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香阁内收拾得一尘不染,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门围子及挂檐等处镂有透雕,床楣上还糊着一幅蜂蝶戏蕊的绢画,在床边高脚绰灯的烛火映衬下,整张绣床都透着几许靡靡之象。
红纱帐内,忽地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女子叫声,瞬间打破了屋中岑寂,同样也惊醒了正在墻边椅上假寐的另一人。
“小声些,房顶都被你掀开了。”丁寿掩唇打了个哈欠,很是不满。
“谁?”伴着一声娇叱,一条光洁玉臂猛然掀开纱帐,朱秀蒨拥着香衾坐在床上,莹洁白嫩的脸蛋上除了怒容,还带着几分惊慌失措。
“是你?!”朱秀蒨杏眼圆睁,只见姓丁的那小贼歪靠在一把嵌着金丝线刺绣的玫瑰椅中,一双脚大剌剌搭在身前的乌木案几上晃来晃去,举止间轻佻随意。
“舍我其谁。”丁寿挑眉轻笑,随即动了动身子,使得自己半躺姿势更加舒适,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帐中少女,弯眉秀目,瑶鼻傲挺,身上虽有罗衾遮掩,但那一双露在被外的肩头,圆润雪白,也是养眼,嘿,白日里怎么就走了眼呢。
对方眼神有异,朱秀蒨省起此时未着寸缕,瞬间玉面火烧,又羞又怒,匆匆撤手放下纱幔,挪动屁股又向床内深处缩了缩,这才对着帐外厉声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与我同处一室,不怕杀头灭门之罪么!”
外间“嗤”的一声轻笑,“本官在自己府上,想去哪里还要向当今万岁请旨不成?”
“这是你家里?”朱秀蒨失声叫道,怎地才逃出去,又入罗网!
帐外传来丁寿笑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笑声中一股子欠揍的味道,小郡主发誓,若不是全身赤裸,定要沖下去和这混帐分个你死我活。
缩在帐内偷偷自查一番,周身并无不适之处,看来清白未失,朱秀蒨心中稍定,颤声问道:“我……我的衣服呢?”
“那身见不得人的衣服,我扒了后就一把火烧了。”
一手掩着锦被,朱秀蒨一把扯开帐子,粉面煞白,怒声道:“无耻之徒!你……你怎敢脱我衣服!”
丁寿支颐,对着帐内人笑道:“自然是为了救你啊,你事先中了毒难道忘了不成?”
朱秀蒨秀眉一颦,边将一只藕臂缩回被内探查伤处,一边暗运内息,果然周身内外已无异样。
“歹人夜闯自家,意图不明,本人不念旧恶,以德报怨,反落得一身埋怨,唉,看来这好人真是做不得呀。”丁寿摇头叹气,仿佛受了莫大委屈。
被人拿个正着,朱秀蒨气势上顿时弱了几分,兀自强嘴强辩道:“纵然我夜里不慎走错了门路,也自有法司秉公而断,轮不到你这原告判案!反倒是你,堂堂锦衣缇帅,难道没读过圣贤经典,不晓得男女大防么?”
“圣人之言当然知晓,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扒了你衣服,”丁寿点头,又竖起食指摇了摇,“一点都没敢耽搁。”
“你……”这人无耻之尤,不要脸到了极点,小郡主咬碎银牙,若是穿了衣服,早便下来和他拼命。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事急从权,圣人训教,谅来也无人说丁某什么不是。”丁寿理直气壮。
“你……”小郡主被怼得哑口无言,悔恨自己怎没听母妃的话多读几本书,由得这小贼诡辩饶舌。
看着小丫头怒火中烧,丁寿感觉心情大好,从桌上捡起十余根银针,笑道:“消消火吧,若非遇见我及时,你此时已香消玉殒咯。”
见那一小撮银针根根都泛着幽寒蓝芒,朱秀蒨也不禁后怕,“这些……都是我身上取下的?”
丁寿颔首,两手分别捻数着银针,“这五根是从你小腹间取出的,这三根是上腹,呶,这两根是左乳上的,啧啧,这三根可不易寻,是藏在你下阴芳草……”
随着丁寿语声,藏在罗衾中的玉手先是拂过纤细紧实的腰肢,又攀上近年间开始逐渐饱满的胸脯,当摸到三角区内那一片细细茸毛时,朱秀蒨耳根发烧,再也听不下去了。
“住口!住口!这……”连声喝止后,朱秀蒨心中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盼问道:“这些……都是你取出的?”
