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城外。
顾北归一家人为峨眉三人送行。
“拙夫寿辰就在眼前,师太当真不再逗留几日?”凤夕颜与静安性情相投,当真不舍。
“是啊师父,往日相隔千里,想见您一面都难,如今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还不容徒儿多服侍您几日,尽尽弟子之道。”顾采薇同母亲一起劝道。
“我哪还有脸再留下去!”静安忿忿然瞥了一眼身后妙善,义愤填膺,“弟子遭人骗婚,峨眉上下的脸已丢得乾乾凈凈,与其在此遭人耻笑,还不如早些回山,交给她师父自行管教。”
窦妙善正翘首企足望向城中,听到师伯语含愤懑,悻悻垂首,不敢答言。
凤夕颜母女晓得静安为人争强好胜,最爱面子,窦妙善之事虽说丁寿处置得当,未等风起便已消散,但江湖中人从来消息灵通,忧心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若是寿宴上有人借此说事,面上恐会挂不住,于是也都息了再劝的念头。
静安深吸口气,转对顾北归道:“贫尼此番本为恭祝顾老英雄寿辰而来,如今匆匆离去,有违礼数,还请顾老英雄多多担待。”
“师太哪里话来,为老朽贱辰累得师太与令徒千里奔波,峨眉派如此情义,在下感念于心,唯有谨祝师太一路顺风。”
顾北归巴不得静安马上走人,以这老尼姑的火爆性子,不定哪日便生出事来,况且静安一向自视甚高,大寿之日来贺宾客中不乏三山五岳的绿林豪杰,若是言语间起了沖突,顾北归可以肯定静安会拔剑砍人,他可不想在寿宴上因小失大闹出人命来,适才在一旁连留客的话都不敢说半句,生怕静安却不过情面更改主意,如今看老尼去意已决,心中喜不自胜。
“诸位珍重,贫尼告辞。”静安素来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骑上她那匹老马,招呼徒弟就要出发。
“妙善,你在等人么?”见妙善不停向城内张望,静安长眉微蹙。
“没有,弟子只是有些不舍父亲。”妙善回答得心不在焉。
“出门时不是已经和你父亲辞别过了么?”静安道。
“是,只是心中还放不下。”窦妙善这句确是实话。
“习武之人最忌心绪杂乱,你这样优柔寡断,小心练功时走火入魔。”静安攒着眉头不满道,这个师侄以往聪慧灵巧,在峨眉弟子中资质也属上乘,怎地回到家乡便昏招迭出,变得不清不楚的。
“谢师伯指点,弟子晓得了。”妙善恭声应诺,心头却疑虑重重,难道程先生未将我离京的日期告诉他?或者他还在怪我莽撞嫁人,有意不肯前来?
见妙善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个不停,静安心头恚怒,催马前行。
“师妹,师父走远了,我们也快些赶路吧。”妙玄背着行囊,手里还拎着自制的兔笼,柔声催促。
妙善轻轻一叹,与妙玄连袂前行。
三人一马,非是顾北归吝啬得不肯多供马匹,峨眉毕竟方外门派,虽不提倡苦行,却多持清修之道,别看静安身为师长,若非这老马伴她行走江湖多年,舍弃不得,本心倒是更愿意与弟子们较量一番轻功脚力。
和风熏人,杨柳依依。
十里长亭内一桌宴席早已齐备,远远见了峨眉一行人,亭内主人离座来至道前,高声唱喏:“晚辈丁寿恭迎前辈大驾。”
“丁大哥?!”窦妙善脱口呼道,又惊又喜。
“是你?”静安记性不差,立时便认出了官道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丁寿,微微讶异道:“丁寿?你便是锦衣卫的那个什么指挥使?”
