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尴尬间,但听祭坛右后侧一道门户中又响起一阵幽幽吟唱,回蕩在大厅中听来清楚了一些,可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大约是一种女真咒语吧?心念未已,门中伸出一只手臂,缓缓朝他这边招招手。
他左右扫视一眼,这些人没任何反应,应该是在叫我吧?他走了过去,越过人群,依然没人理他,进入那道门户,里面是一间比大厅稍小些的地下密室,靠墻摆放着神鼓、神镜、神铃、神鞭、天剑、神旗和神杖等萨满神器。
墻上挂着一付比人脸大一倍的青铜面具,面目轮廓凸显,形状与人面相同,眼、眉、口、鼻、头发和大胡子等一应俱全,嘴里衔着一块肥肉,记得曾听夫人说过,萨满大祭司戴上这种面具便能与神灵沟通,获得神力,面具上的眉毛、胡子和头发等都是由黑熊的鬃毛制成。
他正看得入神,那条白影不知由哪个阴暗的角落飘了出来。他背靠墻壁拱拱手,说道:“尊驾可是大祭司?招在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白影倏地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大祭司?我是微笑大仙,专程来惩罚你的天帝之鞭,你害惨了我的……我要你形神俱灭!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刺耳,如金属摩擦之声,白影鬼魅般倏地飘到他眼前,脸对脸相隔不足半尺,天啊~那是怎样可怕的一张脸!微笑女神竟变成鸡皮鹤发,五官与常人居然是倒着长的?
凝神一看,白影原来是倒挂空中,惊诧间她眼中冒出两道幽幽碧光,直刺他的双眼,顿时头晕脑胀、浑身膨胀欲裂,似有一物要破体而出!
晕晕沉沉间他忙拔出弯刀劈向她的头,他的出手深得大姊快準狠之精髓,但凡挥刀很少落空,只是功力差而已。
刀锋由她的颈项间透体划过,却浑若无物,似乎并非实体,而是虚无的人形幻像,可她明明仍在嘎嘎大笑,五官表情栩栩如生,眼中碧芒愈发刺眼,似要摄走他的魂魄。
这不是人,一定是鬼!
自知搏斗不过是徒劳,但觉头就像被吹足了气的气球,随时可能爆炸,他大骇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噌地一下窜了出去,大声呼救!大厅里这么多人,人气旺的地方恶鬼也得退避三舍。
回头一看,白影竟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他慌不迭地鉆进人群,右脚上的断骨似乎又错开了,可鉆心的剧痛已被恐惧所淹没,他一路大呼小叫地跑出来,大厅中这些人还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难道个个都入定了么?
惊悸之下他也顾不得礼貌,伸手猛拍一人的肩膀吼道:“快醒醒啊!鬼来啦!”
那人竟应声而倒,如同一根直立的木桩!
他大吃一惊,凝神四顾,周围这些人面目栩栩如生,却泥塑木雕一般毫无生气,忙伸手摸向一人脸上,冷冰冰地,若说是人,也一定是死人!
他回身怒视飘渺白影,嘶声道:“这些人都被你害死了么?”
白影嘎嘎大笑:“他们只是失去魂魄的行尸走肉而已,你也一样,不过你会更惨!我要炼化你的元神,让你彻底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话声中满是怨毒,说出的是天地间狠毒到极致的诅咒!
无月吼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以对我如此恶毒?”
白影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无怨无仇?你还记得纪灵仙么?她是我的女儿,你对她就不恶毒么?她又是如何对你的?你该比我更清楚!只为了她撞破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好事,竟把她……再说我受君所托、忠君之事,也非如此不可,閑话少说,来啊~”
无月听得莫名其妙,纪灵仙?她是谁?跟我有关系么?
不待他分辨,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巨大能量已将他团团裹住,体内真气似被猛地抽干,继而吸得他身子暴涨,似要炸裂开来,她眼中碧芒暴闪、再闪,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但觉自己也像袅袅雾气般冉冉上升,低头看去,身躯依然还呆立在人群中,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可怕!
比噩梦中更可怕!是在做梦么?他想伸手捏捏自己的脸,然而只能想想而已,他没有手、没有身子,甚至没有脑袋,除了能看能思考,他什么也没有!