“何止呀!针上有毒,并非拔出来便完事的,为了救人性命,”丁寿指了指自己嘟起的嘴唇,邀功道:“丁某不畏兇险,亲口为姑娘把毒给嘬了出来……”
“什么?!你……你用嘴……吸……吸出来的……”小郡主顿觉适才摸过的那几处肌肤上火辣辣地腾起一片燥热,感觉比之中毒之时还要糟糕。
“姑娘不必言谢,昔日佛祖割肉喂鹰,正所谓我不入地狱……”
“我这便送你下地狱!”带着哭腔的一声娇喝突起,一道倩影从纱帐内电闪飞出,只见光溜溜玉腿在空中一屈一蹬,一双玉掌已经奇快无比的印向丁寿胸前。
丁寿浑不在意,托腮姿势依旧,空閑那只手随意圈出天魔手“封字诀”,将朱秀蒨攻势尽皆化解,随后托掌向外一送。
朱秀蒨只觉丁寿掌力雄浑,双手两仪掌变化还未及展开,便被对方内力强势逼回,未等她再做应变,整个娇躯已然被一股巨力推回,重又跌到帐内软厚茵褥之上。
倒跌之势虽又快又猛,身上却并无疼痛之处,想是丁寿力道之中夹了柔和巧劲,微风拂动,撒花绣帐再度掩实,只听得帐外男人嘻笑道:“丁某人倒是想饱饱眼福,可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姑娘再着了凉,还要浪费咱的汤药钱,所以——还请姑娘自重。”
丁寿罗?不休,朱秀蒨脑中却乱成一团,有兴王妃这样一个母亲,纵是她从小顽劣胡闹,也被灌输了一脑子的闺训女诫,三纲五常,如今被眼前男人占尽便宜,她打又打不过,想报仇都没个门路,不由悲从心起,嘤嘤哭了起来。
“诶,好端端的,怎还哭起来了,”丁寿着实有些发慌,不由站起身道:“这让人看见,还道丁某欺负你了……”
“还说你没欺负人,女儿家清清白白的身子,被你……你还让我怎么出去见人!”素来任性好强的兴王小郡主,破天荒遇见眼前事,也只是如一般女孩家拥衾低泣。
“你说这个啊,”这丫头看着大大咧咧,怎么还玩不起啊,丁寿挠挠头,一拍手,顺嘴给出了一个主意,“要不然,我去向你爹娘提亲,你乾脆直接嫁给我得了……”
“呸!”朱秀蒨毫不犹豫地将头探出帐外啐了一口,“被你占了一次便宜还不够,还想让本姑娘嫁给你这无耻狂徒,做梦去吧!”
“我可是给了你机会,如今不珍惜,将来莫要后悔,”丁寿搔首弄姿,摆了几个风骚造型,“如丁某这般的样貌人品,可不缺女人喜欢。”
朱秀蒨究是小女儿心性,被丁寿的怪模样引得破涕而笑,自觉后立即又板起俏脸,“好稀罕么?姑娘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喜欢上你这佞臣小人。”
丁寿抬手蹭了下鼻尖,带着几分落落道:“我说小郡主,丁某怎么说也是天子近臣,执掌亲军,你这左一句佞臣,右一句小人的,便是令尊兴王殿下,此等称谓也稍有不妥吧?”
“我高兴,就叫你佞臣、小人、混帐行子,无耻败类、下流胚子……”朱秀蒨正骂得过瘾,忽然回过味儿来,惊道:“你怎知我……我是……”
不知道你是谁,这般光溜溜躺在床上,早将你吃干抹凈了,还有閑情陪你耍嘴皮子,丁寿暗中翻了个白眼,故作高深道:“丁某精通麻衣相法,能知过去未来,郡主若是不信,再容在下观瞻玉体,我连你那未来仪宾也可推算而出。”
眼看丁寿面上忽然浮现的淫邪笑容,朱秀蒨心中慌乱,急声叫道:“你……你别过来!”
“怕个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反正公主也瞧不上下官,事后彼此也无须记挂……”丁寿搓搓手掌,颇有些急不可耐。
朱秀蒨终于开始露出惧色,昏迷不醒时被人占便宜已是无奈,若在清醒时分再被男人看个通透,羞也要羞死了。
正当丁寿摩拳擦掌,作势欲上前来,朱秀蒨花容失色,帐内无处躲藏之际,听得一个清脆柔和女声,带着万分惊喜道:“郡主,你醒了!”
看着门前捧着一叠衣物的素裙少女,朱秀蒨一脸惊愕,“铭钰!你怎地也在这里?”
