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回府时已然明月高悬,家中的羁绊不少,今日的安排固然也是早早知会过的。
“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
仆从们有许多都已安歇,厅堂里却仍灯火通明。祝雅瞳笑得温婉娴雅,眼角虽有一丝羞意仍不掩开怀。
“吃过了。你怎地还没休息?”每回见着她都有股如沐春风的暖意。吴征很难分清这股复杂的情感,有时面对这位绝色美妇难免怦然心动;有时又觉她如家中长辈,全心呵护着子侄;有时又觉这一份过于切切的关怀难免没有对自己的喜欢?
吴征不太敢去想象第三种可能。正如瞿羽湘刻意将祝雅瞳举作例子一般,认为这位武功身份俱在当世巅峰,美貌与仪态均如仙子下凡般的女人没有人配得上的,绝不仅仅是吴征一人。正因如此,瞿羽湘才犹如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将此作为证明她能耐的最大证据。
吴征也一直这么认为,只是瞿羽湘的论断实在难以辩驳。他明知自己不该有甚非份之想,当面对祝雅瞳时仍忍不住心中酸意翻涌。
祝雅瞳微觉吴征今日有些怪异,一时想不出有甚缘故,遂淡然一笑道:“自是等你回来。你没回来,我不安心。”
若是旁人说来当是热辣辣的情话,甚至带着许多羞意。但祝雅瞳说来则随意淡然,情爱之意固然有之,要说是情人之间的热情低语又不全然都是。吴征心情复杂地挠头歉然道:“累了你了。”
“无妨,我歇得也晚。回来就好,盼儿的功课该做完了,我去瞧瞧。”祝雅瞳卷起手上书册拢在袖中,娉娉婷婷徐身离去。
“晚安!”吴征怔怔遥望窈窕多姿的背影,心中疑惑不定:不知为何祝雅瞳总是对吴征的内宅有着若有若无的干涉,她不喜韩归雁之意表露无遗,奇的是不仅不反对陆菲嫣,对顾盼还喜爱有加。今日私会韩归雁她不曾反对,此时提起顾盼其意明了得很。
猜不透祝雅瞳的心思,吴征晃了晃头向后院走去。
此生以来还是第一回因私会而晚归,祝雅瞳的等候有些出乎意料,也让吴征心里暖暖的。世上亲近之人不算多,换了奚半楼就未必会等。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心思差异甚大,即便同是关心表现出来的也大有不同。此刻让吴征略有些不安的还是陆菲嫣。
祝雅瞳入府之时曾引发陆菲嫣极大的醋意与敌意,府中最为依恋自己的也是她,日常等门之时可谓望眼欲穿。今日欲会韩归雁,吴征也对陆菲嫣坦诚相告,当时不见她有甚不满,只是回来的如此之迟,也不知现下又是怎生模样。
后宫不好调和啊!
远远听见若有如无的琴声悠扬,铮铮清越的音调正是陆菲嫣近日来新谱的曲子《恨不相逢未嫁时》。这首诗当日吴征用来回绝太子招揽之意,但用在男女之事上也颇为切切,因此坊间流传极广。譬如陆菲嫣婚约之事解决在即,可想要光明正大地嫁给吴征是再也休想。这一曲柔肠百结,左右无定,满足之间更有难言的遗憾,极衬她心境。
怀着惴惴的心情推开院门,天井里陆菲嫣当即停了琴音起身。吴征看她有些欢喜,有些嗔怪,紧抿的香唇向左一撇一撇,显然也酸意十足,不由歉然一笑朝她行去。
“回来了?累不累?”不想陆菲嫣像个温柔的妻子携吴征坐下,在身后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替他揉起了肩关切问道。
吴征心中一蕩,回臂捉住她纤手就想拉入怀里。陆菲嫣却挣了挣未曾就范,摇首道:“你莫要逗弄人家,凡事当有节制。”
陆菲嫣体质敏感,若是过分亲近难免情欲如潮,虽说修习《道理诀》之后亦能自行克制,但总是免惹麻烦好些。吴征与她目光一碰,笑道:“行!我不累,你坐下,我给你揉揉。抚了一晚的琴,肩头定然酸痛得紧。”
陆菲嫣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累。你今日功课还未做,我陪你。”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平日里吴征修行若非躲不开的大事从未落下,现下白日诸多公务,绝大多数都放在夜晚。今夜晚归本拟要中断一日,不想家中有人惦念在心,也直等到此刻。
接过陆菲嫣递来的宝剑,吴征环视府院一圈,开怀一笑道:“我喜欢这里!”
