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回府时一身疲惫倦容满面。一首《节妇吟》半日时光便让成都城大街小巷里交相传颂,也让他半分高兴不起来。
陆菲嫣早早被陆玉山唤去至今未归,想是顾陆两家已在考虑得失,万分慎重。顾盼尚在禁足,府中最亲近的便是祝雅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恨不相逢未嫁时?”祝雅瞳瞄一眼纸上的妙句,瞄一眼闭目锁眉的吴征,以各式不同的语调念了好几回才揶揄笑道:“到底是道听途说来的贞妇,还是因陆菲嫣有感而发?”
“莫要再笑话我了成不?”以祝雅瞳之聪慧当能明白诗中的贞妇正是吴征自指,他已入朝为官,当忠于大秦的圣上,言下之意一女不嫁二夫,一人不事二主。以一首绝妙好辞让两位殿下都无话可说,以应付过此前的危急局面,本是件颇为自傲的事情。可吴征心中烦闷难言,自鸣得意是没有的,甚至连祝雅瞳的调笑之言也没能让他稍作放松。
“不说笑两句,还能说难听的不成?”祝雅瞳放下手中诗句,微扬下巴道:“这一回你的苦恼远比往日要多得多,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吗?”
“何事都瞒不过你。”不想祝雅瞳已对自己了解如此透彻,吴征心中略有安慰,更有些恐慌。那双柔若春水的眼眸总能看穿他的一切情绪,吴征只得摇头道:“一个秘密,不能说。”
午间梁玉宇驾临北城府衙,吴征已入死局,最大的原因正在说轻可轻,说重可重的把柄被捏住,即使是祝雅瞳,吴征也没打算让这个把柄再被多一人知晓。梁俊贤的到来给这个死结松了一松,也亏吴征急智突生,《节妇吟》用在当时恰到好处。
流言如风,梁玉宇即使当场把吴征给杀了,以《节妇吟》之脍炙人口,随意便能在百姓间流传起来。世间多风言风语,梁俊贤若再稍加运作,很容易就让梁玉宇被扣上顶残害忠臣,意图夺位的帽子——那也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吴征一条命就此保了下来!梁玉宇未得吴征,却也得到他只效忠大秦的保证,形同中立。——《节妇吟》不日将流传于世,能读懂其中寓意所指者也不在少数,你吴征还敢轻易食言而肥不成?如此人才不能为他所用固然可惜,两不相帮也是个能够接受的结果。至于梁俊贤纯粹拆台搞事来的,朝堂上似吴征这等与两位殿下都不沾亲带故者众多,若是人人都居中而立,对刚刚粉墨登场的梁俊贤就是最好的局面。
只是除了梁玉宇与吴征,谁也不知道吴征今日不啻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那是一个连祝雅瞳也未能知晓的秘密。是以祝雅瞳并不认为此前吴征遭遇多大的难题,即使当面拒绝了梁玉宇也至多是暂时恶了他,直到现下见吴征抑制不住愁容满面,呼吸粗重,微瞇双目中射出的光华迷茫无计,才知事情并不如想象的简单。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的。”祝雅瞳心中一黯,此话却终是说不出口。
室内二人各有所思,相处时罕见地长时间沉默。
祝雅瞳与爱子相处时日已不短,向来配合默契,两人之间的秘密也越来越少。祝家之主在吴征面前褪去了神秘的光环,美丽,高贵,优雅,聪慧,时不时还有些少女般的可爱。而吴征在祝雅瞳面前也不再是一行行冷冰冰的字迹,他活灵活现地在她面前,机敏,有趣,果敢,才气纵横。
祝雅瞳极享受这种感觉,甚至是贪恋。当吴征毫不犹豫地找到拙性,将调查暗香零落的一干事情全数交在他身上,表现出对祝家无以伦比的信任时,天底下没人能明白祝雅瞳有多么开心。——祝家对吴征仍是一个谜,但经过在长安的相处,祝雅瞳却不是谜。与其说吴征对祝家信任,不如说对祝雅瞳的信任。乃至于知晓吴征与陆菲嫣之间的偷情,除了一点点嗔怪之外,祝雅瞳更享受的只有与爱子同守一份小秘密的欢欣。
天底下绝大部分母亲一直拥有,甚至有些都已腻烦而嫌弃,在祝雅瞳身上却珍若性命。有时她甚至产生若能如此下去,即使母子俩最终不能相认,似也已足够满足的宽慰之念。
事实终究是事实,无论两人的相处如何愉快,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进展如何迅速,难以相认的事实终是一道横隔二人之间的天堑。平日里感受不到,可到了关键时刻,涉及到吴征内心深处最为阴私的秘事时,鸿沟便凭空出现,将两人隔得远远的。
祝雅瞳深知不是自己贪心不足,吴征的不言非是因不愿说——世间人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而是因不肯说!既非至亲,信任再多终究有所保留。他所担心的是说出来之后,会有对自己不利的后果。
良久,祝雅瞳轻声道:“其实……你有没想过命运不由他人掌控?”