丧气,还没玩够呢!丁寿无奈地吁了口气。
*** *** *** ***
蜜色小衣里袄,一身月白羽缎对襟衫裙,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绛,再套上一双麂皮小靴,朱秀蒨踩在地上蹦了蹦,转首问道:“怎么样?”
“合身,挺好。”铭钰点头称赞。
“好你个头!”秀蒨郡主抬手又赏了伴当一个爆栗。
“哎呦!”铭钰捂着额头,苦着小脸委屈道:“郡主你打我做什么?”
“打你个卖主求荣、不讲义气的,自家呆笨被人擒住也就罢了,还将我的身份也一并供了出来,这将来有人给点子好处,你还不将整个王府给卖了!”朱秀蒨没好气道。
“郡主你诬赖好人!”铭钰气呼呼的,换了女装后的胸脯鼓得老高,“当初便劝你不要来,你偏是不听,你让我在墻外等着,结果没等到你的人影,反被人家府内护院给发现了,一个使剑的姑娘好兇,我好悬性命都坏在她手里……”
听铭钰说得兇险,朱秀蒨亦觉心惊胆战,“真的?”
“那还有假,”铭钰想来前半夜境况还是心有余悸,眼泪都在眶内打转,“想着王府名声,人家本来也打算抵死不认的,可没多久你便被那丁大人带了回来,看你人事不省的模样,险些将我吓死,立时将你的身份原原本本和盘托出,只求人家快些施救,这才存了你一条性命……”
“人家一片忠心,你不加抚慰宽解也就罢了,还一味地诬人清白,我真是比窦娥还冤!”铭钰嘟嘟囔囔,诉说着心中委屈。
“既然已经说明状况了,那你是死人啊,取针祛毒的事不会你来做,由着……”朱秀蒨晕染双颊,麂皮小靴狠狠在地上跺了跺,嗔怒道:“由着旁人在我身上胡折腾。”
“你身上的毒针是人家发出的暗器,拔针解毒当然要本主来啊,我哪懂得恁多!”铭钰觉得自家主子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懂就……等等,”朱秀蒨琢磨似乎哪里不对,“你说是哪个本主?”
“一个美貌妇人,说这个披什么银针是她发的。”铭钰回道。
“那妇人淡紫衫裙?看着三十来岁?妖里妖气的?”
朱秀蒨一连数问,铭钰只是跟着连连点头,小郡主不放心地又追问一句,“只是她一人施救?”
“不是啊。”铭钰终于摇头,朱秀蒨的一颗心儿又提了起来。
“我也在旁边帮衬来着。”铭钰拍着高耸胸脯,得意洋洋。
朱秀蒨强忍住了揍贴身婢女一顿的沖动,捺着性子问:“那个人没在边上动手?”
这一问都是勉强,小郡主没好意思问还有没有动嘴,铭钰却犯起了糊涂,“郡主您说哪个啊?”
“就是那个人,哎呀,你笨死了,就是那姓丁的小贼!”朱秀蒨恨铁不成钢地愤愤顿足,真想将这小楼也给踩塌了。
“您说什么?郡主?男女有别,丁大人怎么可能进来!他一直在外间与那个漂亮的秦姨娘叙话来着。”
“怎么又冒出来个秦姨娘?”郡主蹙眉。
“这丁府的姨太太呀,这阁楼便是她的下处,秦姨娘不但人长得漂亮,也想得周到,适才我便是随她去为咱俩挑选衣服,眼瞅天就快亮了,咱总不能再穿着夜行衣在大街上晃不是。”想到青天白日,主仆二人一身黑衣黑巾,路人侧目的情景,铭钰掩嘴偷笑。
朱秀蒨却恨得牙根痒痒,该死的小贼,竟敢妄语欺人,看本姑娘的笑话,早晚要与你算帐!
“郡主,我看这府里主人都和善得很,那丁……丁大人也算明理,不像是不懂是非的,也许外间传言有误。”当然,铭钰的话里人肯定未包括兇巴巴的慕容白。
“有什么误!那小子不但不明是非,附阉媚上,还贪花好色,下流无耻,顶不是个东西!”朱秀蒨捂着夜里被丁寿揉捏的胸口,耳根一阵燥热。
铭钰见郡主抚着胸脯面红耳赤,不由担忧道:“郡主,可是余毒未凈,又发作了?待婢子去请丁大人来。”
“请他做什么!不是因他的缘故我能受伤么!”朱秀蒨笋指狠狠点着铭钰额头,“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走!”
摸着隐隐发痛的脑门,铭钰沖自家郡主背影吐舌扮了个鬼脸,“总是你有理!”
