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场中,尘土飞扬,杀声盈天,神机营各哨官兵正在各营教师督导下分别习练武艺器械。
「箭者,杀人于百步之外,射者必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作色,和其肢体,调其气息……」
一个弓箭教师边解说步射要诀,同时指导其所训练的弓兵握弓的手法、足法,逐一纠正。
「师父,咱这弓弦软塌塌的,怕是我家那婆娘也能拉得开,这能练得甚射术!」待指点到自己时,一个弓手发起了牢骚。
「就你小子话多,身上皮痒了不是?」那教师直接赏了多嘴的弓手一记爆栗。
军营禁令中教得众人牢记上下尊卑,想起军法严酷,那弓手脖子一缩,堆笑道:「师父莫怪,徒儿只是心忧军中考校时射不中那八十步外的箭靶,自己得了下等挨顿板子也就罢了,不是还担忧堕了您的面子嘛!」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营内比较武艺,定了三等九则,有进则赏,不进则罚,不是挨打便要罚银,况且就算你舍得挨打受罚,那考核五次以上原等不进者,打四十军棍便要革退,这神机营不同别处营伍,钱粮给得充足,每日饭食也尽管够,一旦遭革着实肉疼,众人多是选拔进营后才敞开肚皮吃了几天饱饭,都是打起精神勤习技艺,保住饭碗为要,若能再挣得几分赏银,那自然好上加好了。
「一个个他娘还没学会走,便急着要跑了?当心摔死你们几个贼厮鸟!」那教师也是军卒出身,性格粗豪,笑骂了一句后便向众人解释:「没听老话有讲: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赢,引之自伾。开始练习让你们用软弓轻箭,射得远而不平,多中靶为上,下一步才是开硬弓,发重箭,让你们射得平而不远,待你们啥时候练到能扯硬弓,射重箭,箭去得又平又远,且又多中的时候,那才算练成了真本事……」
摸着下巴上的浓须,这弓箭教师得意笑道:「那时候你们的箭,不中则已,中必深入,贼人身中一箭就得躺下,不死也得去他半条命!」
一众弓兵俱都领会,神情激动,纷纷嚷着请师父指点,教师让众人排好队伍,指着远方所立箭靶道:「看靶子和看贼人一般,不得眨眼,练得就是个眼法,你们初时射箭,尽可往高了瞄,宁可越靶不中,也不要够靶不着,跟他娘没吃饱饭一个鸟样……」
丁寿在不远处瞧着这队兵士,笑道:「言传身教,浅显易懂,有些意思……」
「这些教师按例都是营内弓箭刀枪火器等技艺精熟者选出,未免有些粗鄙,让恩帅见笑。」跟随身旁的戚景通略微欠身道。
丁寿笑着摆手,「两军对垒又不是写文章做学问,掉书袋有何增益,我看这样挺好,兵士们也能接纳,只是这些人教授武艺,为众兵师范,劳苦倍常,可别委屈了他们……」
戚景通躬身道:「恩帅所见极是,按军中之例,这些教习在军兵食粮之外,每名每月加银三钱,外加每月得米六斗,教成全队,请赏冠带名色,教无所成,革其钱粮,不致空靡银饷。」
「好,你办事,我放心。」丁寿嘉勉地拍拍戚景通肩头。
「那些人在作甚?」丁寿又指着远处一群兵士,那些人并无何兵器配备,只是肩荷重物,一个个发足狂奔,急趋一里左右,才稍微停歇,转身又跑回原处。
「练足力。」戚景通道。
「足力?」
「人之血气,用则坚,怠惰则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君相亦然,况于兵者?」戚景通束手道。
也就是说不能让丘八们过得太舒坦?丁寿微微蹙眉,「那如何才算练成?」
「足力么,一气疾跑一里,不气喘才好。」戚景通老实答道。
五百多米沖刺跑,连口大气都不让喘?丁寿有些牙疼,「那些人肩扛背荷的是甚物件?」
戚景通望了一眼,「该是沙囊一类,只消分量足即可,末将对此并无许多要求。」
迎着丁寿疑惑目光,戚景通解释道:「两军作战,必着重甲,平日演训荷以重物,再逐渐加增,待临战即便身披铁甲重铠,亦可身轻体健,进退自如。」
丁寿嘬了下牙花子,没有多言,转身向别处行去,戚景通急忙跟上。
又观了藤牌、斩马刀、镗钯等处演练,丁寿终于没忍住,「世显,你为军士打熬筋骨原是好意,只是这些兵士也多是穷苦出身,底子薄,可千万别因小失大,将人都练废了。」
戚景通垂手道:「恩帅教诲的是,营中所定例规也是旨在练兵之力,不宜过于太苦。」
丁寿忧心顿消,笑道:「世显果然面面俱到,营内戎务交于你手,我算选对……」
「小心!」戴若水忽然一声娇叱。
不须提醒,丁寿已然瞥见一桿长枪挂着风声呼啸飞来,枪头正对戚景通后心。
戚景通面向丁寿身姿未变,头也不回,左手向后一抄,已将那飞来枪桿牢牢握在手心之中。
「教恩帅受惊,末将罪也。」戚景通双手捧枪举过眉心,低头请罪。
「世显身手依旧不凡,看来营中俗务也没教你搁下功夫。」丁寿抚掌轻笑,随手将那桿枪接到手里。
「咦?」枪入手便觉一沉,足有十斤左右的分量,难怪方才有那等破风之声,丁寿细看手中枪桿,枪头已然去掉,只用韦絮包裹,该是平日练习所用。
正当丁寿还在查看,七八个军卒已然疾奔而来,一个哨长上前揖了一礼,立即跪倒:「属下人枪法对练,不想一人持枪不稳,被挑飞了出来,惊到贵人大驾,标下罪该万死。」
「押上来!」那哨长向后一挥手,立有两个军卒被押解着跪在丁寿等人面前。
丁寿掂量着手中长枪,俯视跪倒二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纸竹护具,满面慌乱。
「这枪是谁的?」丁寿问道。
「是小……小人杨淮的,小人该死。」那人许是过于害怕,黄豆大汗珠不停从额头滚下。
「连兵器都拿握不住,恁地无用。」丁寿半真半假地板起了脸。
军卒慌忙磕头求告:「小的……该死,将军饶……嘶——」
那人突然倒抽口冷气,整个面容都扭曲得皱成一团,丁寿眉头一攒,戚景通已经一步抢上,扯下那人身上绑着的护具衣袄,只见肋下淤青一片,手指轻轻一碰,那军卒立即疼得咧嘴龇牙。
