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晚,待主人麻循和于永那些锦衣卫发现“丢人”时已是辰牌初,这下可炸了锅,于永等人自不消说,自家老大丢了人头难保,麻循留宿丁寿等人本就存着借机套交情的心思,这交情还没套到半点,祸事反倒来了一桩,急得唇舌燎泡,张罗人立即阖府寻找。
好一番鸡飞狗跳,终于在马廄里找到了人,麻循得到消息哭笑不得,也不知这位缇帅大人什么癖好,大晚上的竟然和马过了半夜,立即过去请安问候,待看见丁寿身旁站的那大汉时,本已挂满笑意的脸庞登时僵住了。
“混账东西!你个马夫不做好本分营生,妄擅与丁大人攀谈,真是不知尊卑,还不快去干活。”
麻循疾言厉色的一番训斥,随即又与丁寿赔礼,只道府内下人无知,沖撞之处万求海涵等等,丁寿笑着摆手,不以为意。
那大汉一肚子马经,本说得兴起,遭打断后有些意犹未尽,又遭训斥,更是怏怏不乐,闷头答应一声,便去干活。
正与麻循说笑的丁寿突然大喝一声,“麻全!”
“诶!”正低头铡草料的麻全随口应了一句,惊觉不对,举目四顾,只见麻循面如土色,丁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麻将军,你道本官为何选了贵府做下处?祁山麻家,呵呵……”丁寿负手踱了几步,眄视麻循嗤笑道:“人犯在逃,与其沾亲带故之人锦衣卫怎会不留意一二,尊驾未免太小瞧我缇骑的手段……”
“缇帅恕罪——”看着周边眼神不善的于永等锦衣卫,麻循张皇失措,高大身躯登时矮了下去。
“此事与我家兄长无关,我跟你们走就是。”麻全怒沖沖闯了过来,被两名锦衣校尉联手制住,还是不停挣扎。
“事情是我一个人的,是汉子的休要牵连无辜!”
“住嘴!”麻循厉叱本家兄弟,连连磕头,“标下……哦不小人有罪,实在事有隐情,在下不忍见本家亲眷蒙冤,这才暂为收留……”
“麻将军是说锦衣卫兴的是冤狱咯?”于永可不会因为彼此信奉同一个神只而网开一面。
麻循慌忙摇头,“绝无此意,小人本意也是想寻个时机向缇帅稟明内情,只是还未寻到时机……”
“说得好听,若非我家大人英明,烛照万里,岂不让你这招”灯下黑“给蒙混过去了?”
“我……”饶是麻循能说会道,也被于永一句一顶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丁寿微微摆手,于永拱手退后,“好,你便说说内中有何隐情?”
“小人这本家兄弟传了祖上本事,酷爱养马,那洪洞方争在大同与内地间贩马为生,生意做的不小,还在边地设了马场繁育马种,慕名前来延请,他也乐得整日与马打交道,因此……”
“等等,”丁寿打断麻循,不解道:“麻家在军中为将者不在少数,与其让他为商贾马贩驱使,何不将他安置在官家马场,为国效力?”
“早年的确如此安排,只是……”麻循神色纠结:“我这兄弟熟知马性,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因看不惯官家马场……咳咳,那些做派,常与人争执,行太仆寺毕竟是朝廷官署,多生龃龉对麻家也非好事,为方争养马一来全由心意而行,他本人乐在其中,二来我等族人也少了这些烦心事,不过他一个马癡,平日只醉心养马训马,绝无会与白莲妖人勾结,麻家愿全族作保,求大人明鑒!”
麻家还真抱团啊,丁寿瞧了眼还在不安分挣扎的麻全,暗叹白莲逆党要都是这货这样的,锦衣卫的差事可就轻松多喽,直愣愣地送货上门,让看过画影图形的丁寿初时几乎以为是认错人了。
“那日原平驿又是怎么回事?”
