和着血惨声道:「罢了,我说。」
*** *** *** ***
用绢帕擦拭着双手,丁寿神态轻松地从牢房中走出,猛一抬头,见地牢大门前俏立着一道倩影,莞尔笑道:「若水,你怎么在这?」
戴若水郁郁不乐,不答反问:「有这个必要么?」
「你是说……」见戴若水向方才那间牢门处一指,丁寿已知其意。
「你觉我所行太过?」
「你说呢!」戴若水没好气道,「他们为非作歹,你杀了便是,反正罪有应得,何苦这般造孽!」
「白莲教拥众谋乱,荼毒生灵,贼势虽灭,贻患无穷,你爹部下作战需得犒赏、百姓过冬要耗口粮,若不设法逼问出教匪囤积所在,这桩桩件件如何解决!」
「白莲教众皆亡命之徒,等閑皮肉之伤难撼其志,非常之时只有行非常之法。」丁寿长吁道。
「你这般七搞八搞,传出去对你名声可不好,坐实了你小魔头的身份。」戴若水幽幽低语。
「不使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只要百姓安居其所,我一人声名算得什么,魔头也好,鹰犬也罢,我自当之。」丁寿大袖一振,朗声说道。
默忖片刻,戴若水似乎决定了什么事,柔声道:「我陪你一起当。」
丁寿不答话,只是古怪地看着戴若水,看得小姑娘浑身不自在,摸着玉颊迟疑道:「可是哪里穿戴不对了?还是我脸上有脏东西?来前才对镜整理过,不应该呀!」
「没有。」丁寿展颜一笑,「我只是在想,仙魔联姻,你我身后会有多少人来找麻烦……」
「讨厌!」戴若水顿足娇嗔,「人家是说和你携手迎敌,谁说这个啦!」
「不是这个?」丁寿诧异。
「当然不是。」戴若水樱唇嘟起,信誓旦旦。
「那你脸红什么?」
「我……哪有!」戴若水急忙双手遮住脸颊,待看见丁寿促狭笑容,才明白过来,「你诈我!」
丁寿哈哈大笑,戴若水只觉耳根似火,蛮靴点地,逃一样地飞奔而去。
这妞儿二爷吃定了,去他娘的天地仙侣、四灵十魔,别说找麻烦,天塌地陷我也不在乎,丁寿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暗暗下了狠心。
「卫帅,花马池有信鸽到了。」一名锦衣卫小心凑到了正犯花癡的丁寿近前。
「什么事?」丁寿随口问道。
「密信里于头儿交待,蜡丸定要卫帅亲自验看。」
丁寿暗自皱眉,郝凯与于永二人在花马池养伤,会有什么事态值得这般慎重,接过蜡丸验看,见密封完好便信手捏破,里面有两团纸条,丁寿看过之后瞬间面色大变。
「快去请曹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