陆菲嫣笑意妍妍地点点头,大好的吴府谁都喜欢,既是喜欢,更要用心去照顾周全才是。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陆菲嫣捏个剑诀,怀中虚抱日月,玉臂一展喝道:“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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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刚蒙蒙亮,吴府里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
燕国商团的“先头部队”晨间将抵达成都城。祝雅瞳调集来的祝家援手三路并发,入了凉州三关之后又汇合赶来的天阴门一众高手,一路风餐露宿赶至成都。时间比预料的还要早了几日。
祝家的人手自不会呼啦啦的涌入。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以及暗香零落贼党的注意,早早化整为零,乔装打扮,入城后也会各自依此前的分拨寻找祝家商号暂时落脚。
天阴门的几位高手则应祝雅瞳之邀入住吴府。
吴征不清楚祝雅瞳的盘算,只知天阴门高手结伴出行,一旦离了长安城便再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是以大方进入成都也没有隐藏的必要。他感念祝雅瞳日常恩惠之德,常思回报,有眼下之机自是立刻点头答允。此事不仅要答允,还得办得漂亮才能给祝雅瞳脸上增光,虽说她未必需要这类虚荣,吴征的心意是必须要到。
看着吴征提早向吏部告了三天的假,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亲自忙里忙外,祝雅瞳心下大慰,脸上的得意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离开你,才要师妹和月玦来这里住,否则有事相商就得离去,可怎生得了?小乖乖这么懂事,为人知恩图报是非分明!奚半楼,我真是欠了你天大的一个人情!
听闻祝雅瞳原本要了三名师妹外加冷月玦四人,后又不知何故柔惜雪加派了二人。来人有六,喜好与习惯吴征早问了清楚。后院里东面角上留出三座小院,共有三个厅堂六间客房供她们居住使用。此处清雅安静之外,吴征也自文殊院里借来不少佛家经典,天阴门既是佛宗,正是投其所好。
饮食起居方面倒是不难。行三的柳寄芙,行五的郑寒岚,行七的倪妙筠以及冷月玦是带发修行,不忌荤素,日常与府内同食即可。索雨珊与姜如露则是落发女尼,不过二人而已準备斋饭也不算麻烦。
吴征头疼的是江湖中人来访,论武较技怕是免不了。吴府里的高手仅祝雅瞳与陆菲嫣二人,祝雅瞳定是两不相帮,陆菲嫣一人孤掌难鸣,要应对一众天阴门高手有些势单力薄。吴征自不可能再去请来屠沖或是霍永宁这等身份之人,昆侖派本门的前辈们又需驻守门派调动不得。
这还是有祝雅瞳主持大局,天阴门是友非敌,便是被压了一头也算不得什么。吴征烦心的是这么一桩小事都让人手捉襟见肘,若真有生死大事之时又怎生是好?