“驿站打尖,某先去了后面喂马,听了前面动静去看,见那些驿卒正砍瓜切菜般地杀人,那些官军只是抱腹打滚,毫无还手之力,某见机不对,就藏在了马廄后面的干粪堆里,才脱了一条性命。”
尽管知道时候过得久了,丁寿还是看了一眼自己昨夜挨着麻全坐的那边肩膀,感觉似乎隐隐有股恶臭传来,自嫌自弃地皱了皱眉,离麻全远了两步,才道:“可记得那些贼人相貌?”
麻全大脑袋一晃,闷声道:“某只看马,从不记人,只是听那些人都称呼什么”赵使者“……”
赵景隆?算你老小子扳回一局,丁寿轻抚额头,“还听到旁的什么消息?”
“你在粪堆里能听得多少?!你若不信,某随你处置便了,休要啰唣!”麻全能想起这些琐事已是绞尽脑汁,面对追问着实不耐。
“缇帅不要听这混人胡话,哦不,他人虽混,却没有半句虚言,求缇帅开恩,给他一条生路!”麻循求恳不断。
“本官信他与白莲妖人没有关联,”不待麻循面露喜色,丁寿又悠然道:“只是他畏罪潜逃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这……罪状属实,只是当时海捕文书已下,他又因……驿站之事惊吓,不敢向旁处投案,求缇帅念在事出有因,从轻发落。”
这麻循可没外表那么粗豪,丁寿心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同样怀疑押送消息走漏,山西大同两地官府已有白莲教徒渗透,只是不肯,或者说不敢明言。
“死罪无妄,活罪难逃,将麻全贬为恩军,交锦衣卫编管,为朝廷蕃育马种,戴罪立功。”老实说,经过昨夜这番长谈,无论麻全有罪无罪,丁二都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
听说还可以继续养马,麻全可不管为军为民,顿时喜笑颜开;族人性命保全,麻循心中一块大石也算落地,可丁寿显然不想让麻将军踏实过年,贴着他耳边又道了一句:
“麻将军适才以全族作保,可不要忘咯,麻全在锦衣卫做好做坏,可与大同麻家息息相关,您呢,自求多福吧。”
麻循身子一僵,笑容尴尬地唯唯称是,丁寿自然不知道,他偶然兴起的一个恶趣味,便将大明历史上有着“东李西麻”之称的麻家将,捆上了自己战车。
不管今后事情如何,如今也算皆大欢喜,麻循命人张罗饭食,丁寿也吩咐人打点行装,準备饭后启程。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用饭!”一夜未见的白少川,突然出现。
丁寿苦笑,“便知你一来定要催促行程,莫急,一起用过饭,即刻便走。”
白少川少有的面色凝重,“鞑骑犯边,走不得了。”
*** *** *** ***
“鞑骑五万破万全右卫新开口!?”丁寿看了军报,勃然作色:“总兵神英他在做什么?那个新到任的朱恩又是干什么吃的?巡抚巡抚,巡他妈个头!”
