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之后,无月孤身一人出现在大黑山以东那片森林边的萨满神庙中,虽然嘴里一直排斥,但每每想起那个脏兮兮的倔强孩子,他心中总会溢满疼爱、涌出深深的怜惜之情,算算时间,自己的头三个孩子肯定已经出世,虽尚未见到,父爱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吧?
正是这种爱驱使他长途跋涉、孤身前来,似缅怀又似追寻,缅怀的是随时都得挺身而出、拼命保护她的那种感觉,正是这种保护幼小孩童的万丈豪情让他完成了从男孩到男子汉的蜕变,虽然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极其可观、甚至差点丧命,但他认为值得。
他从前之所以被梅花瞧不起,就是因为他不像个男子汉,可他哪来的机会变成男子汉?几乎所有身边亲近之人,他都是处于被保护的位置上,他啥时候有机会去挺身而出、保护别人?
正是情儿,这个可怜而弱小的孩子给他提供了这个机会!所以他还要来追寻,而且必须得孤身前来,追寻从前那条让他变成男子汉的艰辛旅途。他这次之所以能随长公主出征,并毫无惧色地迎敌常安堡中的女真铁骑和悍将奇克特,便与这条漫长的旅途有关!
萨满神庙大殿里,西头神龛中那座微笑女神像果然已消失无蹤,近一年过去,地上尘埃更厚,他仔细辨认一番,地上依然是当初自己和情儿留下的足迹,显然再无人来过。
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个疑问,这座神庙虽然僻处大森林边缘荒僻之地,但附近百里内还是有少数女真猎人的,当初他和情儿投宿的猎户家便是,猎人们到森林中打猎偶尔该会经过附近,萨满是他们信奉的神祀,理应进来参拜,若遇上暴风雪这儿也是躲避酷寒的绝佳之地。
这么长时间无人光顾神庙显然不合常理,原因何在呢?他又仔细查探一番,在太阳神和九乳妈妈这两座萨满神像上找不出任何答案。
后殿东屋里,屋角那堆已显得发黄的枝叶依然还在,那还是一年前情儿收集起来的,当夜那极其诡异的一幕不禁浮现于眼前。情儿说那座微笑女神像曾对她说话,临睡前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半夜千万别出这间屋,切记切记!
他当时不太在意,半夜在地窟中那位微笑女神曾提及纪灵仙这名字,后来灵缇也提起过,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他沿后殿厢廊漫步来到西屋,此时天井中依然积雪,当初情儿挖掘雪堆的笨模样历历在目,挖掘后留下的硕大凹坑尚未被大雪完全填平。他的双眼渐渐模糊,就像当年思念小雨一般,他从未发觉,情儿对自己竟如此重要,他不禁扪心自问,为什么?人们总是觉得失去的才更加可贵?
他走到雪堆边上,拔出弯刀在凹坑处挖掘起来。师父赠送的这把宝刀削铁如泥,对付厚厚的积雪自是小菜一碟,他都不用内力雪块便簌簌往下掉。每挖一阵他便跳上雪堆把凹坑上面的积雪踩塌,把堆积在下面的散乱雪块扫开,以免重蹈当初情儿被埋的覆辙。
半个多时辰之后,他已往下挖出那条进入地窟的甬道,甬道两侧由夯土垒成,倾斜向下沿甬道往前挖开丈余深后,他的整个身形已消失于地下甬道之中,再往前挖已出现一些坚硬如石的冻土块。
他把积雪和零散的冻土块刨开,渐渐显露一道门户,虚掩的腐朽木门上有个锈迹斑斑满是泥土的铜锁扣。门户后也堆着厚厚的积雪,他跨过雪堆进入地窟,右拐进入那间大厅,虽只是黄昏时分,地窟中仍很幽暗,他燃起火把举目四望,里面景物依旧,萨满祭坛、法器和那些栩栩如生的挺立尸体依然如故,和那个恐怖之夜毫无二致。
经历过常安堡大战那等血腥惨烈、血流成河的场面,面对如此多尸体他倒也夷然无惧,他走进人群,当初被他推倒的那具尸骸依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这些人是怎么死的?真是被微笑大仙所害么?莫非这儿早已被她划为禁地,擅闯者一律变成这些冷冰冰的尸体,天长日久口口相传、以致无人再敢来么?