「骨头断了……」戚景通扭头看向丁寿。
「快带去看军医。」丁寿立即吩咐下去,转目看向另一人,身材瘦削,两腮无肉,看着貌不惊人,没想到竟有这等手劲。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隆,见过丁将军。」那人叩首行礼,并无同伴那等张皇不安。
「你识得我?」丁寿挑了下眉。
李隆干瘪的唇角带出几分谄媚的笑容,「每月从将军手里领饷,阖营上下兄弟谁不识得您老。」
丁寿「哈」了一声,「既知军中袍泽都是手足兄弟,何以还下如此重手?」
「小人岂敢军中生事,所为俱是遵照戚将军吩咐。」
「哦?」丁寿目光投向一旁戚景通,后者同样拧眉不解。
「戚将军所定比较之令:军中较艺,相杀如仇怨,不得藏私。故而小人适才未敢留力,失手伤了同伴。」李隆侃侃而言。
戚景通躬身抱拳,「军中确有此令,末将思虑不周,请恩帅治罪。」
丁寿挥挥手,「世显治军严明,何罪之有。」
掂了掂手中枪桿,丁寿笑问:「你枪法如何?」
「尚可。」李隆道。
丁寿将枪桿抛了给他,「考校考校。」
那哨官立即领了李隆等人下去準备,丁寿稍微活动了下手腕,「世显,据我所知,凡是长枪枪头重不过两,以锋利轻快为上,桿轻腰硬根粗,才是军中制式,怎地这李隆习练的枪桿颇有些分量?」
「不独是他,营中军兵所用器械均分轻重两类,平日将重者运用纯熟,临阵之际使轻者更能得心应手,不至为器所欺。」
丁寿苦笑,「好吧,想来这是世显你练兵手力之法咯?」
「恩帅明鑒。」戚景通拱手回道。
说话的工夫,那边厢已然几队兵士排列整齐,李隆换了把带锋长枪,正在场中跃跃欲试,距他二十步远处立了一张人形木靶,高五尺,阔八寸,目、喉、心、腰、足五处俱有小孔,各悬一寸木球在内。
有人为丁寿搬来椅子,丁寿领着戴若水入座,吩咐道:「开始吧。」
站立身后的戚景通挥手下令,「擂鼓。」
随着鼓声响起,李隆擎枪作势,飞身向前,二十步距离一闪而过,人到靶前枪出如风,咚咚咚咚咚,声如急雨,靶孔内圆球与枪尖碰撞之声连绵不绝,他有心卖弄,连戳五孔足有五遍,最后一势猛地后踵着力一蹬,单臂顺步扎枪,枪锋将木靶穿心而过,方才罢手收枪。
围观军士轰然叫好,李隆面露得色,到丁寿等人身前收枪行礼。
丁寿满意点头,对戚景通道:「还算不错,赏他一两银子,算我出的。」
戚景通应声,李隆欣喜拜倒:「谢大人。」平日营中考校武艺,超进一等方有五分赏银,这一下便抵得他二十次超进之赏,还在众军及贵人面前露了脸,可是多少银钱也买不到的。
「你也别高兴太早,拿出五钱来给刚才被你伤了的弟兄作汤药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丁寿促狭道。
还没到手赏钱就少了一半,李隆心头咯噔一下,笑容顿凝,丁寿却是开怀一笑,起身对众军高声道:「众将士,平日训练可嫌辛苦?」
众人哪敢对上峰所定条例置喙,俱都高喊道:「不苦。」
丁寿睁圆了眼睛,奇道:「不苦?那看来是要请戚将军给你们再加些操练名目了……」
戚景通守身持正,治军森严,从不徇私,当管营号头以来选军练兵无日懈怠,神机营上下军兵对其又敬又怕,此时听了丁寿的话暗暗叫苦,立即就有人七嘴八舌道出「辛苦」、「求将主莫再加操」等语。
丁寿哈哈笑道:「辛苦便好,今日勤操苦练多一分,来日沙场对敌便多上一分活命机会,不管为国为民,还是为家为己,万不可有所懈怠,便是哪天不吃这碗饭了,有这一身本事傍身,去到街上跑马卖解,也能比那些耍把势的样子货们多赚上几钱!」
众军哄笑,只觉这位丁将军没那许多大道理,说话直来直去,甚对脾性,是个妙人。
离了此处,戚景通又引着丁寿去看五千下营的马军操练,戴若水悄悄凑到丁寿身边,低声道:「小淫贼,我看那个什么李隆的大枪戳法娴熟,可不像是会失手的样子……」
丁寿轻笑一声:「那是自然,凭他那桿大枪的戳法力度,真要如杀仇怨般不留余力,仅那一戳便能要了杨淮的命。」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戴若水杏眼闪动,「那你适才为何不揭穿他,还要给他打赏?」
「人家确是未违军令,只因那飞来一枪我便处置,倒显得丁某小气,」丁寿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况且枪法习练不易,李隆那手」青龙探爪「枪势已达一发透壁境地,阵仗中定是个破甲的好手,用人么,略其细而求其大,有一技之长者皆可为我所用,这就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听着丁寿大言不惭,戴若水抿了抿唇,敛眉道:「可他是伤了同伴骗你的赏银啊?」
「所以我让他把赏钱吐出一半来,还拿话点拨了他一下,他识相就该晓得怎么做了,再者说……」丁寿向前面引路的戚景通处使了一眼,「这位也是用枪的高手,你当李隆那点小伎俩瞒得过他,既不当面点破,我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戴若水这才晓得丁寿适才对李隆话中有话,自己竟还担心他被人骗了,真个杞人忧天,恼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心眼儿太多,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和若水你说的自然句句是真,至于那些大头兵们……半真半假咯,比方说这群厮杀汉要真要去街头卖艺,九成九会被那些打花架子的同行们挤兑得饿死!」扔下这句话,丁寿扬长而去。
戴若水愣了片刻,嗔恼地一跺脚:「缺德!」快步追了上去。
*** *** *** ***
「老爷安好。」闻得丁寿到来,麻全立即跑过来参见。
丁寿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麻全须发间夹杂的尽是粟米草籽,打趣道:「你这夯货又去马廄里打滚儿了?」