*** *** *** ***
丁寿正歪在罗汉榻上,头枕着杜云娘丰腴柔软的大腿,一只脚塞进可人怀中,由着二人为他捏头捶腿,抬眼看见朱秀蒨主仆步出,咧嘴一笑,“小郡主,这便要走么?”
“不走留在这里过年啊!”朱秀蒨火气很大,说话沖得很。
可人抿唇轻笑,怕是这姑娘被爷气得不轻,柔声道:“郡主贵体初愈,还需静养,急躁不得,妾身已命厨下备了饭食,二位待用了饭后,再计议去留不迟。”
“是啊,折腾一夜,怎么也得用个便饭,免得来日遇见焦辟尘,说我慢待她的徒儿。”杜云娘媚眼微睐,春意融融。
“你识得我师父?”朱秀蒨心中一百个不信这个妖冶女子会与素来清冷孤傲的师父有交情。
“武当三尘,赫赫有名,谁人不识。”杜云娘玉指轻绕,把玩着鬓边的一缕散发。
“我就不认识。”丁寿不合时宜地插嘴。
杜云娘噙笑俯身,把着柔软发丝轻轻滑过丁寿脸颊,腻声道:“辟尘道姑冷眉冷眼的,活像根木头,爷不识得也好。”
感受着面上丝丝痒意,闻着杜云娘丰满雪脯的阵阵乳香,丁寿舒服地发出一声轻吟。
“不要脸!”二人的羞耻举动看得朱秀蒨直皱眉,鄙夷地暗骂一声,不过她心中实是忌惮杜云娘手段,不敢再轻易造次,只是横眉喝道:“今夜之事,来日定当回报,你可敢留下名号?”
“只要对你师父提及九尾妖狐,她便知我是哪个了。”杜云娘醉心与怀中丁寿调笑,正眼也不给她一个。
朱秀蒨被气得七窍生烟,冷哼一声道:“铭钰,我们走。”
“记得走门。”
丁寿一声嘱咐,使得主仆二人身形一顿,随即加快脚步匆匆奔了出去。
“老爷,不过是两个女娃儿一时鲁莽戏耍,咱府中又没损失什么,您何必逗趣她们?”可人嗔了一句。
“没损失什么?爷今夜里损失大了。”丁寿抱怨道。
二女对视,俱都心存疑惑,杜云娘道:“妾身点检过了,各院并未失窃,难道有遗漏不成?”
“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算了,不说啦,”丁寿烦躁地一挥手,从榻上坐起,“脱了衣服,上床。”
可人玉颊微红,羞赧道:“爷,都快五更天了,您还有这兴致?”
“可不就是这个时候了,搞得二爷甚事也来不及,火大得很?!”丁寿懊恼地攥住了杜云娘丰满乳峰。
*** *** *** ***
素雅香闺内,芙蓉女侠顾采薇孤零零坐在帐后一只绣墩上,一双秋水明眸癡癡望着地上黑??的洞口,一瞬不瞬。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怎么还不来?莫不是我白日间不辞而别,真个惹恼了丁大哥?”顾采薇手托香腮,自思自忖。
“也许那幅画真有什么玄机,诶,我该留下听大哥解释一二的,不该任性胡闹!”顾采薇捶了捶自己光洁额头,后悔不迭。
“可人家出门一次多不容易,见面没多长时间,你就去关心旁的了,真有什么误会,你也该过来解释一声啊!”
顾采薇茶饭不思,只是静等着洞口中露出那张熟悉的笑脸,白天等了半日,不见人影,入夜后梆子敲到三更,还是蹤迹全无,顾女侠当真发了脾气。
“好啊,既然你不愿来,以后也不要来啦!”顾采薇麻利地盖上石板,将绣墩也压了上去,思量一番觉得分量不够,转身去挪了大衣箱来。
折腾一番后,好似胸口闷气舒缓了许多,顾采薇和衣扑到床上,扯过被子蒙在脸上,打算就此睡个天昏地暗,可在床上翻来滚去,辗转反侧,偏是没有半点困意。
被子忽地一掀,顾女侠惊坐而起,“洞口压得这般严实,倘若他后夜里来了,我岂非不知!地道内狭小憋闷,再将他……”
顾采薇不敢再想,立时又沖到帐后,奋力将沉重的大衣箱推回原位,重又打开洞口,静坐等待……
直到鸡鸣五更,天边泛白,地道内未窜出半个人影,顾女侠檀口大张,无精打埰地长长打了个哈欠……
*** *** *** ***
参差篱笆圈围着一片花畦,不知主人使了何种手段,虽是早春,篱内鲜花碧草,林林总总,茂盛非凡。
春日暖阳下,白少川手持银剪,细细剪裁花枝叶蔓,郭彩云坐在一旁石阶上,凝眸白少川玉立身形,不觉癡迷。
“彩云,可是身子不适?”