他看向祭坛后面,那道门户也还在,里面那间稍小的地窟中,神鼓、神镜和青铜面具等萨满神器也按原状摆放着,唯一缺了微笑大仙,她那凄厉怨毒的嚎叫回蕩于耳际,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在这个差点儿让他魂飞魄散的恐怖之地,眼前的一切几乎和近一年前毫无不同,包括当初情儿收集起来铺在东屋屋角的那堆枯黄枝叶。
天黑后无月便躺在这堆枝叶上,眼前却已是物是人非,那天半夜的情形不由得浮上脑际,冥思苦想一番,对纪灵仙这名字依然毫无印象,然后他便沉入梦乡,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结果他梦见一双凄美绝伦的眼神呆呆地看着自己,梦中的他依然在不断琢磨此事……
迷迷糊糊中隐隐想起,似乎真有那么一个小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就是纪灵仙吧?不过自己和其他人好象都不是这样称呼她的,所以对这名字没留下多少印象,自己是怎样称呼她的呢?冥思苦想之下,深藏的记忆一点点挖掘,随之渐渐拼凑出一张独一无二的绝世容颜……
他发誓说过,绝不会抛下情儿,当时蜷缩在自己怀里那个又黑又脏又难看的小女孩,真实和梦境渐渐重叠,两双眼神是如此相似,然而容颜却千差万别,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不时在眼前比划的纤纤玉手之后,渐渐映衬出一张模糊却万分亲切的脸庞,她那茫然空洞的黑瞳中不见一丝光点,如同无星无月的黑暗天空。
他心中一跳,竭力想靠近点看清她的脸,然而不仅身子休想挣动分毫,她那比划的双手和容颜反而渐渐淡去、直至消失无蹤,他忽然激动起来!虽然面目难辨,但那种刻骨铭心的亲切感带着与生俱来的依恋,深沉如海,他好想追上她离去的步伐,多想听听她那自有最原始记忆以来便一直伴随着自己的无比熟悉的脚步声,却在一片黑暗中找不到方向。
整整一夜他都挣扎于半梦半醒之间,思绪交替漂浮于前世旧梦与今生现实,搞得彼此混淆、夹缠不清……
或许这里真是他命中注定的是非之地,清晨他尚未睁开双眼,脑海里已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意识,那双大得离谱的眼睛浮现于眼前,是否跟当时一样、张开双眼就能看见?
就在这时,屋外呼啸寒风中倏地传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响,无月心生警兆,不由得握紧腰间刀柄,不过他仍未睁眼。经历过第二次辽东大战的洗礼,他变得沉稳老练许多,心知越是在危急时刻越不能慌张,先搞清眼前的状况再说!
沙沙声越来越明显,但却非狼群在雪地上奔跑的声音,他听到的这种声音要小得多,若非灵识越来越强大,他几乎察觉不到,沙沙声渐渐化为一阵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霎那间便已到门外!
无月睁眼、鲤鱼打挺跃起,拔刀并划出一道弧线,闪烁刀光堪堪迎上一支同样锋利的剑尖,两相对撞发出一阵嗤嗤之声,继而是叮地一声轻响。
他虎口一热,弯刀竟差点脱手飞出!
凝神看去,那是一位黑衣蒙面人,瞧其身形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不错,此人正是飞鹰门五号杀手甄五,阴天下麾下杀手头目之一,无月在塞外千里大逃亡时就是他负责带数十名杀手一路截杀,无月与他远远地照过面。
当然这次出动的绝非甄五一人,他之所以能找来此地,乃是绣衣阁不知从何渠道得知萧无月的行蹤,便将他孤身一人来到这附近的消息通报给阴门主,阴门主当下亲率一批顶尖杀手追蹤至此。
本门排名前十的杀手,这次竟出动多达四位,可想而知门主有多么重视这次行动,必欲得之而甘心!近一年来门主煞费苦心想除掉这厮,然而长公主身边高手如云,一直苦无良机,那次在白马小镇上本门还吃过大亏,除黑二哥负伤侥幸得脱、其余杀手全部遇难!有一点甄五很奇怪,绣衣阁那些大内高手为何不自己动手?或许这儿是金国境内,绣衣阁的人不方便闯入吧?
二人出手均快如闪电,甄五的剑招深得稳準狠精髓、剑尖只在无月胸前划来划去!无月胜在出刀奇奥玄妙,时而奇招突出竟也能突破甄五的防御剑气,迫得他不得不收招自保,眨眼间二人已交手五招,却几乎很少发出兵刃交击的叮当之声。
无月但听衣袂飘风之声不绝于耳,心知对方还有其他高手赶到,忙挺刀斜斩偏锋,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砍向甄五肋间,带着呼啸风声,逼得他不得不向右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