麻全搔搔头,呵呵傻乐:「托老爷福,小的如今睁眼是马,闭眼也是马,白日里陪着它们在泥地里翻腾,夜里听着它们鼾声入睡,日子过得从没这般快活惬意!」
「将你这厮派来这儿,可不是单让你快活的,世显,营中战马如今饲养得怎样?」丁寿转头问道。
戚景通肃穆的神情中终于浮现了几分笑意,「托恩帅洪福,麻全针对营中马政提了许多见解,又定制养驯之法,如今营中战马喂养得宜,蹤蹲听令,待过些时日当能驯得进止触物不惊、驰道不削,四蹄迈行皆有章法、既疾且稳的境地,届时骑军可任驱驰调度,景通想见,照此下去,便可请将五千下营军马恢复旧数。」
一听还有更多马儿可以看顾,麻全喜得抓耳挠腮,急问道:「敢问将军,何时增进新马?这战马可是精贵得很,和人一般,须得选好马种,小心饲养,最终方可成器,马虎不得啊!」
丁寿笑骂:「你这夯货只晓马经,不通人事,恁多战马一天一斗的豆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买的多了若是筹措不出饲料来,我拿你剁了去喂马不成!」
麻全心思简单,又是与丁寿府里厮混惯了的,听了训斥也不在意,摸头憨笑道:「只消能养马,就是把我做了草料,小人也无二话。」
「真是憨憨,你都做了马料,还谁人去喂马!」丁寿心知自家这个马夫满脑子都是养马喂马,说多了也是纠缠不清,索性道:「你且耐心等着,那马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总得太仆寺那里贸得新马,才有的给你调拨吧!」
麻全不情不愿,垂头嘟囔道:「老爷恁大本事,让太仆寺的官儿听话还不容易,尽是推搪之词,待哪日真用骑军之时,马不堪用吃了败仗,可莫怨是小的坑害之故!」
「打你这张臭嘴!」二爷还指着神机营给自己争脸呢,出师未捷你就先来个乌鸦嘴,丁寿气得直想抽人。
戚景通急忙劝阻,「恩帅息怒,故谓马者,人之命也,麻全也是好意提醒,慌不择言,恩帅勿要与他计较。」
麻全见势不好,抱头溜之大吉,丁寿气道:「瞧瞧,瞧瞧,有这样当差的么,走时连安都不请,到底谁是谁老爷!」
「麻全性情憨直,并非有意为之,末将亦有纵容之过,念其养马辛劳,恩帅就网开一面吧。」戚景通说的也是实情,营中按职位不同,揖跪皆有定例,行少行多俱是触犯军法,少不得要棍棒伺候,幸好麻全在营中专职饲马,没有正式军职在身,否则以他粗枝大叶的性子,怕是早被打得皮开肉绽。
丁寿吐出一口浊气,「他这糙人也的确不适合营伍,暂时无人可用才将他顶上,世显你受委屈了。」
「恩帅言重。」
不过麻全这鸟人说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太仆寺那里我是该花些心思,大明马政弊端非只在这军营之中,二爷可别要紧时候被太仆寺那群家伙卡了脖子,丁寿摩挲着下巴暗中寻思。
戚景通不知丁寿把主意又打到了太仆寺上,引着丁寿上了校场高台,一声令下,众军又开始分别演示弓马骑射与沖阵砍杀,霎时间校场中人喊马嘶,铁蹄阵阵,往来驰骋,好一番雄壮声势。
丁寿看得兴高采烈,忽然想起好像漏了什么,侧头道:「世显,这近兵远兵步战骑战都看了不少,怎地未见有火器习练?」
戚景通面露窘态,垂手道:「此乃末将谋划不周,本月操练的火药铅子俱已告罄,军士暂无从习练。」
丁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欸,这等小事你又何必急着揽过,再去兵部请拨就是。」
「这……」戚景通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你我关系非比旁人,世显有话但说无妨。」
「好教恩帅知晓,按弘治元年定例,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京营春秋操演所用盔甲、枪刀等件俱军器局开操关领,歇操归还,火器管理更为严格,一应神器每件皆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则令各军神枪等手照名给领,拨给火药马子铅弹等物,赴营从实射打,待到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如系个人损毁,则要惩治赔偿。」
「这也是应有之义,有何不妥?」丁寿在南京可是吃了流出火器的亏,对严格管理再赞成不过。
「并无不妥,只是……唉!」戚景通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神机营以往操练荒疏,所拨铅药本就不比京营,末将又不愿见众军士饱食终日,急于求成,屡有加操,故而铅药等物耗用勤了些,若不再精打细算,恐耗不过春秋操演。」
丁寿了然,说白了就是训练量跟上去了,后勤物资没跟上,不过这种在戚景通看来的难题对他而言不过小菜,宽解道:「世显安心练兵,此等琐事交我来办。」
「又累恩帅费心。」戚景通面带惭然。
「说的甚话,你这一天到晚长居营中,费的心思可比丁某多多了。」丁寿说笑一句,又摇头叹道:「不过堂堂神机营,竟有一天会为了火药之事发愁,还真是今不如昔,江河日下啊!」
戚景通同样感慨万千,「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和州,都督焦玉进献所制火器,太祖观其势若飞龙,洞透层革,盛赞用此取天下如反掌,此后南征北伐,天下归于一统,太宗文帝三犁虏庭,延置神机诸营,以都督焦玉掌管,监制火器,专习枪炮,是以武功远迈前王,抚今追昔,怎不教人汗颜……」
「焦玉?」这名字陌生得很,丁寿眉头微扬:「可是东宁伯先祖?」
戚景通欠身回道:「东宁伯先祖襄毅公为天顺年间得爵,且其家为归化达官,与焦都督并无关联,据末将所知,其并无后人在朝为官。」