“惹你生气了?”
祝雅瞳一生之望全在与吴征相认之上,是以坚韧如她也控不住情绪说出惊雷般的一句话来,此话一出,她便后悔。现下绝不是道出满腔盘算的好时机!不想吴征似没听见,反问得没头没脑。
“你能惹我生气么?”祝雅瞳秀眉一蹙,略有不甘,不肯承认。
“原来我也以为我不能。不过我知道你若是不高兴,就会像现下这样。”吴征二指揉得下巴短短的胡桩沙沙作响,饶有兴致。
“乱说什么?我想事情时都是这样。”祝雅瞳略显愠怒道。
“不一样不一样。”吴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想事情的时候也是这般轻咬嘴唇,但是眼睛灵动得很,仿佛在笑一样,那时定然无数奇谋妙计或是阴谋诡计都在涌出。生气的时候就不是如此,眼睛平静得很,还会瞇上些许。”
“呸,哪有阴谋诡计?老娘这里全是奇谋妙计!”祝雅瞳被逗得展颜一笑,屋内似被春风拂过,冰冷的大地复苏一般。陡然目中一亮,“老娘”一词平日里她绝不肯用来自称,有些粗鲁于她的优雅有碍,不愿给吴征留下不雅的印象。不过此刻半发泄半调笑般说出竟觉颇有风味且极为贴切,一时心胸一开,烦闷之意去了不少。
“吶吶吶……就是这样!阴谋诡计!阴谋诡计!”吴征却缩了缩脖子,祝雅瞳目光流连娇若春水,正是仿佛在笑一般。若是对着旁人还好,对着自己就不觉毛骨悚然,不知这位美妇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哼!老娘正思忖着如何整治你,你小心点!”祝雅瞳一皱鼻翼,心中却乐开了花,小乖乖平日闷声不说,不想暗中观察已是熟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此前心情不佳,被他说中时还有些不满,颇有恼羞成怒的意思。现下心情转好,登时大喜过望,世上哪有不熟悉自己母亲的儿子?
“老娘是谁?”吴征抽了抽嘴角,二次听见,终于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
“老娘就是人家啦!怎么?你有意见么?”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世间愚妇闹起脾气来都敢自称老娘,祝家主金贵之躯,自无不可。”
“贫嘴,什么天大的秘密好了不得么?既不肯说,人家不来管你。”祝雅瞳瞪了吴征一眼,气鼓鼓又不无得意地扭腰摆臀离去。
吴征等她走了许久才敢抹一把额头冷汗!命运不由他人掌控?即使在他前世的那个开明不知几许的世界里,这话也是万万不敢说的,何况当世?祝雅瞳这名奇女子在吴征眼里自是十分了不起,偶尔流露出的可爱虽与需时刻沉稳的豪族之主身份不符,但在这样一名绝色身上则只有更增光彩。但今日的惊人之语,吴征甚至想不透因何而出。
若是调笑之言,现下只能更增吴征的烦恼;若是发自内心,今日并非绝佳良机,连合适都说不上;若是随口……此刻的情境下,祝雅瞳断然没有随口一说。
“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全是疯子么?”吴征嘴唇眼角齐抽,心知祝雅瞳也觉失言故而轻易让他转移了话题。失言失言,岂不是确有此事么!