老尼姑没来由给自个儿降了一品,丁寿只得捏鼻子认了,笑道:“前辈好记性,前番古道之上惊鸿一瞥前辈英姿,三生有幸,敝属当时偶有冒犯,晚辈这厢代为赔情。”
“罢了,看在你为妙善事出力不少的份上,那件事就算了。”静安暗中打量丁寿,不过一油头粉面的毛头小子,薇儿怎就将他夸到天上去。
“听闻师太返程峨眉,晚辈略备薄酒,为师太饯行。”
“贫尼僻居江湖,尊驾处身庙堂,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无有交情可叙,这饯行酒更是无从喝起。”静安回得乾脆。
“师伯,丁大哥一番好意,不如……”妙善才说了一半,便被静安森寒目光迫得心头一凛,默默垂头。
“峨眉山路途遥远,我等赶路要紧,恕不奉陪。”静安不愿与官场中人多做纠缠,打个招呼便要继续赶路。
“既然师太急赴舟车,在下也不敢强留,这里备下几件薄礼,略表寸心。”静安拒人千里,丁寿也不以为忤。
“方外之人,不为身外所累,礼就免了吧。”
“晓得前辈世外高人,在下也不敢以俗物烦扰。”丁寿轻轻击掌,身后随从立即捧上一个楠木书匣。
丁寿亲手将木匣奉至静安面前,“师太且先看过,再做决定。”
静安心头不以为然,若以为老尼乃贪婪之徒,可是将峨眉上下小瞧了,冷笑打开匣盖,只见里面平放着两本书卷,页面卷曲微黄,看来有些年头。
狐疑地拾起一本,随意一览,静安霎时面色大变。
“天地大道,含和抱中。玄玄之祖,妙妙之宗……”静安动容道:“这可是《玄要篇》?!”
“正是三丰祖师亲笔所撰之《玄要篇》,久闻贵派性命双修,深谙水火阴阳升变之道,此书赠与师太,也算物归其主,相得益彰。”
修长纤指轻轻摩挲着匣内书卷,静安的注意力全被书卷吸引,喃喃道:“珍贵,太珍贵了……”
看着脾气火爆的老尼姑也难逃“真香”定律,丁寿暗爽不已,丝毫不心疼这本才从小皇帝昭仁殿淘换来的张三丰手稿。
“师太言重,此书藏在大内也无人识得,能博师太一笑,总比放在深宫蒙尘要好。”
“如此,贫尼生受了。”静安微微欠身,这份礼物太合乎心意,教她舍不得拒绝。
“师太客气,久闻峨眉博采佛道之长,不才另备佛经道藏六百五十七部,俱是内府善本,万请师太哂纳。”丁寿笑着指向道边一辆青幔马车。
“哦?”弘法传道,经书至关重要,少林藏经阁看守严密,寺内等閑人等不得轻入,可非只为里面的七十二绝技,静安按捺不住眉间喜色,纵身飞掠至车前细细查阅。
“丁大哥,”窦妙善千盼万盼,如今人在眼前,情丝万缕,只化作淡淡一句,“你终于来了……”
“妹子离京,我怎能不来。”
窦妙善樱唇轻启,带着几分歉疚道:“因小妹一时莽撞,累你添了不少麻烦……”
丁寿将手一挥,“哪有什么麻烦,今后再有人欺负了你,该打便打,该杀就杀,若是你不方便,就和我说,大哥自会替你料理乾凈。”
哪有这般替人包揽的,妙善被逗得“噗嗤”一笑,转眼间玉靥间又添了几分苦涩,“我这便回峨眉山了,今后怕是无缘再见。”
“峨眉也在大明治下,总有相见一日,若是山上待得厌倦,便早些回来,大哥想你了,也会去峨眉看你。”
“真的?”妙善美目倏地一亮。
“丁某虽非出家人,也是不打诳语。”丁寿笑嘻嘻举起手掌,“若是不信,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白嫩玉掌猛一触及男人宽厚手心,妙善芳心不禁咚咚乱跳。
丁寿笑指另一辆蓝布马车,“大哥另外为你準备了一些东西,权作路上消遣。”
“真的!是什么?”妙善满心欢畅。
丁寿把头一歪,“去看看就晓得了。”
妙善耐不住心中好奇,跑去查看,丁寿则转过脸来,看看妙玄,又端详端详她手中拎着的白兔,一脸坏笑。
师父、师妹都跑去看马车,妙玄独个落了单,又见丁寿看着自己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心虚地将兔笼抱在怀里,怯怯向后缩了缩。
“妙玄姑娘,丁某这里也有一件薄礼与你。”丁寿咧嘴龇出一口白牙,从袖中抽出一个宽约三指、长有五寸余的长形锦盒。
“不,我不要。”妙玄几乎是蹦着向后退了一步。
“先看看也无妨嘛。”丁寿沖着妙玄打开锦盒。
盒子里面红绸垫衬,上面除了一根金针外别无其他,妙玄一见却神色慌张,向同门那里张望。
“姑娘行侠义之举而不留名,在下钦佩之至,如今物归原主,可请收回?”