「哦?历经高祖文皇二帝,且有如此军功,为何其人其事不见经传?」丁寿好奇,朱八八也就算了,能从他手上活下来的功臣勛贵都是夹着尾巴的超级忍者,那朱小四可是出名的体贴部下,难道也会犯下晋文公的蠢事。
「这末将却是不知了,据军中皆传焦玉本是贫贱出身,武夷山中偶遇仙长传书,得窥火器之道,不过大明定鼎百余年来所传兵书之中并无火攻之术刊行,也是一桩咄咄怪事。」戚景通拧眉不得其解。
「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时候不早,该看的也都看了,泾阳那边想必酒宴已然备齐,先祭五脏庙,席上我还有事要说。」丁寿并不在意焦玉和他的手中所谓的火攻奇书,不知古人是不是温良恭俭的儒家品德作祟,凡是写点什么兵书战策都要托些玄学来历,不是偶遇仙人传道就是从哪个莫名其妙的外国人处听来的,总而言之就不是自己写的,有毛病找他们去,想来焦玉也难脱此类,且不管焦玉碰见的是真神还是假仙,以二爷发展的眼光来看,一百五十年前的火器着作便当时真有先进性,也早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抛在脑后,谁他娘还去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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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并非走阵大操,丁寿只言是心血来潮随处看看,婉拒了神英父子陪伴,但席间该有的应酬还是少不了的,好在恰逢孙洪在宫内当差,省了一个敬酒的麻烦。
「缇帅今日观感如何?」神英举杯敬酒,笑呵呵问道。
「泾阳不愧老于行伍,娴熟戎务,执掌神机营不过寥寥数日,部下已有精兵之象,相比丁某尸位素餐,住营之日屈指可数,实在惭愧!」就沖这老儿不贪权不敛财,放手戚景通施为,丁寿就不吝多赞上几句。
你若是都像今日般将女人领进军营,那还不人心浮动,来了不如不来,神周瞥了眼坐在丁寿身旁举止亲昵的戴若水,心中暗自嘀咕。
神英开怀大笑,「缇帅过誉,老朽愧不敢当,此皆世显之功也。来来来,贤侄女,且尝尝这道菜,可是京师名厨的拿手菜……」
听闻戴若水乃戴钦之女,神英登时热络非常,他久镇边地,与戴钦也算旧识,虽与戴若水素未谋面,却自来熟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俨然以人家长辈自居,戴若水也不知这位胡子全白的老爷爷与自个儿爹交情究竟有多深厚,不敢造次,还真老实了许多。
神英不住替戴若水添酒布菜,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丁寿少年俊彦,文武双全,可谓世间女子良配,想充月老的心思几乎满满写在脸上,漫说丁寿被他当面夸得不好意思,连身后站着的神周都替自家老爷子脸红。
「咳!」实在看不下去的神周重重咳了一声,心道一声爹,戚景通还在边上,您给儿子留点脸吧!
「少将军可是身体不适?」丁寿关切道。
「哦,劳缇帅动问,标下是有一些困乏。」神周尴尬笑道。
「年纪轻轻如此不中用,多学学人家戚将军,每日与官兵一同打熬筋骨,何止羸弱如斯!」神英回头训斥儿子。
老爷子您想讨好旁人,也不必这么在人前损我呀,神周委屈得想掉眼泪,讪讪道:「孩儿谨记教诲。」
「你且下去吧,为父还要与缇帅叙话。」
反正也没眼看了,走了好,神周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少将军留步,丁某还有一事相托。」
神周一怔,神英已然抢声道:「小犬何人,如何能当缇帅相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这就将儿子卖个干凈。
「泾阳当知陛下恩準锦衣卫增补五千军士,另有京营调拨至巡捕营的数千官兵,将与神机营一同操练,少不得还要劳烦诸位一视同仁。」丁寿席上拱手一笑。
神英哈哈一笑,「区区小事,缇帅放心,无论操演习练,还是每日食粮,俱与营内官兵等同。」
丁寿笑容意味深长,「丁某之意并非仅此,神机营官兵亦要视巡捕军士等同。」
神英父子二人四目相投,面露不解,戚景通却先醒悟过来,「大人是说……要神机营参与捕盗?」
丁寿自矜笑道:「不错,当兵的不真刀真枪见了血,终是算不得数,可是鞑子远在塞外,一时半刻也无从寻去,好在巡捕营捕盗辖境不小,就拿域内那些山贼草寇练练手,也未尝不可。」
神英捻须沉思,「各部官兵轮番出去剿匪捕盗,对外只以巡捕营名号,也无须由兵部指派,确是少了许多麻烦,只是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有麻烦……」
「后续有何麻烦自有丁某料理,泾阳莫非信不过在下?」丁寿嘴角噙笑,眉头微微上挑。
神英心头随之一跳,转眼变幻笑容道:「岂敢,缇帅乃天子近侍,圣眷素厚,老夫有何放心不下。」
「如此最好,烦劳泾阳费心安排咯……」
「小事一桩,哈哈……」
一老一小二人相视大笑,就将这事定了下来。
「缇帅,标下我……」神周纳闷,这档子事你们和老爷子定下也就算了,哪有我插嘴的余地,何必单要让我留下不可。
「少将军勿急,你的事也与此有关。」丁寿笑容神秘,悠悠道:「巡捕营有内外之别,日前丁某向万岁请旨,请增两名参将以都指挥衔分管内外巡捕营……」
丁寿环视席间众人,神英神情疑惑,神周面带不解,戚景通若有所思,戴若水对他们所谈之事充耳不闻,正用筷子和一个水晶蹄髈较劲,好吧,这妞就是个添头,不用在意。
「内巡捕营负责城内治安缉盗,本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丁某拟派北司杜星野出任,至于城外么,少将军,可愿到巡捕营屈就啊?」