祝家若是动了什么心思,本就一团乱的世界岂不是又要炸锅?联想起此前祝雅瞳的败家一说,吴征似有明悟,忧虑与恐惧更甚。果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道是一名高高在上的豪族之主,绝顶高手因何对我这么好,这份歪心思当真令人彻夜难安!吴征颓然坐倒,回思此前的一切,还有那双望向自己时只有爱怜,欣喜与真诚的眼眸……若说她全是坏心思,也难以置信。一个人若是装模作样,无论掩饰得再好也不可能全无破绽。且哪个存了坏心的会主动与难缠的猎物密切接触?吴征又不是好骗的雏儿。
搞不明其中含义,一首《节妇吟》也能暂缓危机,换来一段时光的安宁。吴征现下只觉前所未有地困倦,返回里屋甚至等不到陆菲嫣归来便沉沉睡去,多年来也仅有今日懒洋洋什么也不想做,落下了修行功课……
次日晨光初开时分迷迷糊糊醒来,吴征回神时心中一凛!
身旁的被窝仍留着淡淡的幽香与体温,佳人却无蹤。显是陆菲嫣夜里归来未曾惊动吴征,晨时也早早起身。想来她见吴征睡得深沉,动作定然极轻。可以吴征的感应之灵敏竟然一无所觉,可不是陆菲嫣武功突飞猛进,而是他自身之故。
吴征翻身跳起,捧了把摆放好的盆中清水重重揉了把脸,待盆中蕩漾的水波复归平静,倒映出一张被愁云惨雾布满的面容。“呼!”吴征重吐了口气,将头埋进水中!
那一口气好长,在水里不断鼓起颗颗气泡,又被浮力推出水面,其间大多数击打在吴征脸上。抬头时吴征喷出一大口水雾,不待脸上的水珠滴完便迅速抹干,动作利落干脆!
消沉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人生于世,谁无碰壁撞墻之时?吴征深明眼下的困局正因自己一时胆大造成,可谓自作自受!然则消沉何益?局面再坏,未必没有死中求活的可能。
昨日的混沌中曾有过解决的方法,只是心神大乱不曾细想。吴征快速出门,时不我待,振作正在当下!
甫一出院门便见陆菲嫣正曼步行来,面上颇见喜色。
“起了?早膳快好了……”
“我去书房还有要事,你帮我送来?”
“好……那个,我爹今日想见你……”
“哦?看你的样子像好事了?”吴征振作中心神一爽!陆菲嫣的婚事本是巨大的难题,如今亦走出一片全新天地来。万事只要去做,总有转机!
“嗯……还没定下……或许还需你的承诺。”陆菲嫣忸怩不安,她自是期盼摆脱婚姻囚笼,只是越到关键时越发心慌。顾陆两家已知吴征底牌,以此为凭怕是要狮子大开口。陆菲嫣颇觉左右为难,低头揪着衣角绕圈。
“到书房一道商议,我先过去。”吴征点头,两人已有大庭广众时保持距离的默契,只轻声道:“他们敢提我就敢给,那些东西哪有你重要?”
哄得陆菲嫣芳心大跳,兔子般逃也似地去了。吴征快步入了书房坐定,摊纸研墨。
祝雅瞳教授的方法有效而实用,理顺越是复杂的难题越是适合。吴征埋头苦思,在纸上不住写写画画,圈圈点点。
陆菲嫣与祝雅瞳不久后便都来到,见吴征聚精会神,俱是轻手轻脚不敢打扰。女子好奇心大都极盛,吴征又未避讳,等了会儿俱都按捺不住。二女对视一眼,各自施展轻功足不扬尘地来到吴征身后。
满心猎奇,不想疑惑更增。二女全然看不明白纸上一大串鬼画葫芦般的符号是何意思,不由再次抬头娇眸瞪媚目,迷惘之色一览无余。
日头渐升,陆菲嫣轻声道:“时辰不早,你还要去衙门里。”
“哦,这么快?”吴征抬头鸽笔,活动着筋骨道:“啊哟对不住,饶两位饿着肚子久候,该死,该死。”
祝雅瞳没心思搭理他的打趣话,蹙眉拿起纸页,螓首左摇右晃喃喃道:“叉叉,树丫子?还有这个是什么?弯弯绕绕的,没见过,从没见过!”