“你放心,我一人能应付得来的。”陆菲嫣吐了吐舌头,难得做了个调皮的鬼脸道。可是看上去却是跃跃欲试。
吴征知晓她挣脱束缚之后武功突飞猛进,被压抑了许多年的心思便如脱缰的野马拉也拉不住。此前探查浣花楼时与兇寇“云横秦岭”刘万年正面对决,险险获胜便让吴征心惊胆跳——《休无竹》剑法固然高妙之极,可其中的兇险之处也让人念之恐惧。
可陆菲嫣不在乎,她更享受与同辈中人争锋的感觉。——她本该是其中最出众之一!现下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弥补那失去的十余年时光。
“只能先这样了,我会帮你!”吴征朝她竖个大拇指,又沉吟道:“要不我去请二师姑来押阵?”
林瑞晨的修为早早入了十一品,嫁与胡浩之后身份尊荣,虽是多年不曾与人动手,毕竟修为与威名摆在那里,有她押阵当可减轻陆菲嫣身上不少负担。
“也好,终是昆侖同门,不知会一声说不过去。”自随了吴征之后,陆菲嫣对于林瑞晨便有些惧怕。这位师姐日常帮助胡侍中迎来送往,见多识广,与吴征之间的眉目之情怕是躲不过她的眼睛,上回来吴府商议对付文毅一事,离去时看她的眼神便怪怪的。陆菲嫣犹豫之后终是不愿透露实情,徒惹吴征烦恼,遂一口应承下来。
吴征忙制了拜帖一面着大管家去请林瑞晨,一面继续张罗府中之事。天阴门中的几位此前在长安驿馆都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形势紧迫压抑,她们还多以宽袍遮身掩面,行事无比低调,除了冷月玦之外印象也不深刻。他对天阴门好感不多,总觉得这家尼姑庵怪里怪气的,尤其掌门柔惜雪总让吴征念及“政治尼姑”这个贬义之色浓重的名词。
一切準备停当,吴征松了口气。回头望望“食堂”,二层虽是更实用用于款待贵客,但毕竟是晨间,用膳时相对简单许多。选在今日以一层怕是当世首次出现的“自助餐”待客,当是给足了祝雅瞳面子,天阴门的贵客应也有新奇之感。至于韩归雁曾说一层启用之时需得请她来自是不会忘了,料想瞿羽湘也会屁颠屁颠地跟着来。顾盼那边则是吴征力主今日务必解了禁令,让小姑娘见一见当世出众的人物大有裨益,尤其同辈的冷月玦在燕国被并称“双骄”,是极被看好能成登上武学巅峰的奇才,见识一番是错不了的。
吴征挠了挠头,今日吴府里可谓莺莺燕燕,上至林瑞晨下至顾盼无论年龄大小无一不是秀色可餐,只是一屋子的女人会不会阴气过重了些?
正念佳人,佳人已至。
韩归雁自知瞿羽湘的异恋之后,除了在守备府之外已极少再着仕子装扮。时值夏中暑气正盛,女郎换上了与吴征定情时的一身大红金丝滚边露肩裹胸长裙,外罩了一件细绫蓝披肩横搭过香肩与藕臂略作遮羞。平日里被紧紧束起的胸乳现下彻底释放展现无遗,将衣裙撑起两座高高的山峰。肩宽腰细,胸硕臀翘的姣好身段连祝雅瞳与陆菲嫣见了也不由一愣。