「我?标下愿意!」神周先是一怔,转念便狂喜点头。
神英白眉微攒,「小犬年轻识浅,怕是难当方面大任……」
「爹……」神周不乐意了,有这么挡儿子官路的老子么。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少将军随泾阳多年,长于军伍之中,乃将门虎子,况且在巡捕营还有丁某照应,泾阳还有何放心不下!」
看着儿子跃跃欲试,一脸期待,神英犹豫再三,只得点头,「那老夫便将犬子托付缇帅。」
神周喜不自禁,自斟一杯满饮而尽,拍着胸脯道:「爹、缇帅,尽请宽心,管他什么强盗流寇,旬月之间,我定将他们一扫而凈。」
「只怕未必。」一直嘿然的戚景通突然插话。
「戚将军此言何意?莫是信不过我?」神周嗔目,面带不满。
「不得无礼。」神英呵斥儿子一句,打狗看主,这戚景通是丁寿举荐过来,私下关系怕是比你我父子还要亲近。
「戚某岂敢轻视少将军,实乃忧心新训之兵未经战阵,恐在贼手吃了亏去。」戚景通正色道。
「戚将军杞人忧天了吧,一群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有何惧哉!」神周并非不通兵事的膏粱子弟,自少年起便随神英出塞镇边,军务娴熟,按神机营操练之法,新军严加整训便成可用之兵,如何连些贼盗都剿灭不了。
「畿鲁响马并非寻常流寇盗匪,因京卫屯军杂居其地,人性骄悍,好骑射,聚贼党邀路劫掠,倏忽来去,势如风雨,不可等閑视之。」戚景通脸色凝重,继续道:「反观神机营多为步军,若严阵以待,贼必远遁,我等追之不及,倘兵伍约束不严,还会给贼以可乘之机,少将军不得不防啊。」
「我却不信,这帮响马还能比鞑子还难对付!」神周年轻气盛,对戚景通警醒不以为然。
「休得多嘴,」神英教训完儿子,便捋着白须沉吟道:「未料胜,先料败,世显此乃持重之言,新卒未经战阵,陡见贼骑漫天盈野扑面而来,确有阵脚大乱之虞,老夫出入兵间数十年,此等亏也未尝没有吃过……」
「但不知泾阳可有破解之法?」丁寿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在阴沟里翻了船。
神英摇头失笑,「教缇帅失望,老朽无非也就是平日严明号令,战时约束阵脚,并无妙计良策。」
丁寿捶捶掌心,无奈道:「可兵卒愈是不见阵仗,便愈不堪用,总不能因为响马盗势炽难制,巡捕官兵便两眼一闭,听之任之吧?」
神英与戚景通拧眉沉思,神周事关己任,也绞尽脑汁苦想对策。
「我有办法!」新葱似的玉手拈着牙筷,高高举起。
你知道个屁!别给二爷添乱了,丁寿强挤出几分笑脸,「来,若水,吃个鸡腿。」
丁寿想用吃的堵小丫头的嘴,可惜戴若水并非海兰,对夹到盘中的鸡腿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拉着丁寿手臂,道:「我真有办法,你还记得小姜子吗?」
「这时候提他作甚?」当着二爷面惦记着千里之外的青梅竹马,丁寿心里还真有些拈酸。
「你还记得他给爹营里运送火器时半路被马贼偷袭嘛?当时参与护送的都是民夫乡兵,也没怎么见过阵仗,却几下子就将万马堂那些贼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戴若水生怕被丁寿打断,快语如珠,几乎不停歇地将当时情景描述了一遍。
「妙!」戚景通闻听眼睛一亮,击拍桌案道:「用战车行则为阵,止则为营,以车为正,以马为奇,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我怎没有想到!」
神英霁颜笑道:「非只如此,车兵还可运输辎重粮秣,永乐八年太宗文皇帝北伐时,便用武刚车三万辆运输粮草二十万石,踵军而行,保证北伐大军无粮草之虞。」
「兵车内既可藏火器,也可遮蔽兵卒,还可充为营垒,爹,余肃敏昔年总督宣大时所造鹧鸪车不就是可以横结为营,且有将军炮置于车厢,虎尾炮置于角柱,随贼四面所至,皆可移柄而击之嘛!」神周多年的军中光阴并未虚度,立时触类旁通。
也不怨神英、戚景通两个老行伍一叶障目,明军战车多用于边军御虏,京营将士并未配备,是以一时未曾想起,稍经戴若水点醒,立时融会古今,提出许多建策。
丁寿抚掌笑道:「用战车环卫军马,可束部伍、为营壁、代甲胄,诚然有足之城,不秣之马,好好好,有事这般敞开了谈,群策群力,还能有何麻烦无法解决……」
丁寿定了调子,不忘向身旁人挤了下眼睛,恭维道:「若水,此番可幸得有你在啊!」
清丽白腻的俏脸微微扬起,戴若水朱唇轻抹:「你晓得就好。」
*** *** *** ***
出了神机营,带着几分醺意的丁寿并没回府,而是直接奔向了北安门外的兵仗局。
「哎呦喂,丁大人,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兵仗局太监孙和亲自跑到官署外迎接,那张不知涂了几层粉的煞白面孔直往跟前凑,丁寿强忍着才没将他推开。
「无事不等三宝殿,丁某此来自然有事请托孙公公。」丁寿懒得跟这位喜好涂脂抹粉的兵仗局太监多废话,打算开门见山。
「哎呦,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您丁大人有事差个人过来吩咐一声就是,奴婢岂有不听命的道理。」孙和简直可谓剖肝沥胆,义薄云天,瞧那样子恨不得将心掏出来送给丁寿。
「孙公公执掌兵仗局,责任深重,丁寿岂敢那等轻慢处之。」
「什么深重不深重的,不过是万岁爷和刘公公他老人家恩典,赏奴婢的一口饭吃,这点体面可不够在丁大人您面前抖威风的!」孙和呵呵笑道:「来来来,咱们进去说。」
说着话孙和便亲热地要挽丁寿手腕,旁边戴若水抢先一步将那只手抓在了手里,随即敛衽一礼,莞尔道:「小女子见过公公。」
「这位姑娘是……」孙和一把抓了个空,好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活人。