丁寿本意趁机绕路回宣府探望嫂子月仙,偏等来了数万鞑子犯边的消息,忧心之下恼怒可想而知。
“缇帅且放宽心,边镇之设虽主为防秋,但四季之防也在顾虑之中,鞑骑冬日来袭,必难持久深入,待其势衰,自可鼓蕩而平。”麻循在一旁劝解道。
丁寿盯着展开的边关图志,默默思索王越兵书中山川地理记载,鞑靼入侵宣府,无非是东西两条路线,东侧有燕山阻挡,沿着独石水又有独石、半壁店、云州、赤城等一串堡垒据险而守,只要不玩出正统年杨家将晃点英宗的骚操作,当保无虞,鞑子显然也清楚这点,此次入寇选择了宣府西侧的万全右卫。
丁寿指向地图,沉声道:“鞑子翻越野狐岭,再若深入,只有沿着洋河顺流而下,经宣府、怀来、延庆,可一路直抵居庸关下,莫说攻破关口,兵临京城,便是让鞑骑出现在居庸关前,也足可震动朝野。”
“缇帅所言不假,不过宣府为京师北方屏障,朝廷经营多年,洋河一线以宣府三卫为枢,遍布卫所州城,鞑子区区五万骑怕是一路碰得头破血流,也未必能见到居庸关上的半块城砖。” 麻循抚着垂到胸前的大胡子朗声大笑。
“还有第三条路。”丁寿并没有麻循那么乐观,手指沿着保安州、怀来、京师之下划了一条曲线。
“沿着桑干河谷东进,便可绕过宣府重重防御,直抵居庸。”
麻循一愣,这条路线实在太过“非主流”,错愕道:“可若要沿桑干河进军,必要从大同而进,鞑子如今是破了宣府边墻……”
麻循悚然警醒,惊呼道:“缇帅是说鞑子此番是声东击西,真正目的是谋夺大同。”
丁寿缓缓摇头,“敌情未明,丁某只是做此推测,不敢断言,若大同失陷,即便鞑子畏惧居庸天险,不沿桑干河进军,而是南下走飞狐陉,其后既可再经蒲阴陉攻打紫荆关,甚或继续南下攻打倒马关,都可抵达京师,也非某所能预料。”
经过才宽失陷阵前的打击,丁寿在军机大事上谨慎许多,不敢再妄下断言。
一直冷眼旁观的白少川突然插言:“即便鞑子意图不明,我等也决不能在此坐视,丁兄,速将适才所想传讯宣大疆臣,断不可使其有兵临京师之机。”
丁寿一怔,纳闷素来沉稳镇静的白少川怎会如此急躁,他们远在右卫,无论是宣府朱恩、大同崔巖还是总督文贵,都比他身临前敌,更加了解虏情,他这样在后方指手画脚,干涉戎机,平白招人白眼不说,万一说错了,这人可就丢大了。
白少川似乎清楚丁寿心中所想,凝眸道:“京师不比关中,万不可使鞑骑出现在三关之下。”
丁寿豁然,虏攻宁夏,已然震动三辅,若是再让其兵临居庸关等长城内三关,骚扰畿辅,势必朝野大哗,朝中那些酸子们最喜天人感应那套邪说歪理,打个雷还弄出个诛八虎的花活儿,若让他们借着这个由头,鬼知道能搞出什么幺蛾子,请诛刘瑾肯定是没那个种了,但恶心一下这段时间实行的各种“新政”,那是板上钉钉的。
丁寿也不再废话,立即将其所想一一书就,令于永通过锦衣卫渠道,传讯宣大的几位封疆大吏,嘱托他们留意鞑虏动向,勿为所趁。
“此间事自有抚臣军将处置,趁贼势未至,你我退回山西,走真定、涿州的驿站回京吧。”
丁寿撇撇嘴,对白少川之言不置可否,战火阻隔,宣府肯定是回不去了,想想实在心有不甘,恨恨道:“我就弄不明白,隆冬之际鞑子非要入关闹腾个什么!这不成心跟二爷做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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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兔毛川的蜿蜒河谷,数以万计的草原狼骑如黑色潮水般滚滚向前。
几名蒙古贵人在军将簇拥下驻马于河边高坡,议论不休。
一名英气勃勃的青年用马鞭遥指着望不到边际的行进大军,兴奋不已:“有这般多的草原勇士,何愁不能马踏南朝,只有阿尔伦那般懦夫,才会坐拥大军处处受制,实是丢尽了父汗颜面。”
青年身侧一位老将摇头叹息:“阿尔伦黄台吉也有不得已的苦处,听说他破口之后不待宣府明军反应,便逾怀安直扑蔚州,怎料明军早有预备,在阳和、天成、怀安一线险要之处囤积礌石火箭,暗做埋伏,草原勇士本就不擅攻城,不察之下损伤许多,他行进得急,攻村破镇得到粮草不多,如今后继乏力,进退两难。”
老者对阿尔伦的称呼听来十分刺耳,青年不禁冷笑,“苍狼怎会被绵羊阻挡,分明是他无能,只要按照父汗计划兵临南朝都城,逼得小皇帝重开贡市,些许损失算得什么。”
老者闻言面露不豫,些许损失?说得轻巧,可不是每个部族都如察哈尔汗廷般有冬季草场,天寒地冻,战马掉膘得厉害,这一路行军倒毙了多少战马,便是人的粮食也不算充足,此番若是劫掠不到足够的粮食,明年日子族人还不知怎生去熬。
感受到老人情绪低落,青年大笑宽慰:“多郭兰老伯莫要忧心,我与姐夫早有约定,此次打开关口,所打草谷全归土默特,察哈尔不取分毫。”
老者乃是土默特万户茂明安部的多郭兰阿忽勒呼,正为部众揪心的他闻听青年之言顿时一愣,随即狂喜:“当真?”