吴征目中一亮的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韩归雁英气勃勃,即使换上美极的衣衫,行步时仍步伐矫健利落不减英风,跟在她后头的瞿羽湘则是低眉顺眼一脸神魂颠倒花癡之极的模样。再说女郎刻意这等装扮得花枝招展,怕是提前已想到吴府里今日群芳汇聚,卯足了心思欲一较高下来着。
“狐媚子!”顾盼压低了声音暗骂一句,却刚巧能让身旁的吴征听见。小姑娘骂的欢,却是一般的心思。她年龄虽幼,身材已显拔群,日后怕不逊其母陆菲嫣。今日淡粉色亮绸裹身,露出修长脖颈与精致的锁骨。百褶裙幅流动垂泻于地,只在行步时才露出小巧纤足上的绣鞋。三千青丝挽起双丫髻青春逼人不说,小小年纪已显出一份独特的性感来。整个人犹如一只飞舞的蝴蝶,清新脱俗。
吴征暗自汗了一把忙迎上前去,尚不及寒暄两句,仆从奔行前来稟报天阴门一行已至南城门口,早早等候的吴府马车正接着她们前来。
“去街口相迎!韩大人,瞿总捕头,还请厅堂里稍候。祝家主,我去去就来。”好人做到家,何况以天阴门一干人等的身份也当得上吴征这么做。
“我也一道去,劳同门跋山涉水,又借用吴大人的地方,妾身不去相陪迎迓不合适。吴大人请!”吴征是主人,祝雅瞳也是沾了他的光,果然世家之主,条理分明礼数周到。
一行人赶至锦绣大街口,正撞见林瑞晨整束停当出了胡府大门。林瑞晨倒是不着华衣,而是一身素凈长裙,看着装紧致的模样已明了吴征之意,做好了下场一较高低的準备。
“哟,祝家主早安!吴大人亲自迎客去呀?”林瑞晨只带了两名随从,见状也不上车驾,径直行到吴征身边。
“胡夫人早安。”
“二师姑。”吴征躬身作揖行礼道:“贵客到了,正欲去街口相候。”
“我也同行吧,江湖同道来访的事儿我还真的久未参与过了,想想还是怀念得很。”林瑞晨朝吴征使了个眼色,言下之意我这身装扮如何?有我押阵你放一百个心。
“二师姑请。”
论江湖地位,当然林瑞晨要比吴征高得多,又是师门长辈,迎客的首席就变作了她。只是吴征身上的汗冒的更多了:和和气气吃顿饭不成么?非要比较个高低……我去,菲菲战意十足就算了,连养尊处优的二师姑也有下场之意,万一闹得大了不好收场。
祝雅瞳微笑一礼,让过了林瑞晨,又落后吴征半个身位。此举让林瑞晨暗暗讶异,论武功之高,身份尊贵可没人及得上祝家之主,此刻却对昆侖如此礼让当然不会是看了自己的面子,她善待征儿如此到底是何意啊?
两架马车不疾不徐地行在秦都大道,打了个弯便转入锦绣大街。车架是请了成都城里最好的马车行“山行居”刻意布置过的,豪华而舒适,四匹白马拉着一辆行在道上十分平稳,用来接引天阴门人再合适不过。左面领先的看不出动静,料想按天阴门里身份的尊卑当是坐着柳寄芙,索雨珊与郑寒岚。右面略落后的些的那一辆则将侧帘子拉起,冷月玦正不住地左右打量,时而还张望一番。与她同乘一辆的应是倪妙筠与姜如露了。
吴征曾在长安城与冷月玦有两面之缘。无论在驿馆里见她与韩归雁的比武,还是在雅悦居购置鹤鸣清霄时偶遇她与燕太子同行。这女子向来清冷寡淡,仿佛对一切外物均不放在心上,吴征还给她起了个“冰娃娃”的混号。此刻在成都城里探头探脑,一副好奇宝宝模样的女子当真是同一人么?