「山西副总兵戴将军的女公子。」丁寿笑着为二人引见。
「果然是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呵呵……」孙和盯着二人好似连在一起的手掌,尴尬地搓了搓自己那同样涂了厚粉的白腻双手,干笑几声,延臂道:「里边请。」
借着孙和前面引路的空当,戴若水传音道:「小淫贼,你和这个不阴不阳的太监很熟络么?」
丁寿同样传音入密回道:「我是和他不熟,但他似乎特别喜欢与我亲近。」
「他身上的脂粉味教人浑身不适,今后不许你和他走得太近。」戴若水悄悄警告。
丁寿一声苦笑,这丫头怎生还和太监吃起味儿了。
进了厅堂,分宾主落座,丁寿略过寒暄,直言道:「孙公公当听说,锦衣卫又要增补五千军士,这衣甲军器少不得还要劳烦公公,这里先行谢过。」
工部虞衡清吏司掌管的军器局负责为京营将士制造提供军器军装,恩给巡捕营的衣甲自由他们来管,不过锦衣卫名属侍卫上直军,其所用的军器仪仗等则要由内府监局统领的兵仗局负责。
「奴婢还当什么事呢,兵仗局不就干着这个差事么,何用您丁大人特地来寻咱家说一声,呵呵……」孙和掩唇娇笑,丁寿顿感一阵恶寒。
丁寿瞥了眼蛾眉紧蹙的戴若水,故意叹了口气,「没法子啊,陛下垂爱委以重任,朝堂上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丁某怎敢稍懈……」
孙和仿佛感同身受,跟着唏嘘道:「丁大人为国操劳,着实辛苦!」
「所以,」话锋一转,丁寿又道:「若是孙公公不嫌见累,可否允丁某亲自去武库拣选一番,若是陛下垂问之时,敝人也好心中有数。」
孙和笑道:「丁大人这等身份尚且亲力亲为,奴婢怎敢谢拒,丁大人,请……」
别看孙和举止打扮女里女气,做事还真有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爷们气概,当即便引着丁寿去兵仗局武库。
「兵仗局承造军器共有盔二十三种,甲二十一种,弓、箭各六种,刀十九种,枪二种,仪仗兵器九种……」
「丁大人请看,每副铁甲领叶三十片,身叶三百零九片,分心叶十七片,肢窠叶二十片,均用石灰淹里软皮穿甲;青布铁甲,每一副用铁四十斤八两,选用厚密青白棉布,火漆小钉钉甲……」
「表里异色鸳鸯战袄,长四尺六寸,装棉花绒二斤,裤装用细密阔白棉布,实以真正棉花绒半斤,染青红绿三色,俱是身宽袖长,(革翁)鞋长为九寸五分至一尺或一尺二分,密衲坚完……」
武库之中孙和如数家珍,丁寿却左右顾盼,心不在焉。
不知何时,孙和已停了介绍,含笑道:「丁大人,对这些衣甲军器可还满意?」
「啊?满意,十分满意!」丁寿随手拾起一把倭腰刀,手按刀柄,「呛啷」一声,出鞘半尺,只见刀光如水,锋寒逼人,确是杀人利器,并非倭国朝贡贸易进献而来的文玩样子货。
收刀入鞘,丁寿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军械器具,狐疑道:「听闻兵仗局还承造火车、火伞、各式将军炮、神铳等火器,怎地未曾见着?」
孙和端详二人,嘴角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丁大人此来非只为锦衣卫新军衣甲吧?」
丁寿干笑几声,「孙公公也晓得丁某如今在神机营里兼差,对火器自然也多些兴趣。」
「一应神机火器干系重大,若是泄露出去奴婢的罪过不小,自不会同寻常军器堆放一处,大人要观,奴婢不敢不允,只是旁人……要暂且回避。」孙和扫了一眼戴若水,其意自明。
戴若水才要说话,丁寿已然道:「若水,你在外边等我。」
「丁大人,这边请。」孙和延臂一礼,当前带路。
「小淫贼,离着他远些。」戴若水厌弃地盯着孙和背影,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放心。」二爷便是卖身,也得挑个好买主啊,丁寿暗道。
火器仓库深藏地下,外间守备森严,内中阴凉干燥,孙和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丁大人来得巧,朝廷火器通常集中在三、九两月承造,刚刚有一批完工的送来。」
「为何独选中在这两月?」丁寿背负双手跟在后边,倒不是为了崖岸自高的摆谱充样,实是担心被孙太监给趁机牵了手去。
「只因这两个月天气温暖适宜,利于铜水凝结,」孙和行至一间石室外,命守卫军卒打开石门,展臂笑道:「丁大人,您先请。」
丁寿也无暇客气,当先走了进去,只见室内空间甚广,整齐排放着斩马铳、手把铜铳、手把铁铳、碗口铳等各式火器,他拾起一把铜手铳,轻抚铳身,发觉其上还刻有铭文。
「皇明所造火器每支都有其编记,除书制造某年某月某日外,以」天、奇、武、英、功、胜、神、电、威、烈「等字作首字,以为形制,后加数字为序,一眼便可知其产量。」孙和解释道。
丁寿手中的铜铳是一桿火门枪,火门之外有药池可开闭之火门盏,用来直接点燃引火药。
拿着比量了一番,丁寿道:「这东西可结实牢靠,不会炸伤了人吧?」大明火器爱炸膛的传闻他在后世可没少听过。
丁寿这话可是有些质疑孙和的业务能力,这太监也不恼,微笑道:「按大明例制,火器制成后,由科道言官每三月检视一次,从兵仗局任取一件样品和成品比较,再行试放,验放无误方能收贮,至于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则由兵部和工部各派员在试验厅会同试验,合格的收存备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怎会有残次之物入库……」
稍微顿了一顿,孙和面上笑意更盛,「况且而今刘公公又有严令,所造军器不堪者地方提调三司及军卫有司正官并管局官家产罚没入官,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丁寿对老太监严刑峻法习以为常,并不见怪,只是手中这个东西……