“当然。”青年欣然颔首,“若不是茂明安部与姐夫相帮,怎会如此快便调派出三万大军,某阿着并非忘恩之人,些许谢意还请多郭兰老伯不要推辞。”
哪个会推辞!多郭兰老脸都乐开了花,土默特流年不利,攻掠宁夏不顺,所得财货生口大多被夺回,沙窝一战虽说损失人数不多,却都是部族精华战士,今年土默特已然伤了元气,老多郭兰对火筛塔布囊此番出兵,心中未尝没有非议,可碍着来人是黄金家族血脉,他也不好拒绝,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心中狂喜,已然老朽的身子骨突然劲头满满,催马而下。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天黑之前抵达杀虎口,落在最后的一个千人队,留在山里喂狼。”
看着在队伍前后策马鼓劲的多郭兰,青年得意一笑,身侧突然又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阿着,你既然不忘恩,又该怎么谢我呀?”
青年笑容一窒,随即脸上堆出更多笑意扭过身来,“这却把我难住了,我的好阿姐什么也不缺,弟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谢你,阿姐你来说,只要阿着有的,随你拿去。”
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一名服饰华丽的俏丽少女打马向前,轻轻一挥手中缠绕金丝的名贵马鞭,薄唇轻抿道:“就知你会卖乖讨巧,算了,饶你一遭,便算是我这做姑姑的送给小俺答的降生礼物。”
“那我替才降生的俺答谢谢阿姐了。”青年马上含笑欠身,对和他容貌相近的少女抚胸行礼。
“你我同生同长的,不用来这般客套,”少女用马鞭轻敲着手心,冷哼道:“我就是看不惯阿尔伦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过早生了几日,有什么了不起!”
少女便是蒙古达延汗巴图孟克与哈屯满都海彻辰所生之图噜勒图公主,达延子嗣众多,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自然从小娇惯宠爱,养出了几分刁蛮任性。
青年则是图噜勒图的孪生弟弟巴尔斯博罗特,他们口中的阿尔伦是巴图孟克与满都海所生第二子乌鲁思博罗特,其孪生哥哥图鲁博罗特已死,他俨然成为众子之长,行事骄横,引得其余子女不满。(满都海与达延所生七子一女中有三对是双胞胎,不得不称赞真是奇女子)
听了图噜勒图对阿尔伦发泄不满,巴尔斯博罗特随即附和,“就是,当初把阿姐嫁给革儿孛罗,就是他在父汗前出的主意,要不是革儿孛罗那厮短命,姐姐怕是已经嫁到朵颜,最近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图噜勒图长眉微扬,急声问道。
“听说他向父汗进言,要守诺联姻,把你嫁给革儿孛罗的弟弟把儿孙。”
“这个混账。”手中的金丝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亮鞭花,图噜勒图愤愤道:“他把我当成什么?!”
“还能是什么,”阿着歪着脑袋不屑道:“和牛羊一样,当成可以拿来交换的礼物呗,他也不想想,此番破口,顺利绕过宣府明军堡寨,靠的还不是革儿孛罗送来的那份羊皮卷,他用姐姐的名头换来的地图,成就他一个人的功……”
“别说啦!”图噜勒图娇叱打断,杏眼怒睁道:“阿着,这回入关你要争气,一路杀到南朝都城下,给父汗看看,谁才是黄金家族的雄鹰!”