“不是……你想的那样,妙善师妹成亲……我放心不下,背着师父……一路跟去,只……想看她是否安好,谁知……我可不是将她丢下不管,实在是那男人当时的……怪模样……我进不去,后来听得你们的声音,我才离开,真的!”妙玄吞吞吐吐,讲到这里鼻尖发酸,委屈得似要哭出来。
“姑娘莫慌,此行乃是善举,又有何避人的?”丁寿尴尬地左右张望,生怕被静安和妙善看到,以为自己在欺负人。
“我去观望师妹亲事,已是违了师命,师妹……那个样子,若是知晓我也看见,日后相处怕她抹不开颜面。”妙玄低声道。
这丫头倒是惯会替别人考虑,丁寿还想再交待几句,听得后面妙善笑声道:“师姐,你与丁大哥谈什么呢?”
“没什么!”妙玄飞快地从丁寿手中抢过锦盒,背到身后。
“那些礼儿可还满意?”丁寿回身笑道。
“太满意了,大顺斋的艾窝窝,柳泉居的黄蜜枣儿合制糕,还有虎眼糖、牛奶饼、松子百合酥,那么些好吃的我都叫不上名来,这怕是到了峨眉也吃不完啊!”窦妙善两眼笑成了一双弯月。
“若吃不完便请同门师长姐妹一同品尝享用,里面可不乏宫廷细点,外间等閑可不易品尝得到。”丁寿笑道,他此番可是又欠了甜食房罗胖子一份人情。
“我等方外之人清苦惯了,不宜太过奢华,尊驾此举实在过于破费。”点检过车内经书,静安施施然走近,峨眉算是承了人家一份大人情,虽觉丁寿此举有些小题大做,可与到手的经书比起来,她也不好多做计较。
“师太直呼在下姓名就是,”丁寿欠身再施一礼,随意道:“不过是一些衣食用具的小玩意,谈何破费,妙善回京探亲,总要带些家乡土产回去才不致失了礼数。”
“多谢大哥费心。”妙善更是心中雀跃,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这许多物件,往日只有顾师妹家中才有这般大手笔,念及此又回头看了看马车,这一大车子怕是比顾家当时还要气派。
见自己放下身段,丁寿仍旧谦逊有礼,并无前恭后倨之貌,静安心中点头,但回顾马车一眼,又是微微蹙眉:“出家人应忌口腹之欲,况且这般兴师动众,怕是费了丁施主不少银子吧?”