“密语!师门要事尚未定论,谁也不能说!”吴征得意地扬扬下巴,XYZ这些方程式所用的代数祝,陆自然不能明白,每一个符号所代表的意义只有他烂熟于胸。至于说师门要事也不是推托,进一步的计划关系重大,需得奚半楼首肯方可实施。
“装神弄鬼!”祝雅瞳及时落座接过吴征盛好的饭碗,享受自行模拟的母慈子孝之时,见吴征的状态比之昨日大有不同,也自心安。
“陆家主约我何时?还有旁人么?”吴征举箸给两位美妇各自夹上些菜,俱是她们口味所好。
“待你完了公务回府,爹爹自会来拜访,没听说有其他人来。”
“这样?那去请顾家主一道来!”
陆玉山单独前来或许会与吴征先行达成协议,但此事并非他与吴征二人便能做得了主。且顾家那头说法未定,指不準要出什么意外。要谈,就三家坐下来谈!吴征片刻间思虑周全,灵敏的心思恢复如初,祝雅瞳心中暗赞,大是宽慰。
“我不去……”陆菲嫣面颊微红,夹在陆家与吴征之间实是不好自处。陆玉山单独前来存了多占好处的心思,纵使不愿,她也不能拆父亲的台,换了吴征也是如此。
“成!我让宜知去请就好。晚间你就别出来了省得难做。”
公堂里今日无甚要事,些许公文有戴志杰相助不需多时便处置停当。衙门口冷冷清清,吴征也偷个閑先回内堂,顺道着人去唤瞿羽湘。
女捕头被祝雅瞳所挟相助吴征,虽是尽力,心头仍是万般不愿,见了吴征向来没好脸色。即使吴征取出个瓷瓶让她当场服下,铁着的脸也没半分笑容。
“给你解药还吃冷脸,真是!”吴征半躺在宽大的座椅上,一脸不爽道:“下月我晚半个时辰再给,看你还甩脸色不。”
“祝家主可没吩咐我不準臭脸!”瞿羽湘冷冰冰答道,正眼也不瞧他坐没坐相。
“呵,原来你还知道一副臭脸么?”吴征坐直了身子,目露玩味道:“回头我就和祝家主说说,让你每回见我必须眼里有泪,嘴上含笑……你猜她肯不肯答应?”
“你!无赖子!忒也恶毒!”难度太高,瞿羽湘自问做不到,深恨吴征歹毒。
“恶毒?我可从没想过要取你性命。”吴征冷笑一声道:“莫不是过了些时日就把这茬事情给忘个干干凈凈了?”
瞿羽湘垂头默了半晌,咬牙切齿道:“做便做了,事后应承的神情我也一般尽力,从未半点懈怠。还待怎样?”
“那是你当做的,莫要当做功劳。”
“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当做的做了,你们应承的事情呢?又做了什么?”瞿羽湘俏脸生寒,怒容乍现。
“呵呵?居然谈起条件了?”吴征手指极富韵律地敲击着桌面道:“不说我不可能离开雁儿,便是雁儿明了你的心思,她还能从了你不成?”