巴尔斯博罗特见火候已到,不再多言,拍着胸脯道:“阿姐放心,此番蒙你在父汗前进言,给了阿弟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阿着不会让你失望的。”
“南蛮子,你们最好别挡我和阿着的路,我们走!”图噜勒图一催胯下枣红马,当先而行。
她身后一匹通体乌黑的乌骓骏马上,端坐着一个全身裹在灰色布袍中的瘦削身影,此时也要催马跟上,却被阿着一把带住了缰绳。
“乌伦珠,待我此番立了大功,便向阿姐请恳娶你做哈屯,开不开心?”阿着挑眉笑道。
布袍人微微侧首,冷电似的一道寒芒照得阿着心底一颤,不觉松了手,乌骓扬尘而去。
“好一匹大漠烈马,某早晚降伏了你。”阿着望着布袍人的背影,嘿嘿冷笑。
*** *** *** ***
平虏城外的一座小山村。
赖得天公保佑,今岁天顺年丰,冬日农活较少,犁田晒地、挖窖藏粮的活计早已忙完,村民们都忙着宰杀年猪,张贴春联福字,庆贺新年,此时赶到的丁寿一行,可算是不速之客。
听人劝,吃饱饭,尽管惦念着过年去宣府玩嫂……哦……吃饺子,丁寿也没头铁到非要去撞那五万鞑骑,在听说战事稳定宣府镇城无恙后,便在马昂率队护持下绕道山西回京,途经村中打尖用饭。
其实按马昂的意思,尽快赶到平虏卫城,休息住宿都安全方便得多,奈何丁大人非要搞什么与民同乐,这位爷兴致来了,便是白少川也只能蹙眉应允,岂会听他的劝阻。
一百几十人的队伍对这山村来说可不是小数,何况还是一群军爷,几位村老正愁眉苦脸,觉得村中遭了劫难时,几锭沉甸甸的雪花银登时让他们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村舍中间的空地上拼凑了一溜长桌,从街头摆到街尾,桌面上摆满了各家各户整治出来的菜肴,菜色算不得精致,好在量大管饱,烧饼馒头夹炖肉,黍酒土鸡豆腐干,颇有乡间特色,在丁寿执意相邀下,村民老少也一同入座用饭。
开始时村民还大多畏官拘谨,几杯自酿的老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再看那为首的年轻贵人性情和善,言笑无忌,其余军汉虽大多举止粗豪,却也没有什么扰民之举,逐渐放宽心怀,与丁寿畅谈起了收成年景。
“好教官人知晓,皇爷爷洪福齐天,今年风调雨顺,每亩地打粮足有一石多,若是往常不好的年景嘛,也就四五斗吧。”村中族长“滋——”又饮了一个满杯,今日有人付账,平日可难得这么敞开了喝家酿的老酒,心满意足地抹着嘴道:“均摊下来,每年一亩地约能出个七八斗吧。”
丁寿点点头,这数字与自家宣府的中下农田产出相差不多,又问:“赋税如何?打的这些粮食可够日用?”
这位村老虽说喝酒有些上头,脑子还算清醒,不晓得眼前人具体来路,他可不敢随便掏心窝窝说话,含糊道:“年景好便多些嚼裹,收成不好勒紧肚子也能过活,种田纳粮天经地义,甚够不够嘛!”
说得漫不经心,可看看绕着长桌奔跑玩耍的村中孩童,老人还是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此间虽挨着兔毛川水,可多是山地,土薄得很,可供开垦的田亩不多,眼看村里人口越来越多,可苦了后人娃娃咧。”
“若是有粮食山巅可植,不滋水而生,产出又高于麦黍,老丈可愿一试?”
村老大惊:“真有这宝贝?!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也未听说,官人,你说的究竟是甚名堂?”