这一车子吃食也没你手中一本经书值钱,怎不见你放下拒收,丁寿暗中吐槽,满面春风道:“其实在下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这些东西花费说来都是窦家所出。”
“我?”窦妙善指着自己鼻子,一脸不解。
静安同样满腹疑惑,妙善家境她略知一二,总不至倾家蕩产只为女儿準备些零嘴儿吧。
丁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自然是你家的,回头可要从令尊利钱中扣掉的。”
妙善会心一笑,贴着静安耳边将窦家入股酒楼之事简述了一遍,静安颔首,“原来如此。”
妙善入狱的事静安也知其大概,事情起因就是窦家酒坊的秘方,听妙善说了丁寿安排,可算是解了窦家后顾之忧,素少夸人的静安也不由感慨道:“施主有心了。”
“岂敢,既然这一车小玩意都是贵派弟子花费采买,师太不妨勉为其难,就此收下吧。”丁寿再次打躬作揖。
见妙善一脸乞求地望向自己,垂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经书,静安也不好再做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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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声清脆,车声辚辚。
峨眉派由出城时的三人一马,已换成了如今的一马双车,妙善坐在前面装满京师土产的车辕上,蕩着一双结实匀称的小腿,手中捧着一块蜜汁蜂巢糕,不时咬上一口,齿颊留香,心头更是比蜜还甜。
妙玄赶着载满经书的马车跟在后面,觑着无人注意,匆忙取出锦盒将自己那枚芙蓉金针收起,这才松了口气。
“咦?”纤嫩指尖感觉红绸垫衬下似乎还有东西,妙玄急将垫衬揭去,只见锦盒内整齐码放着一把黑色的龙形线香。
“黑龙挂香!?”妙玄芳心惊震,她曾见妙月师妹房中燃过这类线香,香用铜丝悬挂,燃起来香气清幽,宁神静气,她颇为喜欢,曾好奇问起,据说是静因师叔由京城带回,她此番来京还特意央着顾师妹陪她寻了多家香铺,虽有形制相似的,但总没那个味道,前门外李家线香铺的老板夸言他家线香京师第一,但还是无法中她的意,那老板还赌气言道,怕只有内府制的香才能合姑娘的心思了!
可眼前这个……取出一支凑近瑶鼻,妙玄轻轻嗅了嗅,没错,就是这个味道,莫非他真的……妙玄不禁从车上探回头,往京城方向望去。
“妙玄,你在看些什么?”车后的静安发觉徒儿呆呆张望,当即出声喝问。
“啊?没什么!”妙玄匆忙缩回头去,低头看身旁笼子里的白兔瞪着一双通红眼珠瞅向自己,妙玄启齿一笑,“小白,原来男人也没那么可怕的……”
一个心不在焉,一个鬼头鬼脑,静安暗暗摇头,弟子们没一个让人省心,老马的脚力比不得挽车健马,静安也不心急,任由老马踢踢踏踏地缓缓跟在车后,她正好安心品读手中的《玄要篇》,嗯,其实看得久了,那年轻人也蛮顺眼的,难怪薇儿屡次三番褒奖于他,的确有过人之处,徒儿眼力不差,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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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书房。
“事可都办妥了?”丁寿站在书案前悬腕舞墨,头也不抬地问道。
“书契文约都已具结,除了窦老先生的二成利钱,还有吴管事的两成。”程澧躬身回话。
“嗯,办得好,那娘俩个有了这份产业,也该能安下心来了。”
“老爷对底下人体恤恩典,天下少有。”程澧恭维道。
“那你呢?你为爷撑着这么大的买卖,还没点自己的家业体己,就不觉得委屈?”丁寿霍然抬头。
程澧仓皇跪倒,“小人以往劳苦奔波,只知追求蝇头小利,承蒙老爷信重,委以重托,得以增广眼界见闻,小人于愿已足,不敢奢求其他。”
“起来起来,我又没疑你的意思,”丁寿绕过书案将程澧拉起,宽慰道:“爷只是觉得有点亏待了你。”
“小人没旁的本事,只是酷爱经商,托老爷之幸,每日银钱经手巨万,这是以前八辈子也不敢想的,可并不觉得亏待委屈。”恐丁寿不信,程澧再次强调道:“全是小人肺腑之言,老爷明鑒。”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爷却不能教为我尽心效力的人受了委屈。”丁寿拍拍程澧肩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书,“钱财之事咱们以后再说,爷给你弄了个冠带舍人的虚衔,你今后往来应酬也不至堕了体面。”
“这……”一介白身的盐贩子如今竟也成了锦衣卫,程澧心潮澎湃,感激涕零,“多谢老爷恩典。”
“好好干,亏待不了你,将来也搏个纡青佩紫,光耀门楣。”丁寿笑道。
程澧含泪点头。
丁寿一笑,从案上取过刚书就的那张纸来,“如今既有了官身,也该有个表字,我适才琢磨了一个,你看怎么样?”