郭彩云恍然惊醒,“啊?没有啊!”
“我唤你几声了,你好似失了魂般没动静。”白少川扬眉轻笑,温柔内敛。
魂儿还不是被你勾去了,郭彩云玉靥微红,“白大哥,唤我什么事?”
“帮取些水来,这些花儿该浇浇了。”白少川垂首继续摆弄花圃。
郭彩云“哦”了一声,飞也似的奔进蓄水的厨房。
手中银剪“哢嚓”一声,裁下一截病枝,白少川忽地耳朵一动,目光棱棱,扭头望向院门。
虚掩的院门已被推开,只见一个玲珑娇小的身影两手拎着足有半人高的大礼盒,费力地跨过庭院门槛,抬眼见到簇簇花丛中的白少川,顿时喜呼:“白公子!”
“二小姐?”白少川微微皱眉,放下剪刀,步出花畦,整襟施礼道:“二小姐屈玉趾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刘青鸾放下礼盒,东张西望,“郭家那丫头呢?”
白少川轻轻攒眉,“二小姐,当日之事仅只误会,况且你也刺了彩云一剑,难道还不肯甘休?”
“哪有那么容易就了结,”刘青鸾嘟囔一句,仍旧探头探脑,“她究竟在不在?”
“白大哥……”郭彩云捧着注满水的花浇立在廊下,看着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惊疑不定。
“你在就好!”见了郭彩云,刘青鸾面上如春花绽放,拱手便是一礼,“郭姑娘,当日鲁莽冒犯,今日我特来向你赔罪,些许薄礼,还请笑纳。”
“这……”刘青鸾不同以往,郭彩云不知所措,懵然瞧向白少川。
白三爷同样心中不解,只是沖她点头示意,郭彩云立即回礼,“好说,些许小事,二小姐不必在意。”
“好啦,罪也赔了,礼也送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许在外间乱道我华山派的是非,待我练好功夫,再来寻你比试高下。”刘青鸾如同放下万斤重担,浑身轻松,拍拍玉手,红着脸儿道:“白公子,我告辞啦,有空常来府中坐坐,莫要只沉迷儿女情长,堕了英雄志气。”
刘青鸾本性难改,话中不软不硬地又别了根刺。
郭彩云一脸茫然,白少川哭笑不得,“二小姐此来,只为这个?”
“是啊,行走江湖不就是要讲个恩怨分明嘛,我有错不认,岂不堕了华山派的侠义声名!”
江湖恩仇,若只道个歉便可了结,哪还有恁多血雨腥风,白少川摇头失笑,“哪个与你说的?”
刘青鸾笑容顿失,面罩寒霜,切齿道:“还有哪个?除了那厮谁还能将那日旧事拿出来说嘴!害得姐姐整夜在我耳边唠叨埋怨,哼,如今赔过礼了,看他还能花言巧语搬弄出什么是非来!”
“二小姐说的是……南山兄?”
*** *** *** ***
“丁南山?”
“你认识我?”
高升客栈门前,丁寿狐疑端详着眼前一口叫出自己名姓的陌生人,峨冠博带,士子装扮,却生得八字眉,三角眼,面黄肌瘦,两腮无肉,这副尊容说是其貌不扬都是褒赞,简直可称得上“面目可憎”。
偶遇之人打躬施礼,“下官大理寺左寺副徐祯卿,缇帅常随侍陛下左右,朝会时曾有幸瞻仰大金吾风采,是以识得尊面。”
“哦。”丁寿恍然,区区从六品官,大朝会上不知排在哪个犄角旮旯,他有印象就有鬼了。
“徐大人不在大理寺公干,怎么有暇到这高升客栈来了?”丁寿看徐祯卿身着便装,不像是办公事的样子。
“探望一位朋友,但不知缇帅日理万机,拨冗此地,又所为何来?”徐祯卿道。
“也是来寻人的,”丁寿迈步进了客栈,随口问道:“徐大人是找哪个?”
“故交好友,吴中祝允明。”徐祯卿落后丁寿半步,尾随而入。
“祝枝山?”丁寿顿步回身,一脸惊讶。
“缇帅也知希哲之名?”