丁寿意味深长一笑,不再多言,那村老百爪挠心,再喝起酒满嘴不是滋味,只是再三求问,难得要领。
丁寿打量席间,护卫边军都是大同子弟,乡音让军民之间少了许多戒备隔阂,有些村中豪爽青壮已与军汉勾肩搭背拼起酒来;手下锦衣卫虽说往日都是街面上横着走的主儿,在上司面前却如鹌鹑般老实,只顾低头用饭;身旁宋巧姣将一个小女孩抱在膝上逗弄,那小女孩奶声奶气,质朴可爱,连皱着蛾眉勉强与乡民同桌的慕容白都忍不住喂了那女娃儿几筷,哈,女人果然是天生母性;白少川一如既往地自斟自饮,对脸上泛着红晕轮换上前端菜上酒的村姑少妇们一双双倾慕眼神视而不见,真生生气死人个也么哥!
遥望远山峰峦磷磷,头顶白云飘绕,身处竹舍茅屋之间,耳听乡人笑语,还真有这么几分隐士野趣,丁寿怡然自得,连在耳边不住请求哀恳的村老都不觉得生厌了。
“嗯?打雷了?”丁寿似乎隐约听到轰隆一声,抬眼看天,好大的日头,不像啊。
天色未变,又是一声闷响远远传来,座中其他人也都听闻。
马昂脸色一变,长身而起,在众人惊呼中跃到了长桌上,不理被他踩得一片狼藉的菜肴杯盘,只是向西侧山头眺望。
“那是什么?”闷轰声再响,丁寿顺着马昂目光,眺见远处磨儿山上有三丛烟柱腾起,风吹不散。
“是狼烟,有鞑子犯边!”马昂也同样看见,且根据狼烟数量得出準确判断:“来敌在千人以上,由北而来。”
“北面?北面各城都失陷了?”丁寿惊道,右卫以南还有玉林、威远等数个城池堡垒,前脚才离开,后面就都没了!
马昂同样为右卫家人忧心,此时却无暇顾及,还有更紧要之事待办,肃然道:“缇帅,请速速上马,我等护送您与女眷赶赴平虏城暂避。”
“官人,哦不军爷,可不能抛下我等啊!”村老在旁听得真切,此时再也顾不得尊卑畏惧,抓住丁寿袖子苦苦哀求,“一村老小几百口子,不能就这样落在鞑子手里啊!”
“你们拖家带口的,如何能跟上我等,还不快收拾行囊,逃进山中暂避才是正经。”马昂厉声喝道。
“山中也难万全啊,弘治十七年六月鞑子攻大同时,就屠了临近好几个村子,躲进山中的乡亲被他们寻到,不是用马活活拖死,就是绑在树上喂了蚊子,死状惨不忍睹啊,就是侥幸活下被他们掠去,也难逃当牛做马地使唤……”
村老泣不成声,周遭村民也面露戚色,哭成一片,让适才吃人嘴短的丁寿真拉不下脸说出一个“走”字。
“军情紧急,请缇帅早做定夺。”马昂连声催促。
丁寿环视一周,见周遭俱是惊惶饮泣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了宋巧姣怀抱的女娃儿脸上,那女娃不知兇险将至,吸吮着手指,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正盯着自己猛瞧,女孩天真纯凈的眼神让他瞬间有了决断。
“马将军,一路你常说麾下将士勇猛,可以一当十,如今以百对千,可有胜算?”
马昂一怔,“缇帅,烽火传警未必準确,鞑兵或不过千余,也或数千,都是未知之数……”
“或许也不过数百,”丁寿粲然,“我意已决,阻上鞑子一阵,为村中百姓争出几分生机,你可有胆量?”
妈的,搏一把!马昂涨红了脸,暗暗咬牙,拱手抱拳:“标下惟缇帅之命是从。”
“好,这份人情某记下了。”丁寿点头称赞,随即下令:“于永!”
“卫帅!”于永躬身听命。
“立即带着锦衣卫护送村民赶赴平虏城,城中可有锦衣卫驻扎?”