“德本?”
“乾坤生六子,六子有乾坤,左右辟阖谓之变,往来无穷谓之通,你操持生意的手段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深谙变通之道,但仍应知晓乾元自强不息,坤贞厚德载物的道理,唯有”德“之一字,能行天下,可兴伟业,你若能谨记”德本“二字,我无忧矣!”
“老爷教诲,小人一定铭记于心。”程澧坚定言道。
丁寿赞许颔首,美莲这档子事给他提了个醒,身边的人言行或许不是出于自己授意,看在旁人眼里,却全代表着他的颜面,丁寿虽不怕事,但也不愿主动生事,手下人如都能谨言慎行,自己将少添许多麻烦。
敲打完了手下,丁寿两手一拍,“好了,与我说说,让你买的庄田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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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之内,两人对坐。
“贡院这把火竟没将王鏊烧掉,属实出乎咱家预料。”
另一人重重一叹,“本以为可以借机将正德的心腹老臣再除去一个,未想……那锦衣帅行事不依常理也就罢了,刘阉更是与宫变之时展现的的魄力手腕判若两人,王爷寄望与他,真是所托非人!”
“少安毋躁,这火头虽然灭了,可还有余烬未消,说不準什么时候,死灰复燃,又是燎原之势。”尖细的声音乾笑了几声。
“您老是说……”
“你们进京办事银子该带了不少吧,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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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三年太后圣旦,内外命妇朝贺,赐百官宴于午门。
有过前车之鑒的丁二爷,在家中填饱了肚子才来赴宴,饮了几杯寡酒好不容易捱到有宫人过来传唤,丁寿立即舍了那桌没滋没味的酒宴,到仁寿宫中问安。
此时宫内赶来朝贺的内外命妇大都已然散去,让妄图一窥同僚内眷容貌的丁二甚为失望。
在宫内他算常客,轻车熟路,通传后也不用人引着,顺着人声直奔梢间暖阁,见软帘后影影绰绰几个人影,丁寿整整衣襟,朗声道:“臣丁寿拜见太后,恭祝太后福寿康宁,容颜永驻。”
言罢丁寿大礼参拜,虽是熟人熟面,大寿之日这面子功夫还要做足。
只听里间张太后轻笑,“瞧这小嘴甜的,那小猴儿可算来了,进来吧。”
“遵旨。”丁寿入内,只见太后与三位大长公主正在一同叙话,太后榻前脚踏上还坐着一个宫装少女,明眸皓齿,瑶鼻通梁,玉颊上的酒窝随着勾抹起的唇角微微上扬,格外俏皮可爱。
眼前人看着眼熟,丁寿微微一怔,那女子秋波流转,也瞧见了他,立时俏脸一板,别过头去。
这一薄怒含嗔,丁寿瞬间恍然,难得见朱秀蒨这丫头露出笑模样,自己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进来了也不知见礼,愈发没个规矩。”见丁寿呆呆愣愣瞅着人家姑娘,张太后不免佯嗔怪罪。
丁寿急忙逐个给公主们见礼,“臣下心神恍惚,见礼来迟,请殿下宽恕臣失仪之罪。”
永康、德清二人俱都含笑点头,唯有仁和公主用绣帕掩了掩唇边,幽幽道:“丁大人贵人事忙,每日有操心不完的公事,忘了哪个人和事也是常理,我等哪敢怪罪。”
姑奶奶,您有必要在此间摆出这副怨妇神情么,也不怕让人看出咱俩人那点猫腻来,丁寿暗暗叫苦。
两位公主四目相投,未曾说些什么,太后却深以为然,“仁和说的是,这小猴儿整日东跑西颠,也不知胡忙些什么,连哀家也许久不曾见呢。”
丁寿大呼冤枉,“太后圣明,小猴儿我毕竟掌着卫事,近来京师地面不太平,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臣下职责所在,实在抽不出空来。”
“抽不出空来看我,却有时间大闹旁人府邸,抢人家新娘子?”太后凤眼斜瞥,意味深长。