一言至此,瞿羽湘颇见颓然。她也知自己一片癡心,总归妄想,所谓的吃醋,以及意中人叫吴征坏了身子全是一厢情愿的说法。可爱慕之意又怎肯稍停?便是想听也停不下来。
“总之你们答应我的。”瞿羽湘无从抵抗,只得服软,倒有哀求之意。
“别说我食言。”吴征递出一份金面拜帖道:“雁儿明日新官上任,我不适合去,你代我去。”
“当真?”瞿羽湘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接过拜帖,如捧珍宝般温柔抚摸了几回,才贴肉珍而重之地收好。
自暗算不成之后,吴征怕这疯女人铤而走险,再不曾让韩归雁来北城府衙,又吩咐瞿羽湘不得私下去见她。这比之此前韩归雁久居韩城或是奉召出征不同,心仪之人近在眼前却不得见,瞿羽湘心痒难搔险些被气死。只得苦挨日子,只盼有一日祝雅瞳与吴征能兑现承诺。
吴征遣她去贺喜韩归雁,不仅能相处一日,更能参与心仪之人的重要人生路程,别具意义。瞿羽湘可谓喜出望外,连望向吴征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本官人还不错吧?一个女儿家家的动不动要取人性命,疯不疯?”吴征不失时机地贬损两句,又道:“你且坐下,本官有话问你。”
“大人请说。”吃了点甜头,瞿羽湘低眉顺耳服服贴贴,也是一路单恋太过凄苦,能见一面竟也如奢望一般。
“圣上近来旨意频频,你们云龙门是怎么个想法?”吴征压低了声音问道。
梁玉宇咄咄逼人,吴征退无可退,一时能凭借梁俊贤的搅和暂时脱身,但正如梁玉宇大张旗鼓地拜访北城府衙背后的深意,吴征已被立为标桿。梁玉宇未得吴征效命已是扫了颜面,更怕日后旁人有样学样,他自己闹个灰头土脸。
是以吴征的危机仅是暂缓,远未到可稳坐钓鱼台之时,只需那个把柄还在,当前局势下吴征随时危如累卵。
吴征搜肠刮肚,回忆前世所读的史书,每到君皇新老更替之时,即便太平盛世仍有许多潜藏的危机。梁玉宇本已被视作天然的新皇,可梁俊贤的异军突起让未来不确定起来。圣心难测,谁也不明白秦皇的心思为何要将定局改为变数。只是当今形势里,人心思变。
梁玉宇要变,他不能似从前一般隐忍度日等待顺其自然,他必须在秦皇容忍的范围之内,亮明秦国未来之主的旗号,且旗号之下需得能人林立以壮声势。
吴征打定主意安安稳稳绝不偏颇,等待新皇登基再效命不迟。可现下也要变,如前一般只能坐以待毙。如何变?今晨在书房里的思考推论,吴征定下“壮及自身,招风之树”的总纲。
侍中俞人则与骠骑大将军迭云鹤已然结党,有此范例在先,又有集结江湖人士剿灭暗香零落的职责在后,吴征权衡许久,总觉当放开手脚扩大昆侖派的盟友。
似云龙门远不及昆侖派,可不论江湖与朝堂都有门人弟子,影响力也自不弱。吴征的盘算正是将这些有一定实力与势力,此前并不依附于青城或是昆侖的江湖门派尽可能拉拢到自家身边。有了根基之后,再拉拢朝中观望群臣,打起剿灭暗香零落贼党的旗号。
大多数朝臣此时都是战战兢兢,选边的事情风险巨大,不选又两头不讨好。待新皇登基,若是重权之臣还罢,普通朝臣极易被定为墻头草,好日子也就到了头。然则若是有人牵头将这帮权责不重,数量却极庞大的朝臣们团结在一起,仍是一股绝不可忽视的力量。
朝臣们不论现下还是今后,均可抱团取暖互相声援。吴征正是看中了这一软肋与需求,才决定借势以自保。
拉拢中立的朝臣们继续保持中立,必然为圣上所容忍。而吴征周身依附之人越多,势力便越发强大乃至举足轻重,连梁玉宇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来圣上还在为,公开拉拢中立朝臣是何居心?二来若是再贸然以擅离职守之罪处置吴征,这等罪名极易被说成是扣帽子,相当于恶了这帮朝臣。若是他们均倒向梁俊贤……后果不堪设想。
吴征当然没这么大的号召力,是以他晨间对祝雅瞳与陆菲嫣说还需得到奚半楼的首肯,打上了昆侖派的旗号,此事就简单易行许多。更妙的是,以此为由更能制衡梁玉宇。吴征代表昆侖,可昆侖不是吴征的,也不止吴征一人。真要霸王硬上弓将吴征强行治罪,自然有人前来接替,届时便是结了死仇覆水难收。
现下奚半楼的谕令尚未到来,可不妨碍吴征拿瞿羽湘做做测试,投石问路。
一说朝政,瞿羽湘顿时警惕起来,斟酌道:“属下女流之辈,向来只知尊朝廷与师门之令办事,朝政向不参与,也不懂。”