于永略微思索,便道:“非是大邑,该有一个小旗驻守。”
“会合他们,督促平虏卫守将安置村民,严守城池。”
这事我来干?于永觉得有些不妥:“缇帅您……”
“本官在此随边军弟兄迎敌。”丁寿淡然笑道。
马昂麾下军士本听丁寿先命锦衣卫护送村民,心中多有不满,什么为村中百姓争取生机,还不是为了他和手下更易逃命,拿我等厮杀汉去填鞑子的窟窿,此时听说丁寿也要一同留下,不由人人动容。
马昂率先道:“缇帅万金之躯,不可轻蹈险境,标下愿立军令,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不会令鞑子逾此村半步。”
于永同样以为丁寿不放心这些大同边军,“还请卫帅领队入城吧,若是……若是需人督战,属下留下即可。”
丁寿朗声笑道:“边军将士皆是血性汉子,何用督促,本官留此是为与弟兄们携手并肩,畅饮胡血,你旧伤未愈,留此何用。”
马昂热血沸腾,激昂道:“标下愿与缇帅共餐虏肉,畅饮胡血,醉卧沙场!”
马昂此番带出的一百骑军本就是亲信苍头,又为二人言语所激,战意高昂,众边军齐声高喝:“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小慕容,你……”
“呛啷”宝剑出鞘,慕容白瞪着晶莹双眸道:“太师叔,我随你一起杀鞑子。”
丁寿扶额,看不出这中二丫头还有点热血基因,“呃……你保护好巧姣,在平虏城中安心等我。”
“太师叔,我……”慕容白还要争辩,手掌忽被一只滑嫩柔荑轻轻握住。
“慕容姑娘,不要打搅老爷了。”宋巧姣对慕容白嫣然一笑,随即柔声对丁寿道:“老爷多加保重自身,妾身告退。”
安排已毕,村老立即呼喝族人收拾行囊,去平虏逃灾避难。
“茂田家的,你家崽子多,都数齐了,可别丢下哪个,早跟茂田说有空多犁犁外面那块地,家里肥田开一花结两果的有个甚用!”
“二狗子,别背着你那老娘了,将她放到大车上,有人照顾,快去窖里搬粮食,那才是全村人的命咧。”
村老指东派西,忙得不亦乐乎,马昂已经有要揍这老儿的沖动了。
“如今能逃出命去,已算赚的,还顾什么粮食!点齐人口,马上出发。”
那老汉立即垮了脸子,“军爷行行好,粮食是庄稼人的命啊,没了粮食,我等还靠甚过活,求等等……”
“等你老娘!带上口粮,其他的烧掉,不能留给鞑子一粒粮食。”马昂下令道。
“军爷不能啊!”村老跪地抱住马昂大腿,嚎啕大哭:“好歹让我等带上开春种粮,否则来年到头还是个死啊!”
“你来年死不死干老子鸟事,马某能否活过今日还是两说呢!”马昂抬腿便要将老者踢开。
“马将军,少安毋躁。”
一见丁寿,村老立即松开马昂,膝行几步,改抱住丁寿大腿哭求。
“老丈,军情紧急,人命关天,而今的确无法将村中窖粮带走……”看着眼泪巴巴的老汉,丁寿心有不忍,“这样吧,我交待下去,村中损失粮食由大同府调拨补偿,你看如何?”
“这个……”对从没出过大山的老汉来说,大同府实在太过遥远,粮食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才觉安全,可看着边上横眉立目的马昂,他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乖乖听命。
一番折腾,锦衣卫护送着扶老携幼的村民队伍终于启程,丁寿立在村口,向宋巧姣与慕容白二女挥手送行。
“你究竟作何打算?”
熟悉而又冷漠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丁寿回首一笑:“白兄,你怎未随他们一起走啊?”