白影如影随形地贴在他眼前,勾魂摄魄的碧芒越来越亮,就像在燃烧他的灵魂,比噩梦中的三昧真火更加可怕,眼中景象渐渐模糊,脑中就像塞满浆糊,越来越混沌。
他不可逆转地想要昏睡过去,眼前景物散了,思绪四分五裂,似乎分成了无数个自己,散布在宇内每个角落,看出去的模样景象各不相同,有的置身大海,有的飘蕩于星辰之间,有的到了虚无一片的陌生空间,眼前除了深沉的黑暗啥也没有……
无数个他,均已不在那座神庙之中。
然而无论身处哪个空间的意识,都能感觉到那双刺眼的碧芒,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最后,就如同满天群星俱灭,所有分崩离析的意识也渐渐消失,离自己而去,然而没了意识,自己还是自己么?
“天地间终于可以安宁了,你这个祸胎!我该去看看我那历经万千劫难的可怜女儿了……”这是他濒临崩溃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天地间渐渐沉寂下来,就像回到亘古以来天地未开的混沌世界,就在彻底沉寂之前那一剎那,飘蕩于天际某处的其中一缕意识倏地瞥见一条模糊黑影疾飞而来、瞬间变大,一阵嘈杂之极的声音响起,但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声势骇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散乱四处的意识又渐渐聚拢,每合并一次就会有一股热流般的眩晕感袭来,轰得他头晕脑胀!
经受数十次剧烈相撞的沖击之后,他终于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无月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已天光大亮,夜间笼罩一切的阴森之感已一扫而空,自己依然还躺在这间东屋之中、屋角枝叶堆上,情儿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如平时那般比他先醒来,入眼首先依然是那双憨憨的、看起来很特别的大眼睛,然后是黑不溜秋的小脸,正呆呆地看着他。
除了头和右脚疼痛欲裂,一切都和昨夜入睡前没啥区别,连他和情儿躺着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他一阵纳闷儿,半夜的恐怖经历清晰无比,手扶墻壁出去时右脚上的疼痛是如此真实,怎么可能又是一场梦?他摸摸右脚,断骨处新长出的软骨明显挫伤过,手指稍稍一按,疼得他出了一头冷汗!
他思索半晌不得要领,管他呢,只要我和情儿都没事就好!
平时清晨醒来,这双近在咫尺的牛眼总会盯得他心绪烦乱,看就看吧,贴那么近干嘛,晃得人头晕、很不舒服!然而刚经历一场绝对真实的劫难之后,此刻再看见这双眼睛,他居然感觉很好、彻底放松下来,因为这预示着一切平安,于是他极为难得地凝目看向这双被他熟视无睹的双眼。
见他睁眼,情儿依然一动不动,标準杏仁状的双眼出奇地大,仍呆呆地凝注着他,深邃黑瞳中那两粒亮点晶莹剔透,有一抹似曾相识之感蕴藏其中,闪动泪光似在略显红肿的眼睑中来回打转,泫然欲泣、令人心碎,他胸中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想要抱住她好好疼惜一番的沖动。
他从未发觉这双眼睛竟是如此美丽,或者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凄美动人的双眼,竟连北风姊姊和灵缇也要相形见绌……
对视好半晌之后,但听情儿低声说道:“您好像还是首次如此仔细看我,可是有何新发现么?”
他对情儿眨眨眼睛,笑道:“也没啥发现,只是觉得这双眼睛肯定是长错了地方,该出现在她的脸上才对,呵呵~小丫头,起床咯!对了,昨夜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情儿摇摇头,憨憨地道:“倒是做了个噩梦,好像有个女子飞来飞去的,然后就发觉您不见了,害我哭醒过来,幸好您还在!”
无月看看她脸上,果然泪痕隐隐,难怪双眼有些红肿。
她想了想,又问道:“对了,您刚才说的那个她是谁?”
无月道:“我那北风姊姊。我可提醒你,跟我回去之后你可得离她远点,否则你长大后找不到婆家。”
情儿奇道:“为何?”
无月瞪眼道:“你不妨想想,站在这样一位大美人的身边,恐怕傻子都不会多瞧你一眼,记住我的话,不会害你的。”
情儿道:“她很美么?”
无月道:“嗯!不过我也是刚发现不久。”
情儿仔细看看他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我知道您昨晚说的那个她是谁了,也是您这位北风姊姊对不?”
无月没好气地道:“这些事儿连大人都搞不清楚,你一个小孩子家来瞎搅和啥?别磨蹭了,该干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