是哪个王八蛋又给二爷我上眼药!丁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太后消息灵通,小猴儿翻个跟头都逃不出您的法眼。”
“知道就好,今日你若不说出个道理来,小心哀家扒了你的猴儿皮。”太后葱白似的纤指遥遥点着丁寿,咯咯笑道。
见太后并无真个动怒,丁寿又安心了几分,故作轻松道:“其实也没个什么,那工部郎中赵经骗婚静因师太的女弟子,臣下既然碰上了,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峨眉山的静因师父?”张太后不由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快与我细说。”
“事情缘由还要从锦衣卫的一条线报说起……”丁大人或许会质疑自己的武功人品,但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口才,何况他说的大部分都是实情,只不过将崔百里和窦妙善的主次做了颠倒,自己专为府上拿贼,偶然救了受骗的苦命女子,一切严丝合缝,就是将案卷拿来对照,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而且经过他的添油加醋,案情更增添了几分精彩,那独行大盗武功如何高强,赵府护院如何不明事理,敌我不分,自己差点丧身乱箭之下,听得四个在座的美妇人连着地上一个小美女情思起伏,不能自持。
“莫说已知窦氏女是峨眉弟子,臣下与静因师太有过一面之缘,便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之人,也不能再将她置身险地,故而臣下只好勉为其难地将人带走,谁承想还是有风言风语传进宫中,教太后为臣下分心,实在是小猴儿罪过。”故事讲完,看着大小五个美人舌挢不下的惊讶模样,丁寿暗自得意。
“呸,真是衣冠禽兽。”朱秀蒨骂得自然是赵经和姜荣两个。
“幸好部属去得及时,不然……”仁和眼中尽是后怕与幽怨,“堂堂锦衣缇帅亲身犯险,也不知怎么想的!”
德清公主心思纯良,默念一声佛号,道:“幸得丁大人去得及时,不然那女儿家今后还不要以泪洗面,如何过活呀!”
永康大长公主莞尔道:“原来还有此番内情,太后适才可是冤枉了丁大人!”
太后横了丁寿一眼,心中已然信了大半,只是心中还有一件忧虑,“窦家那女娃儿相貌如何?”
呃?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丁寿纳闷,老实答道:“小家碧玉,确有几分品貌出众。”
“我就说么,能让你丁大人干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子,相貌岂能差了,哎,人家如今两个丈夫也都死了,名副其实的当垆文君,你小猴儿就没想做司马相如?”
这话味儿有点不对啊,求生欲极强的丁二爷再不敢说心里话了,只道:“太后说笑,人家是名师高徒,玄门正宗,小猴儿怎敢心存妄念,人已经随师门长辈回返峨眉了。”
“真的?”太后有些不信。
“臣下对天发誓,千真万确。”老天爷,二爷说的是人真的回去,可不是说没对妙善那丫头动心思,您老可得分得清些,丁寿默念。
太后这才转嗔为喜,“好吧,算哀家误会了你,别傻站着了,赏你个座儿。”
在这仁寿宫中,丁寿自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太后也从来拿他当小辈儿看待,所谓“座儿”,也就是她脚下的踏床了。
丁寿谢过恩,自觉寻了太后一边脚踏坐下,一转眼,正好与朱秀蒨四目相对,对方一声娇哼,不屑地扭过头去。
“好一对金童玉女,他们二人伴在您身边,太后还真像那西王母呢。”永康大长公主抚掌赞道。
哼,哪个愿与这姓丁的小贼并列,朱秀蒨嘟着花瓣似的嘴唇,满是不屑。
太后爱怜地抚着朱秀蒨云鬓秀发,对丁寿道:“这是兴王家的女儿秀蒨,难得进京一次,你锦衣卫都是地里鬼,可要好好照拂人家。”
“太后宽心,臣下一定将小郡主从头到脚,照顾得停停当当。”
朱秀蒨不由想起遭丁寿轻薄调笑的情景,耳根子通红,埋在太后膝前羞得不敢抬头。