“徐老爷,您可来了,我们老爷一直念叨您呢。”一个矮小身影三步并两步地从客栈楼梯上奔下。
一瞥来人,徐祯卿也展露笑容,“来兴儿,祝兄何在?”
“是啊,快请祝先生出来迎客。”丁寿跟着插嘴。
来兴这才发现丁寿,也不怪他目中无人,实在徐祯卿容貌过于“出众”,在人群中一打眼便能认出,是以忽略了他身旁丁寿,小家伙记得这人是朝中大官儿,立时拘谨不少,喏喏道:“小的见过丁老爷。”
此时换作徐祯卿惊讶了,“缇帅亦与希哲有旧?”
*** *** *** ***
祝枝山客房之内,丁寿端着来兴沏的新茶,不住打量祝、徐二人。
原来所谓江南四大才子是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徐祯卿啊,那个什么周文宾是他娘哪个混蛋编出来的,害得二爷资讯错误,无良影视剧真个害人不浅!
“缇帅,下官之事究竟如何了?”得了消息的台州指挥陈良也挤进了这间屋子,眼巴巴瞅着丁寿等回话。
“老陈,你的事咱回头再说。”丁寿一句话封住陈良嘴巴,开门见山道:“祝先生,丁某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祝枝山与徐祯卿交换一个眼神,离座欠身道:“大人为难之事,学生力薄才疏,恐也无能为力。”
“先生不必客气,此事对你易如反掌,劳烦先生与我书个扇面,这该不算为难吧?”
的确不是什么难事,祝枝山閑着没事经常写了送朋友,关键他实在不愿与锦衣卫扯上关系,信口推脱道:“学生蓬心陋质,胡乱涂鸦之作恐不能入缇帅法眼,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丁寿皱皱眉头,“先生的意思,这忙是不肯帮了?”
“希哲兄绝无此意,只是忧心拙作献丑,贻笑方家罢了。”徐祯卿笑着帮打圆场。
“丁某听闻祝先生手书如蛟龙出海,不拘一格,为当世之珍品,还有何人敢在先生书前自称大家。”丁寿唇角微勾,隐含冷笑,这帮文人才子,好言好语客气两句,竟然给二爷拿乔起来,真是给他脸了。
“既然缇帅不弃,下官便替希哲兄应下了。”徐祯卿道。
“昌国!”祝枝山略有不满,非是恼好友越俎代庖,只是见他面对缇骑低眉顺眼,实在有失风骨。
徐祯卿悄悄摆手,示意祝枝山不要多言。
“那就这么着了,润笔随意,回头我命人送来,不打扰二位叙旧了,告辞。”丁寿也不耽搁,径直出门,陈良慌不迭跟了出去。
“缇帅,末将的事……”陈良急得搔头抓耳,出门便紧着再问。
“老陈,你同我说句实话,你那批军器可有残次掺杂其中?”
陈良将头一摇,坚定道:“断无此事,本卫军器都是悉心打造,绝无以次充好,标下敢对天盟誓。”
“那就好,回去安心等信吧,定会给你个说法。”丁寿拍拍陈良肩头,心中也跟着松了口气,拿了人家画,如果事没办成,二爷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大人,标下……”陈良有心再请托几句,丁寿却不给他机会,甩袖扬长而去,只留下怔怔呆立的陈指挥。
*** *** *** ***
“昌国,你这弄的是哪一出!?”
客房之内,祝枝山捋着又黑又亮的大胡子,正在质问老友。
“不过举手之劳,希哲兄何必推拒。”徐祯卿老神在在坐在椅上品茗。
“缇骑是何名声你又不是不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何苦让某与他们扯上关系。”祝枝山坐到一旁直生闷气。
徐祯卿轻叹一声,将茶盏放下,“能避开自然是好,可如今丁南山寻上门来,你若拒之门外,怕是祸事转眼就要临头。”
“此人当真如传闻般横蛮霸道?”与丁寿见过两面,祝枝山直觉似乎并非如市井传说般可怕。
“霸不霸道暂且另说,当今朝中,能直拒其请的恐还不多,”徐祯卿遥指好友,又点点自己胸口,苦笑道:“你我二人,绝不在其中。”
祝枝山额头纹皱得更深,“你当知我从不屑逢迎权贵……”
“小弟又何尝是阿谀鉆营之徒,只是如今权阉当道,厂卫横行,凡事切勿意气,李崆峒若非得康对山之助,此时恐还身陷囹圄,不得解脱。”想起好友李梦阳遭遇,徐祯卿怅然长叹。
“罢了,人在矮檐下,我写与他也就是了。”祝枝山愤愤一拍桌案,震得他六指生疼。
见老友悒悒不乐,徐祯卿开解道:“希哲兄莫为此小事萦怀,还是多谈些畅快之事,你此番入京还未去拜谒恩师吧?”