「这式样打洪武年就开始有了吧,怎地也不更新研制些新花样出来?」 即便后世不是军迷,可没吃肉也见过猪跑,丁寿还真看不上这些老掉牙的玩意,随手就丢在了一边。
孙和微微躬身,「怎能没有研制新品,兵仗局干的就是这个,不过兵事非同小可,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有新样火器研制出来,首先由军器局出样,再由兵部试验,果真便利可用者,便宜请朝廷拨银多造,至于似非所宜的,则谏言不应多制,可少出样品,送边镇验证其用。」
若非看中了兵仗局推陈出新这个职司,二爷何苦与你多磨牙,丁寿微微撇嘴,记挂着另一桩事,左右看看,「既有枪铳,怎不见有铅子儿火药?」
「火药?」孙和一怔,随即轻笑道:「丁大人说笑,兵仗局毗邻皇城,将火药存在此处,万一有何意外,我这小衙门毁了不打紧,可要是惊了圣驾,如何担当得起啊!」
没存在这儿,那皇城里的火药局就更别指望了,丁寿心中失望,不免挂在了脸上。
孙和歪歪头,看着丁寿笑道:「丁大人此来,到底因为何事,如今此间并无他人,可坦言相告了。」
娘的,这些宫里混的,也没哪个傻子,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丁寿索性挑明,「丁某此番全为了神机营操演所需的枪药铅子。」
「教场所用的军器和火药不都堆积在东条儿胡同的枪局里么,神机营差人去取便是。」
跟二爷装糊涂?丁寿皮笑肉不笑道:「若是领出来的还够用,丁某又何必劳烦公公,神机营操练得勤,那点儿枪药不够塞牙缝的。」
「那便让兵部照会工部,命盔甲、王恭二厂再拨即是,想刘、李两位堂官没哪个敢驳了丁大人的面子。」
「丁某自信会有这面子,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前番因着地方军器缴纳之事,处置了戊字库侯宽等上下一批人,加上锦衣卫刚抄没了姜荣,谁知道工部中有谁会不会心存芥蒂生出事端……」
「再则为了给陛下早些训出一支强军,神机营加操可不会少了,外朝那些眼皮子浅的言官若只盯着枪药铅子那些小账聒噪,丁某可没那些閑工夫与他们天天磨牙打嘴仗,是以……」丁寿满面笑容看向孙和,「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还有一点丁寿没提,兵仗局掌有研发之责,神机营火器乃是必需之物,如今又要筹建车营,那些新鲜物件他要抢先一步配备在自己手里。
孙和听了丁寿的话脸上笑开了花,「丁大人是明白人啊,咱们自家人,奴婢这儿可不就是比工部管的军器局更贴心嘛!」
说话就说话,你上什么手啊,有求于人的丁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孙和握起,孙太监的那双手冰冷滑腻,感觉就像两条鲶鱼盘在自己手上,引得他汗毛倒竖,强忍着才没把手抽出来。
孙和轻拍着丁寿手背,自顾道:「丁大人可是给咱家出了个难题,给您交个实底儿,京营一年操演要打掉铅子儿二百多万个,莫道咱家下辖的火药局,就是算上军器局的两个厂,那些东西也是僧多粥少,入不敷出。」
「孙公公的意思是事情办不了?」丁寿语声转冷,孙太监只要敢点头,他抽手就赏他一大嘴巴,当二爷便宜好占嘛!
「难办归难办,可丁大人的事儿再难奴婢也得办啊,」孙和没有把丁寿手放下的意思,兀自不休道:「丁大人来找奴婢是赏我这个脸,否则直接去寻万岁爷和刘公公,结果不都是一样……」
算你小子明白,丁寿这几天请讨太多,有些抹不开面子对小皇帝张口,何况神机营那里还有与刘瑾赌气别苗头的心思在,非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去求刘瑾。
「不过枪药这些东西非同小可,朝廷三令五申密切关防,漏泄火器者治以重罪,非是咱家信不过大人您,那神机营人多手杂的,万一有个疏漏……」
丁寿把手从孙和那双鲶鱼似的两掌间抽出,冷冷道:「孙公公也不妨有话直说,想要多少?」
「丁大人误会奴婢啦,咱都是为万岁爷当差,能干那昧良心的事儿嘛!」孙和一脸委屈幽怨,「奴婢只想着有甚由头,可以光明正大地照看着那些玩意儿,便是有人追查起账目来,也多个人证说头不是?」
丁寿吸了口气,「神机营右掖尚差个管营内官,孙公公可愿屈就?」
孙和躬身便是郑重一礼,「奴婢谢丁大人赏。」
「如今孙公公的账目可说得清了?」
孙和讶然道:「有甚可说的,兵仗局借神机营教场试验枪炮,费些枪药铅子再正常不过……」
「铅子儿不是入不敷出么?」
「每年花许多银子养那些匠夫图个什么,日夜赶工就是了,再不然便多招纳些人来,」孙和一拍胸脯,「丁大人放心,一切尽包在奴婢身上。」
「那枪药呢?硫黄、硝石可都贮在广积库,那儿和戊字库一般,可也是工部的人……」
孙和奸笑一声;「丁大人您就宽心吧,咱大明几时缺过硝石啊,山陜、湖广、河南、四川尽多石硫磺,硝石等物皆是官卖,私自煎硝的都治以重罪,没有地方抚院兵道开具的商引,商贩无法完税贩运,只消奴婢这里出个条子,不管是山西产的盐硝,还是山东产的土硝,便是四川也会有人源源不断的把货送来,奴婢只担心神机营的军卒打不完吶……」
丁寿这才算放了心,「四川远在西南,道阻且长,还有人受这个辛苦?」
「那可不,一年几十万斤的产出,地方上吃不下嘛。」
「哦?巴蜀之地还真是物产丰隆,名不虚传。」丁寿随口道。
孙和道:「自古硝出陇道,剑州江油便恰在阴平道上,硝石蕴藏,出产丰富,也不足为奇。」