吴征回头瞥了眼祝雅瞳,只见美妇也微蹙秀眉有些讶异。不过这女子身量娇小,也让一身上下玲珑如玉,尤其五官极其精致。在马车里探出头来,倒有帘卷细雨青丝缠梳,竹伞微倾晓梦清寒的诗情画意,在美女如云的成都城里也堪称惊艳一幕。
“昆侖派林瑞晨引弟子吴征,恭迎天阴门同道。”
林瑞晨高声之下马车骤停,柳寄芙率先下车行礼道:“天阴门柳寄芙引索雨珊,郑寒岚,倪妙筠,姜如露,冷月玦,见过林师姐。”
江湖同辈之间常以兄弟姐妹相称。天阴门一行来访摆明了江湖之谊,也避免燕秦两国之间纷争不断的尴尬与麻烦。
一行人见过了礼,吴征忙当先引路请了众人直入吴府,在食堂里坐定。
“诸位同道一路远行辛苦,晚辈略备薄酒给诸位接风洗尘。”一层的长案将宾主分作两边,大异世间风俗。每人案前均摆设着一只细瓷大碟,一大一小两只青瓷碗,一双箸,一只勺,玉杯一盏,另有菜谱一张。
只是碟碗全空,汤饭全无,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柳寄芙扬了扬眉毛道:“叨扰吴贤侄,天阴门日里清修,倒也不需太过麻烦。”
话说得客气,其中不乏责备之意。不仅坐得奇怪,碗碟摆放得奇怪,客已到齐居然菜肴不曾流水价般送上来,只是摆放在长案旁一格一格的铁皮架子上,总之不是待客之道。
“柳前辈教训得是!”吴征也不动怒,指着食格笑呵呵道:“这其中有个缘故,晚辈家中人丁不少,平日里打点饭食难免众口难调。是以晚辈想出这么个办法,唤作自助餐!食格里荤素皆有,咸淡俱全,用膳者可依自家的口味自行酌量取食。招待各位贵客虽有些疏漏失礼,不过晚辈想诸位均见多识广,日常待客那一套怕是已见得腻味啦,索性换些新鲜的法儿。诸位但凭心境,若是想试试新鲜法儿还请自便,若是觉得此举无趣,面前的菜谱还请勾选,自有人为诸位取上来。此举特为迎诸位到来而设,此前还未用过,若有得罪之处万请莫怪。”
柳寄芙闻言一愕,不想是个新鲜法儿,而且还是第一回,如此一来倒是主人极为有心根本说不上怠慢了。回眸一瞟祝雅瞳笑嘻嘻的,今日摆明两不相帮不肯发话,忙道:“吴贤侄有心了!客随主便。”
吴征始终未曾落座随侍一旁,所谓有人帮着取菜的当然是他。这一份拳拳诚意太过足了,可见绝没有偷懒耍滑的念头,特设之意情真意切。
领头的柳寄芙发了话,天阴门的客人就可自行抉择。冷月玦自下了马车入府自后又是一副清寡模样,府中的陈设提不起她的丝毫兴趣,此刻闻吴征之言不由又探了探头向食格打望一眼便起身道:“有趣。”
她取了瓷碟行至食格旁,只见正如吴征所说各色俱全,又问道:“久闻吴师兄有易牙之术,不知可有亲手烹制的菜色?”
“冷师姐见谅,今日事务繁忙着实抽不出閑来。所幸诸位还需在吴府住上一段时日,在下改日定然亲自下厨置办家宴!”这冷月玦莫非真的是个好奇宝宝?吴征怎么也想不到天阴门里最先动作的是她。
“多谢吴师兄,失礼了。”冷月玦也觉有些失礼,不再多言取了几样落座后小口小口地品尝。
有人领头,众人自然都动了起来。天阴门人还有些拘谨,再说日常清修大多不言不语。大秦这边则热闹许多,韩归雁与瞿羽湘各自交换意见心得,一顿早餐吃得津津有味。顾盼被关了许久犹似心情放飞,更是叽叽喳喳个不停,一张吃得油润透亮的樱口将吴征使唤得停不下来。时不时还向韩归雁投去示威的眼神,一副“你看看,大师兄最是疼我”的模样。
林瑞晨长袖善舞,帮着吴征担下大半,不需多时两厢便熟络起来。
酒足饭饱,吴征又领着众人大略游览了一番吴府才来到后院居所,让刻意遴选出的女仆帮着安顿。请示了祝雅瞳之后,便定在自己居住的院里等候众人安顿完再来相聚。