“我方才入京,还未得趁便。”祝枝山老实答道。
“难怪,”徐祯卿摸着唇上两撇稀疏鼠须,笑容玩味,“你还不知好事近了……”
“是何好事?”祝枝山好奇心顿起,敦促道:“昌国,莫要耍弄愚兄了,快些说来。”
“前日去拜访老师,听闻禁中传出消息,今科春闱主考……便是他老人家。”
“哦?”祝枝山拧眉道:“消息可实?”
“千真万确,希哲兄当年秋闱便蒙先生亲笔列入优等,如今春闱大比,得天之助先生为帘内主考,兄大魁天下亦可期也。”徐祯卿朗声大笑。
小僮儿来兴也兴高采烈地鼓掌,“老爷,有王相爷帮衬,您此番定能高中。”
与二人不同,祝枝山眉间愁云深锁,“昌国,愚兄这几日不方便过府拜望恩师,劳烦你代为致歉。”
“却是为何?”徐祯卿笑容犹在。
“避嫌,”祝枝山喟然一叹,“当年子畏的教训还嫌不够么!”
徐祯卿笑容顿敛,弘治十二年科场案,徐经与唐伯虎二人因事前与主考程敏政往来甚密,考后又大言炎炎,过于高调,以致于得中之后,落榜举子群情激奋,科道弹劾程敏政鬻题于徐、唐二人,最后虽查无实据,但为平息物议,主考程敏政因“临财茍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被勒令致仕,徐经、唐寅以“夤缘求进”之罪,黜充吏役。
程敏政出狱后便忧郁而死,唐伯虎愈加放浪形骸,徐经功名之心未死,孝宗驾崩后藉口潜入京师,谋求翻案,结果去岁客死他乡,思之可叹。
“希哲兄,是否想得多了,当年程篁墩与子畏等人言语也有失当之处,先生与兄当不至于此……”徐祯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唐寅殷鑒不远,如何敢让祝枝山再去冒险。
“我已是屡试不第之人,无惧人言,却不可为恩师招来非议。”纵然祝枝山生性豁达,亦懂得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唯有请恩师宽恕失礼之罪。”
“希哲兄一片苦心,先生当能体谅,”徐祯卿正色道:“小弟定当转达。”
“多谢昌国,待三场试毕,某定当登门拜谒恩师。”祝枝山肃然长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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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三年二月甲戌,戊辰科会试知贡举官、礼部尚书刘机题本请奏:请上钦命本科考试官。
上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掌詹事府事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戊辰会试考试官;命翰林院修撰康海等十四人为同考试官,赐宴礼部。
群臣陛辞谢恩,考试官及帘内外官各偕不识字从人一名,进入贡院,提调官、监试官封锁贡院内外门户,兵马司人马包围贡院,严禁任何人私自出入。
主考王鏊与众人在贡院戒誓、命题,正德三年的春闱选士,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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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外戒备重重,闺房内伊人孑立。
顾采薇凭窗望月,皎洁月光将整个香闺都镀了一层银辉。
回首看了眼依旧寂静无声的绣床帷帐,顾女侠垂眸一声轻叹,转望天边明月,喃喃道:“今夜……怕也不会来了。”
“妹子在等人?”
声音如在耳畔响起,顾采薇玉手在桌上一拂,三尺青锋陡然出鞘,寒光凛凛的“玉芙蓉”直指身后之人。
丁寿被唬了一跳,脚下一滑,身子已飘后三尺,双手连摇道:“薇儿,是我!”
“晓得是你,你,你……你还知道来!”顾采薇紧紧抿着薄唇,只觉心中无限委屈,眼泪终究没有忍住,从一双晶莹星眸中夺眶而下。
“千错万错,是大哥的错,薇儿莫要哭了,我看着心疼。”丁寿试着用手指拨开眼前寒光吞吐的“玉芙蓉”。
顾采薇俏鼻抽了抽,将宝剑收起,抹了一把眼泪,嘀咕道:“成天的只用好话敷衍人家,这几天呢?如今才过来,知不知道人家担了多少心,连饭也没好好吃上一次!”
“哟,真难为妹子了,快让我抱抱,看瘦了没有?”丁二爷打蛇随棍上,能顺手占的便宜绝不放过。
“啐!”顾采薇举臂将他推开,玉面羞红地嗔恼道:“人家以前是胖是瘦,你怎知道,胡乱套什么近乎,还是去抱你府上那温柔乡里的女子吧,定是比我这又丑又笨的丫头体贴可人!”