眼中薄愠一闪而过,白少川对这个明知故问的惫懒货算是死了心,淡淡道:“刘公命我将你平安带回,白某活着,你就不能死。”
丁寿哈哈大笑,上前亲热地揽住白少川肩头,“听白兄这么说,丁某安心了许多,有白兄襄助,胜算又多了几分。”
白少川剑眉微攒,用折扇将搭在肩膀上的手推开,轻声道:“你最好将自己的主意说出来,免得白某见事不可为,提前给你一个体面的了断。”
丁寿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道:“这可开不得玩笑,白兄且放心,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我兄弟同心,敌人不攻自破……”
寒风忽起,吹得二人衣衫鼓涨,猎猎作响,丁寿抚掌大笑:“瞧瞧,连天时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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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不见村口人影,慕容白半个娇躯才缩回车厢,对身旁闭目静坐的人儿抱怨不停:“这样将太师叔留在村里,不知能否安然脱身,喂,你便这样怕死?”
“怕。”宋巧姣睁开眼帘,凄楚一笑:“宋家只剩我一个不孝女,总得有人为爹爹养老送终。”
“那太师叔的安危你便不顾了,万一他有个……”慕容白眼眶泛红,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若是老爷受伤在榻,我当尽心服侍照顾,万一……”宋巧姣重新阖上晶眸,轻声道:“万一老爷身有不测,待家严百年之后,宋巧姣再相随地下。”
宋巧姣说得很轻,却坚定无比,让人无法怀疑,慕容白满腔不满再也无法出口,最终化成一缕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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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车外的队伍中,骑着一头小毛驴的村老仰着脖子,沖坐在马上的于永谄笑个不停。
“军爷,那个年轻大官人说要大同府补偿我们村的粮食,不会有差吧?”
“你已经问了多少遍,我家大人说是便是,能有什么差池!”于永默默祈祷心中真神保佑丁寿无恙,却被这老儿问得不厌其烦,如今算知道自己平时那副嘴脸多讨人厌。
村老连连称是,心道这军爷生得卷卷头发,曲曲鼻子,样貌可真够怪地,又抬起笑脸问道:“敢问军爷,那个年轻大官人姓甚名谁,握全村好给他立长生牌位,保佑恩人长命百岁,官运亨通。”
老儿好生讨厌,于永冷冷道:“管好自己吧,我家大人不需你们保佑官途。”
“那是,那是,看那官人一身贵气,县太爷怕也没有这个气派……”老人虽说从未出山见过知县老爷,却不乏传统农人式的狡猾。
果然,于永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对方的轻蔑反让老汉心中有了几分喜意,看来村里粮食有门,继续道:“就那个威风做派,只有省城的哪个衙内公子才配有咧……”
丁寿年纪实在太轻,村老不敢想他是哪个衙门的官老爷,但哪怕是知府老爷家的公子,当爹的总不能不认儿子说的话吧。
“别费那心思了,直说吧,全山西省的官儿加起来,也没我家大人威风有权!”于永半辈子都在揣摩逢迎上意,村老那点花花肠子在他眼前实不够看。
于永一句话出口,老汉登时傻了眼,舌头伸出半截,老半天缩不回去。
看到自己话达到了预期效果,于永满意一笑,忽地发现队伍前方有一骑快速奔来,立即打马迎上。
“叔儿,问出来了么,那后生究竟甚来头?他应下的事有準么?”几个村内掌事的左右围了上来。
村老好不容易才将被风吹硬了的舌头塞回嘴里,咂咂嘴巴活动了一番,癡癡说道:“握听这意思,怎么好像皇爷爷私访来着……”
于永奔到队伍前方,正撞上迎面来骑。
“眼睛瞎了!敢挡锦衣卫去路,还不让开,莫不是不想活了!”马上骑士见队伍阻住去路,大声叫骂。
“大胆!”于永亮出腰牌,高喝道:“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家眷在此,谁敢无礼!”
骑士惊喜交加,滚鞍下马,单膝跪地道:“小人平虏城旗下锦衣校尉,有紧急军情奏报卫帅。”
注:蒙古犯边虽说秋天居多,但也有选在冬天的时候,历史上正德二年十二月达延汗部进攻的是更冷的凉州和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