公私分明!尊师重道在当世被看得极重,远比个人得失来得重要得多,忠君之后便是师门,且几乎人人恪守。吴征对这种看似傻瓜的品格却向来是极为尊重的。只是现下就不太开心,看样子即使真把韩归雁送到她怀里任她亲昵,未得师门之令以前想要问出些什么话也难。
云龙门门主穆景曜身负十一品修为,放在江湖上也是数得上的一流高手。朝堂上亦有诸如门下左补阙,刑部司官主事,中书右拾遗等官员站住跟脚。是以云龙门虽不比青城昆侖高高在上,多年来也能存身立命,徐图进取。
吴征想法虽好,正要落实起来谈何容易,非得下一番巨大的苦功不可。瞿羽湘的答复也在意料之内,吴征叹息一声道:“太子殿下青眼有加,本官就左右为难。想来穆门主的日子也不好过,劳烦你带个话,本官改日想拜访穆门主。”
“昆侖派执掌江湖牛耳,小小的云龙门怕是高攀不上。”
“咦?你怕我对穆门主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啊?”吴征目光如炬,江湖中人结交平常之事,哪有拜访都被推拒的,且瞿羽湘审问犯人惯了不善作伪,眼神躲躲闪闪,自被一眼看穿:“放心,你乖乖的听话,我不会说。”
瞿羽湘面色变了数遍,咬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有言在先,若是想以属下要挟师门,想也休想。”
“凭你就能要挟得了云龙门?”吴征哈哈大笑道:“那你凭什么现下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也太抬举自己!”
被吴征看穿连带讥讽,瞿羽湘再腻烦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名满天下的年轻人确有几分真本事,只得低头轻声道:“属下会把话带到,只是做不了主。”
若是要云龙门乖乖听话怕是休想,不过结盟的话便有商谈的可能,这是给云龙门高攀的机会。结局如何总要试过才知道!
望着瞿羽湘双手抱胸,生怕拜帖遗失离去,那背影高挑修长,玄色捕快服饰也给这位美女更增一份风姿。吴征与她又诸多不快,但除了这些,今日也知她尊师重道颇有可取之处。至于癡恋韩归雁在吴征看来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倒是多年来情路极苦,有些惹人怜惜。
回府的马车行得甚急,咯哒咯哒的马蹄声落如雨点。
四面帘子都已拉紧,舒适的马车有时像座尚未密闭的棺材,虽不气闷,也让人心情烦躁。吴征心绪平静地闭目养神,自从燕秦之战后,他忙碌的时光越来越多,遇到的难题也越发艰巨。回想从前在青云崖时也曾偶有愤愤不平,存着他日一鸣惊人后好好招摇一番的念头。比之现下已不知何等地閑适!
或许将来再也不会有轻松的时光了吧?吴征睁开眼眸,无妨,有韩归雁,有陆菲嫣,还有波涛翻涌的乱世大局,每一样都比青云崖有吸引力得多。而片刻后将要面见的两人会带来近期一件大事的结局!每完成一件,都是了不起的成就,此生之世,过得如此精彩。
思虑至此,马车骤停。
吴征睁眼时车帘正被掀开,正见黄昏时夕阳洒下大地的一片碎金……
“不需人伺候,也不必奉茶,不得我传唤谁也不準进来。”吴征待客少有刻薄吝啬,今日大有不同。若是答应了条件自是朋友,好酒好茶好饭好菜应有尽有。若是条件谈不拢,那就是与我过不去,与盼儿过不去!抱歉,盼儿,为了你母亲着想,这口黑锅还得请你背一段时日。
“吴大人威风不小啊!”陆玉山未至,顾浩轩倒是先到了。入府前的通传等了好一阵,随后吴征也未出迎,进了厅堂冷冷清清不仅随从全被挡在了外面,连口茶都没。
“本官自衙门刚回有些疲累,一时思虑不全招呼不周。朝中诸事繁杂,两位殿下处又有诸多事宜代办,见谅!顾家主请坐。”
昨日两位殿下一同去了北城府衙,吴征里子是全无好处,面子上倒是光彩四溢,顺手把两位龙子的大旗扯上,倒让顾浩轩心中一凛。两份空着的桂花糕,太子与五皇子前后而至,险些便是当场抢人,还有那首才华横溢的《节妇吟》。这孩子身上着实有太多的传奇。
“罢了吧。吴大人请客看人,想是老夫有些不入吴大人的法眼。呵呵,莫非还有旁的贵客不成?”顾浩轩久为一族之主,城府深沉,讥讽两句依然大喇喇地坐下。
“有,请顾家主稍候。”
“好啊,老夫就腆着脸静候这位贵客。”
“顾家主此话差矣。”吴征直勾勾地盯着顾浩轩道:“是否贵客,要看来意如何,气量如何,又是否与本官齐心协力。否则……不知顾家主听说过个笑话没有?”