太后只当她羞见外客,也不以为意,随口吩咐道:“可说呢,眼下就有一桩事要你上点心,兴王那里想给儿子提前请名,礼部那些官儿推三阻四的,我这妇人家不好干预前朝的事,你去打个招呼。”
兴王府来京四处撒钱送礼丁寿非但有所耳闻,仪卫散官蒋轮甚至打着拜见上峰的名头将礼送到了他处,不过丁寿权当这是朱秀蒨那败家孩子骚扰丁府的报偿,没打算插手其中,好在蒋轮只是希望他不要坏事,也没将事情挑明,二爷乐得装糊涂。
“陛下登基以来多次重申宗法,这宗室请名早有定例,倘若开了兴府先河,怕是有违陛下规矩宗藩之意,更会惹来别的宗支閑言碎语。”
这厮收了自家的礼,竟然还不肯帮忙,朱秀蒨眼睛一瞪,就要揭她老底,张太后却已抢先开口,“扯什么定例,兴王只是想早些给儿子取个名字,好为作法祈福之用,又非是贪图早领那几年禄米,碍着旁人什么事了!你若是不便,哀家自去与皇上说。”
这娘们脾气沖,别再和小皇帝吵起来,丁寿忙道:“有太后的吩咐,什么便不便宜的,交给臣下就是,无非是在陛下和礼部之间多跑几回腿,磨磨嘴皮子罢了,何劳銮驾。”
“你这小猴儿,让你办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忘诉苦卖乖。”太后点着丁寿额头笑?。
“臣下这点心思总是瞒不过太后。”丁寿涎着脸笑道。
“罢了,正好皇上进献了几部新戏,我们娘几个正打算一起看,既然赶上了,就赏你听个蹭儿吧。”
“谢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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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戏间隙,丁寿得空出了仁寿宫大殿,拍拍自己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一天到晚总这么充傻卖萌的,也是个力气活啊。
“恭喜大人又过了一关。”
声音娇柔动听,丁寿不回头也只是谁,苦笑道:“姐姐可知是谁递了我的小话?”
“缇骑消息灵通,丁大人怎连得罪了哪个也不知晓?”翠蝶走至丁寿身侧,悠悠然道。
二爷就是得罪的人太多了,丁寿眨眨眼睛,“又是寿甯侯兄弟?”
翠蝶摇头,“二位侯爷屡屡碰壁,总该长些记性。”
“那是王守溪?”王鏊毕竟丧了个门生,虽经朱厚照说和,难免不会仍有芥蒂,保不齐动用这门远亲关系,来给二爷使绊子。
王宫人再度摇首,“王阁老爱惜羽毛,还不屑用此手段。”
“我的好姐姐,您就别再让我猜了,快告诉我吧,总不好让我莫名其妙地遭人算计吧。”丁寿打了个躬哀求道。
丁寿半真半假,说得可怜,王翠蝶莞尔一笑,向东边一指道:“是坤甯宫里那位。”
“皇后?”丁寿莫名其妙,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六宫之主,三番两次与己作对,气恼道:“我又未曾得罪她,老揪着我作甚?”
“具体情由我也不知,不过宫中传闻大婚之后陛下甚少涉足坤甯宫,许是觉得你终日与陛下伴在一起,才累得万岁无暇分神他顾吧。”王翠蝶猜测道。
“简直是无须之祸,她没能耐留住老公,凭什么将罪过算到我的头上!”遭了无妄之灾的丁寿气得跳脚。
“深宫内苑隔墻有耳,大人还请慎言。”王翠蝶看看左右,低声提醒。
丁寿吁了口气,缓缓点头,向殿内望了一眼,“兴王家那丫头何时与太后走得这般近了?”
“前段时日荣王爷引进宫的,太后初见便对郡主异常喜爱,或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太康公主的影子。”
“闻听太康公主四岁早薨,若是长到今日,也该和小郡主差不多年岁,难怪太后爱屋及乌……”丁寿无奈摇头,有了这么座靠山,那丫头怕是又会寻二爷麻烦。
王翠蝶幽幽一叹,垂首道:“太后身处禁宫,虽看着高高在上,实则也寂寞得很,有人常伴膝前驱驱烦闷,也是好的。”
看着眼前宫人温婉体贴的娇丽容颜,丁寿忍不住心中一动,一把牵住柔软玉手,调笑道:“那姐姐长居深宫,可也是寂寞堪怜?”