有客要来,数日前陆菲嫣便搬回了自家的小院,两人私会之所便换去了陆菲嫣那边以免被看出端倪。此刻院里搬来几套桌椅,吴征备好了香茗向林瑞晨道:“二师姑。一会儿料来天阴门人较技,只是日后两厢配合行事的地方甚多,尽量莫结仇怨才是。”
“知道啦,你看看雁儿这身打扮,摆明了今日不吵架,大伙儿坐坐聊聊天。”林瑞晨失声而笑,指了指韩归雁道:“我这也是有备无患而已,总不能让昆侖被人比下了一头去。看把你吓得。”
额……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吴征瞟了眼正自得意的韩归雁,藏在背后的手伸出食中二指一勾作个下流手势。韩归雁花径之中暗藏的肉粒异常敏感,常被吴征这两根手指按弄得欲仙欲死。女郎银牙一挫,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断那两根作怪的坏东西。
候了大半个时辰,天阴门一众娉婷而至。梳洗已毕换上干凈的衣裳,果真环肥燕瘦个个动人,连落发的索雨珊与姜如露也大有风姿。凭着人多势众,倒不致被陆菲嫣,韩归雁与顾盼这等绝色压制了风头。尤其倪妙筠一袭白衣,小腿之侧印着只五彩斑斓的展翅翠鸟,又以一根黑绸丝带拉起一抹细腰,行步时似飞鸟翩跹,小心思十足,竟不逊冷月玦般的出众。
吴征看得心旷神怡,又是亲自碰上茶盏以示敬意道:“长安城里曾与诸位匆匆一面,不想转眼又近两年有余。世事无常,晚辈断然想不到再次相会居然在晚辈府里。得蒙祝家主看顾劳烦诸位大驾,蓬荜生辉,府上若有所需但管开口,晚辈绝无推辞之理。”
“江湖中人没有许多讲究,吴贤侄已是周全已极。”柳寄芙回了个礼道:“吴贤侄在长安时已显不凡之姿,昆侖绝学当真让人佩服,敢问如今修为几何?”
武学门派聊天不聊武学还聊什么?柳寄芙切入了正题也不显突兀,吴征躬身答道:“晚辈愚钝,至今不过八品。”
“吴贤侄太谦了。天底下如贤侄的岁数能入八品修为者还有几人?据我所知,除了本门的月玦之外可一个都无。盛名之下无虚士,吴贤侄文武全才,更不曾荒废时光,可敬,可佩。”
你这是挑战吧?吴征暗自腹诽一声。特意把冷月玦拉出来比较,分明存了比试之意。在长安驿馆时柔惜雪曾指示冷月玦挑战吴征,最终为韩归雁所替,二女难分轩轾。同辈人之中韩归雁已和她比试过必须再来,顾盼年岁又尚幼,看来天阴门还是想把这一场给补全了。
“不敢不敢。冷师姐天人之姿,晚辈安敢相提并论。”吴征也知躲不过去,天阴门的绝学《魔劫昙步》轻盈灵动,正是自己的克星,一时颇有些头疼道:“冷师姐近年来的修为可又大进了吧?”
“九品上。”冷月玦起身说完也不再落座,一路行至院井空旷处道:“奴家一贯好武,向以未曾领教昆侖武学为憾事,今日既然得閑,倒想请教一番。”
吴征左右环顾。见祝雅瞳依然笑吟吟地无所表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林瑞晨则微扬下巴示意自作决定,只得束了束手腕袖管道:“武学修为正当互相印证,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向冷师姐讨教。”
“吴师兄盛情款待,奴家岂敢冒犯主人,还是改日再行讨教为好。”冷月玦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自袖中取出一管通体晶莹剔透的玉箫道:“奴家在长安雅悦居购得这一柄【玉洞滴露】时,曾见吴师兄亦购了一面名琴【鹤鸣清霄】,亦久闻陆前辈抚琴妙音。料想【鹤鸣清霄】当是为陆前辈所购置?晚辈斗胆,请陆前辈赐教一曲!”