“左右无事,说来听听。”
“乡间有个村夫大宴宾客。见宴席时辰将近还有客未到,叹息着该来的没来。已至的宾客闻言不爽,岂不是我等均是不该来的?于是起身就走!村夫大急追至门口,其余的宾客也到了,村夫又叹息道,不该走的却走了。刚至的宾客闻言,得,我等均是该走了的?一场宴席落到最后空无一人,呵呵,也是好笑。”
“乡野村夫不识大体,口不择言,明明目不识丁还要附庸风雅,闹出些笑话也不为奇。不知在吴大人心里,老夫是该来的还是该走的?”顾浩轩见吴征意有所指,不急不躁淡然笑道。心道这小子虽是聪明却是个风流种子,为了老夫的孙女儿倒舍得下血本。听闻他与韩守备过从甚密,嘿嘿,韩家的女儿金贵,顾家的孙女儿便不值钱了?稍候以此再做拿捏,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现下是该来的,晚些便不知是不是该走的了。”
吴征话音刚落,冯管家正在院里高声叫道:“大人,江州陆家家主求见。”
“另一位该来的也到了!”
陆玉山入了厅堂见着顾浩轩微觉意外,倒也不曾提出反对之言。吴征面色不善,他心中好笑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只沉默地坐下。
“老陆,吴大人有请来为何姗姗来迟,好大的胆子!”顾浩轩揶揄着笑骂道。
“老夫不像你这么有面子,老夫是自己来的。”顾陆两家相交多年,两人一句话之间便把形势透露清楚,一个是上门拜访,另一个则是吴征有意拉来此处,怕是存了什么挑拨离间的心思。陆玉山与顾浩轩引领两家竞争多年,相互配合也已不少,当着吴征的面毫不掩饰地眼神一对,像是瞬间已达成共识。
上来就是一个下马威,吴征面不改色,心里还是叹一声妈的老狐貍。苦心营造的威压瞬间被破,差点就被两人指着鼻子笑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吴征眨了眨眼,回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向椅背一躺,双手向腰际两个外兜一插道:“前日的提议,两位家主有决断没有?”
当世服饰的衣兜俱在袖内而不外露,在吴征看来极为麻烦。吴府里缝制便服时可以交代来了个改良,祝雅瞳与陆菲嫣看了虽觉不合时宜,倒是方便好用。且再经陆菲嫣考量修改,以相同的布料择同款花纹缝制,只需手不插进兜里不太看得出来,也不显突兀。
吴征日常在府里晃蕩,偶尔懒散之时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的模样让二女见了,也颇有“汝甚屌,如母知否”的喜感。此时吴征将这幅模样端将出来,倒让人看不透,让顾陆两位心中一凛的警惕。
“底牌打完,看着让人上下其手随意揩油了,不想莫名其妙有人又塞来一张!只需多动脑子,坏事也能变作好事嘛!”
吴征能如此老神在在不是演技已出神入化,倒的确有足以唬人的干货在手。他高深莫测地一笑问道:“两位想不想知道太子殿下与五殿下昨日来北城府衙,找本官讨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