今儿话里怎么这么重的醋味,丁寿酸得倒牙,叫屈道:“冤枉,那夜里我便要来寻你,却被事缠住了,分不开身。”
“晓得丁大人贵人事忙,小女子都是些许小事,怎敢劳您大驾贲临。”顾采薇嘟着樱唇,扭向一边。
真生气啦!丁寿脸上陪着笑,慢慢捱到佳人身边,顾采薇香肩一扭,又转向另一旁。
“薇儿,我才发现,你这张绛唇红似胭脂,艳若樱桃,这嘴一噘起来更不得了,像是……”
听心上人儿夸赞自己,顾采薇心头欣喜,早伸长了耳朵,偏丁寿此时卖起了关子,急得她回身问道:“像什么?”
“像是栓驴的木橛子。”丁寿一脸坏笑地挑了挑眉。
“你……”顾采薇举拳欲打。
丁寿一把抓住粉拳,放在胸口,连声道:“你打你打,大哥这条命都是你的,打坏了不需赔。”
“你就会欺负我!!”顾采薇哭闹着,一对粉拳擂鼓般捶在丁寿胸口。
反正没用内劲,丁寿坦然受之,趁势还将顾女侠娇躯揽进了怀里,窝在男人厚实胸膛里的芙蓉女侠再也挥不开拳头,只得如小鸟般贴在男人怀中。
“薇儿……”
“嗯。”男人雄壮气息熏得顾采薇神迷意乱,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那夜我是真的有事……”丁寿将夜遇朱秀蒨,发现她中了杜云娘的披发银针,命悬一线,急将她带回府中疗伤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当然识趣地略去了他言语轻薄的桥段。
“那少年是兴王小郡主?”顾采薇讶然。
“也是个不省心的凤子龙孙。”丁寿撇嘴道。
“大哥,你身边总有女人围着转,真是命犯桃花,天生的风流种子。”顾采薇纤纤玉指轻点着丁寿胸口。
这话什么意思?小丫头刚才还在呷醋,现在莫不是试探,顾采薇垂首埋在自己胸口,看不清神色,丁寿只是一转念间,便装作不以为意道:“倘若寻常女子,愚兄或以风流自诩,但在采薇面前……”
“怎样?”顾采薇玉面轻扬,仰视丁寿,水晶明眸之中饱含期待。
“只恨情不专也。”丁寿目光灼灼,凝眸玉人。
“真心话?”顾采薇玉靥笑容洋溢。
“天地可鑒,这两日未来见你,便是準备这份小礼,”丁寿从袖中取出一柄洒金川扇,迎风展开,揽着佳人道:“还记得那个姓祝的大胡子么,愚兄央他题了一幅扇面,特来送与贤妹。”
“那大胡子的礼儿我可不要。”顾采薇兴趣寥寥。
“那祝枝山可是当世书法大家,再说字是他的,这首小诗可是愚兄诚心之作。”
顾采薇将信将疑接过川扇,此扇乃蜀中贡品,棕竹为骨,望之金光灿灿,只见金箔扇面上墨蹟淋漓的几行草书,龙飞凤舞,放浪不羁,细细辨识,确是一首小诗:
夜凉如水月正空,绿草修竹满园风。
幽客采薇询春意,雎鸟啼夜此心同。
“雎鸟啼夜此心同……”顾采薇出身大豪之家,毕竟不同一般江湖儿女,自小练武之余,也读书习文,如何不晓《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况诗中将自己闺名嵌入其中,其中之意,不言而明,默念尾句数遍,不觉情丝拨动,芳心可哥。
妥了!丁寿察言观色,晓得火候已足,食指托起嫩润雪白的美人下颌,对着两片娇艳欲滴的香唇低头吻下……
顾采薇双臂环抱男人脖颈,朱唇轻启,吐气如兰……
“薇儿,娘有好消息告诉你!”凤夕颜熟悉笑声远远传来。
“我娘!!”顾采薇惊慌失色。
你娘真他娘的,是不是成心和二爷找别扭!!丁寿额头上已有青筋暴起。
注:吴中四才子中,祝枝山是王鏊门生,唐伯虎和文徵明是王鏊学生,徐祯卿有没有拜师不清楚,但他与王鏊家关系也不浅,书里权当作二人师生关系,另外只知道徐祯卿长得丑,但不知道具体有多丑,《王鏊集》里说他“神清体弱”,书里就写成了“面黄肌瘦”,将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