此言一出,不仅吴征大奇,天阴门人连同祝雅瞳均诧异不已!
冷月玦挑战吴征是早早便定下了的,两派之间最出众的门人一分高下,也有门派间一拼高低之意。冷月玦即使压制修为,以她对吴征武功的克制也有极大的把握取胜。不想临时来了这么一出!
祝雅瞳好奇地望望冷月玦,罕见地有些迷茫。柳寄芙等人则互相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微微摇头。这弟子自从离了长安之后,一路不仅每每遇见奇异之事或是山水丽色便话多了起来,行事也常常有些前所未见的惊人出格之举。只是冷月玦话已出口,除非陆菲嫣自己拒绝谁也更改不了结局。回头想想,陆菲嫣在长安驿馆时伤重不济,连孟永淑都可随意折辱于她。今日虽见她步履轻快想是伤势已愈,冷月玦如今的修为也不弱于她,且以晚辈挑战,便是打个平手也是大增光彩之事。
陆菲嫣不责冷月玦冒犯,嫣然一笑道:“当日劳征儿为我带了【鹤鸣清霄】以打发閑时,想不到还有这等缘分?能闻冷贤侄仙音,当是幸事!盼儿,去取我的琴来。”
得!菲菲这是想一己之力从头打到尾,专治各种不服来着了?吴征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暗道幸而没有得意忘形,若是顺口将平日的吩咐说了出来,取琴的盼儿变成了征儿,大事要糟!
两厢坐定,女子动声乐之器时总有股极其独特又出众的气质,何况是两名绝色。
陆菲嫣唇角含笑,双掌虚按琴弦。她掌面瘦削五指纤长,本就是天生善于抚琴的一双手,放在精心雕刻出长空群鹤的古朴琴面上更是魅力四射。
冷月玦双掌扶萧按孔,微嘬唇瓣。她手掌巧似孩童,与一身雪丽的肤色相比,手掌更是极为细腻透出一股玉质的光彩,几与掌中玉箫融为一体。
吴征左右观瞧,暗赞古典美人抚琴吹箫,真是美呆了!只是武林中人即使摆弄乐器也是暗藏兵锋,一会儿使上了内力说不準亦有兇险。回望祝雅瞳时见她以手托腮,目中异彩连连,显然大感兴趣,同时也向吴征挥了挥手示意无妨,意即若是万一斗出了火气,有兇险她自会化解。
“真是好看!可惜人家没工夫学。”韩归雁悄声向吴征道:“陆师姑身体没事么?”
“没事,她们俩斗起来不得了。你们当心些,我去照顾小师妹。”吴征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凑在韩归雁耳边道:“你怎么也有些喜欢女子了?”
趁着韩归雁尚未回过神来,吴征兔子般逃开坐在顾盼身旁道:“气沉丹田,莫要乱了内息。”
“嘻嘻,大师兄放心!人家可厉害着呢!”吴征刻意来照顾自己,顾盼心中甜甜的:“祝夫人教了人家一门厉害的凝神之法,正好要试试呢!”