阴平古道?江油?丁寿努力将这些地名与脑中的职方司地图对应,霍然一惊,「那江油可是接邻龙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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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门前迎来送往的吊客不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宅门里什么贵人往生,只有丁府中人自己晓得,纯是自家老爷狗拿耗子主动揽上门的丧事。
「不是说陆郊在京中没什么亲友吗,怎地每天从早到晚丧客都没断过?」丁府门外,戴若水望着来来去去的吊客,甚是奇怪。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陆郊下狱的当口自没什么亲朋好友,可如今复了功名,那些同年故旧还不过来慰藉一番,岂不失了礼数!」丁寿一脸铁青瞅着往来人群,冷笑道:「何况陆门还出了个清门烈妇,不闹得人尽皆知,如何对得起一番苦心!」
「颜氏就在后院住着,前边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丧事,她也不忌讳一二……」戴若水嘟着樱唇,搞不清这些人的古怪心思。
「心都死了,还忌讳这个!」丁寿一声嗤笑,「听闻自己一死还能给陆家与儿子挣得清誉声名,她唯有苦笑罢了……」
「可怜人,荒唐事……」戴若水螓首轻摇,惋惜道:「她如今心丧若死,岂不成了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
「也未必全就心死,听人说她夜半常到陆郊窗下徘徊,少有的几次对谈先生开口,也是问她儿子若伤心过度,可会留下隐忧之类……」丁寿无奈叹了口气。
「灵堂摆在这里,她自然就静不下心,小淫贼,这出闹剧还要到什么时候?」
「三日停丧已过,朝廷追赠赐额也都下来了,明儿就让他滚蛋!」丁寿成天看着自家府里的灵棚也觉碍眼。
「唉!」戴若水触景伤情,少有的多愁善感,「女人守寡真是不易,小淫贼,你要引以为鑒,以后莫要干这混账事了。」
丁寿黑着脸道:「放心,我想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今后再想糊涂也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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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端坐榻上,目光从在座几位阁臣面上掠过,「今儿请几位大人来,是有一建白,烦请几位阁老票旨。」
李东阳等人面面相觑,往日一应章奏刘瑾均可任意批答,几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哪还有可辩驳余地,今日怎地这大太监突然转了性子,客套了起来。
焦芳率先道:「内相革除旧弊,刚正英明,所陈之事均是忧国恤民之见,我等自无不可。」
「焦阁老客气了……」刘瑾哈哈一笑,众人才要跟着附和几声,却见那刘瑾笑容忽地一敛,几人不禁心头一跳,不晓得又是何等严苛之法将要推行。
「诏令:民间寡妇尽嫁;家有亲停丧未葬者,尽焚之。」
注:
1,焦玉这个人很有意思,《中国军事史略》、《中国化学史话》等兵器学技术史都提到过他,对他和他的着作相当推崇,日本火器史专家有马成甫认为焦玉是神机营第一任都督,封东宁伯,把焦玉献火龙枪作为制造金属火铳的起始年代,不过如小说中提到的,东宁伯一脉其实是蒙古达官,而且《明实录》里也没有关于焦玉的记载,以上学者多是根据流传最广的《火龙经》序和「永乐十年东宁伯焦玉」题名认定,不过《火龙经》真正问世时间已经是明中后期,所以也有学者认为《火龙经》为伪作,且否定焦玉其人真正存在。但是署名焦玉流传的火攻书还有其他几部,其中《海外火攻神器图说》中序题名为「永乐十年仲春吉旦东宁焦玉自序」,将作序时间精确到永乐十年二月初一,且并没有伯爵一说,更为可信,翁同龢手跋《火龙神器阵法》末尾载:「兵部蒙溪张尚书阅神机营,偶见神枪、神炮凿祖焦玉名字」,可见焦玉的确监制过神机营火器,清人刘耀椿跋《海外火攻神器图说》载:「火攻神器图,前有焦玉叙,自云得之仙传,署其里籍曰」东宁「。宁国元(代)属江东道,(焦)玉元人入明者,盖亦宁国人」,由此可以推论后人应该是把籍贯东宁的焦玉附会成了东宁伯焦礼一系,毕竟《火龙经》多是手抄流传,明人连武功秘籍都有抄错的先例,有些疏漏在所难免,以上也只是一些学者推断,还是那句话,历史资料,大家兼听则明。
2,中国使用战车历史可以上溯几千年,尽管《明史》中载嘉靖三十七年,「(俞大猷)尝以车百辆,步骑三千,大挫敌安银堡。文进上其制于朝,遂置兵车营。京营有兵车,自此始也」,但实际上虽然在嘉靖后期京营才配有专门的车营,但京营运用兵车的时间要远早于嘉靖,土木之变的北京保卫战「京城内外约有千辆取为战车,车列四周,步骑处中,车厢用铁索连木板,藏神铳于内,俟交阵始发,每车刀牌手五人,乘间下车击敌,敌退则开索纵骑兵逐之」,嘉靖三十年也有「五军营战车官军四千二百人」,至于边军在更早的成化、弘治年间便分别组建过一些车营作战,正统十二年九月大同总兵官朱冕等也请用战车备战。
3,嘉靖二十九年题準:兵仗局将一应神器每件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就令各军神枪等手径赴该局照名给领。仍给火药马子铅弹,赴营从实射打。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
4,西安门试验官厅设立于嘉靖年间。
5,(刘)瑾又令寡妇尽嫁及停丧未葬者尽焚弃之(《明武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