王翠蝶不想他在宫门前就敢如此放肆,羞红了脸,慌张道:“快放手,小心让人看见。”
“姐姐适才不是看过了,哪里有人。”看着佳人白里透红的脸庞,丁寿的小心思更不安分了,哪肯轻易放手。
“大人,您老也在啊!”背后一个谄媚的声音突然呼道。
翠蝶趁机抽出手去,匆匆背转身进了殿内。
妈的!丁寿低声咒?了一句,回过身来,只见台基下一行人正逐渐走上来,领头一个正是教坊司的左司乐臧贤。
有玉石栏桿遮挡,臧贤并没看见丁寿勾当,凑上前套着近乎道:“小人和大人真是有缘,每逢御前献艺总能有幸遇见大人。”
还有脸提这个,要不是你们没事玩什么以戏讽谏,二爷何至于多出那许多麻烦事来,丁寿想想就来气,看臧贤身后众人都着卍字顶巾,系灯线褡膊,瞧打扮都是教坊司乐艺,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方头圆脸,看着更是眼熟。
“那日御前演戏你也在,可是演”嬖奚“的那个?”
“大人您好眼力,就是他,这小子名唤晋良,由江西选拔输京的乐户,也是吹拉弹唱无所不精的主儿。”臧贤挑着拇指夸赞道。
合着还是二爷出主意招来的,丁寿嘿嘿一笑,勾手指示意臧贤上前,待那张肥脸凑近后抬手赏了他一个耳帖子。
丁寿没用多大力气,臧贤却被打蒙了,属实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爷,捂着脸喏喏道:“大人……”
“教你长点记性,以后演戏再讽谏最好提前知会爷一声,听懂了么?”丁寿冷声道。
“小人明白。”臧贤连连点头。
丁寿拂袖而去,臧贤揉着自己的大脸盘子,转头对一众乐工喊道:“胡看什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待会儿在太后驾前出了差池,老子拆了你们的骨头!”
无辜被迁怒的乐工们被训得不敢抬头,鱼贯而入进了大殿。
“臧大哥没事吧?那丁大人为何打你?”晋良与臧贤素有交情,凑上来关切问候。
“谁他娘知道,让我给那些穷酸添堵的是他,转回头又嫌我多事了,呸!”臧贤狠狠啐了一口。
“大哥您现在出入内府,也是皇爷爷驾前的红人,他这么随意打骂,实在太不给你面子了!”晋良道。
“得了吧兄弟,咱这出身微贱的,和人家比不了。”臧贤揉了揉有些热烫的脸颊,认命地叹了口气。
“大哥就是爱轻贱自己,我们王爷可是相当看重您的。”晋良张望左右无人,鬼鬼祟祟地低声说道。
臧贤的腰板立时挺起了几分,“嗯,承蒙甯王爷看得起,今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哎哟,眼下还真有一桩事要麻烦大哥。”
臧贤不想晋良给个桿子就往上爬,适才大话已经说了出去,现往回收已然来不及,只好嗯啊几声,不情不愿道:“什么事说吧。”
“王爷打点朝中关系,花费可是不小,那银子存到银号太惹人注目,想先寄存到大哥府上。”
“就这事?”臧贤没想到事情这般简单。
“就这个,哦,”晋良仿佛才想起什么来,“劳烦大哥帮忙,王爷心里也是过意不去,另有五千两银子当作谢仪。”
“哎哟,王爷实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什么谢不谢的。”这般容易就五千两进账,臧贤眉花眼笑。
“大哥安心收着就是,今后少不得有麻烦您的地方。”晋良笑道。
“好说好说,王爷但有所命,臧某人无不奉行。”臧贤信誓旦旦。
臧大哥,话不要说得太早哟,晋良唇角不易觉察地泛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