话音刚落,一缕箫音忽起,婉转低吟,犹如远天悲鸣,又如闺中之语,多有凄凉不满之意。冷月玦星眸微闭,嘬唇吐气,箫音断断续续的节奏之间,换气时皓齿半露,在红润小口之间耀目生辉。那箫音清脆悦耳,真如露珠滴落在玉石壁上时,洞中余音袅袅回蕩,空灵悠远。
箫音如泣如诉了一会儿,忽然转而拔高,如吟弄天上春光,令人心情开阔起来。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琴音始终紧紧跟随,其音初时亦如箫声一般怨怼悲凉甚浓,此后音律一转,窃喜之意急升,不乏柔情百转亲昵耳语之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识音律者只觉好听,二女之间则只凭这一小段便知单只音律技艺上堪称棋逢对手,大起惺惺相惜之意。且乐为心声,彼此之间倒有些心意相通,感知人生之中所经历的苦与乐。
冷月玦忙暗运内力凝神静气,比试毕竟是比试,不仅音律要比,武功修为也不能落下。箫音渐急,高低之间转换剧烈如声声催促,犹似月夜峰顶寒霜处处,透出逼人的寒意。
吴征心头一凛,这一下运上了内力亦激起自家内息鼓蕩,箫音仍是好听之极,脑海中却有头晕目眩之感。他忙望向顾盼,小姑娘面色凝重秀眉微蹙,可呼吸间平稳悠长,想来正自运起内功相抗倒还不见艰难。
陆菲嫣任由箫声奏了一段才忽然屈指一弹,又一弹,再一弹。琴音发出流水般的叮咚声后,她掌面齐按琴弦一拨,琴音震颤之间如风过松林沙沙作响。
冷月玦奏出山尖霜寒,陆菲嫣回以山腰流水清风,瞬间驱散了寒意。这一下竟让冷月玦面色微变,暗惊陆菲嫣功力大进怕是在十品上!她再也坐不住豁然起身,足下踏着奇异的步伐,空灵的箫音便得极平几无任何转折,偶一变化又暗藏无数后劲。仿佛浩蕩平湖看似平稳无波,可烟波浩渺之处正孕育着道道浪潮,不久之后便将白鱼跃舞,飞鸟旋空,形成一股壮丽的潮涌天地巨象。
陆菲嫣占了上风越发从容,琴音不疾不徐自她指尖下流淌而出,犹如湖中隐者端坐小岛,任他雨来风急,只静看天地之色巍然不动。那琴音化风中乱舞的飞禽为间关莺语,解潮深处的激蕩暗流为错落溪声,直令人有蕩涤心灵之感。
冷月玦面色越发凝重,足下步伐加快箫音急速起落不定,碧山日暮秋云数重般压抑不定。她前番失势,曲调为陆菲嫣所掌控,此刻竭力想脱离陆菲嫣所奏出的乐曲,反客为主。
陆菲嫣闭上星眸全然不为所动,指尖随意挥洒琴音一派海阔天空,如浮云一般潇洒飞舞。无论冷月玦曲调如何变化,她略作迎合之后又将调子带回。又奏了片刻,陆菲嫣忽然手掌急画,琴音如裂帛般一声大响戛然而止。
琴音停,箫音也休。冷月玦腾腾腾退了三步,面色越发白皙,她抿了抿唇瓣道:“多谢陆前辈手下留情。”
“没有。咱俩乐艺难分高下,我只是占了内功更深的便宜。而且……你现下的心境纷乱可远没有我的平和。”陆菲嫣一言至此,忍不住瞟了眼吴征,琴音能如此,无不因为这个男子给她带来的安宁。
余人皆松了口气,变了面色的可不止冷月玦一人,韩归雁,瞿羽湘与顾盼均是如此。乐曲中的魔力极为神奇,融入内力之后更是杀伤力十足,三女运功相抗甚是辛苦,尤其顾盼连唇鼻之间都冒出一层细密可爱的白毛汗。
“多谢陆前辈指教!”冷月玦欠身一福,倒没有败阵的气馁之意,只是目光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得蒙仙音三生有幸,陆师姐伤势痊愈更是可喜可贺,不知……”
“且慢!”柳寄芙话语未完已被吴征出声打断,他连连拱手作揖告罪道:“得罪,得罪。只是在下听闻天人之作实在心痒难搔,柳前辈,得罪。”
柳寄芙显然要挑战陆菲嫣,吴征则同时灵光一闪想到个绝妙的法子化解眼下的尴尬,当然容不得她说下去。
“师姑,冷师姐,两位的乐艺当然令人叹为观止。箫声如松风九成引凤凰来仪,琴音绕梁三日,这个这个,余韵不绝!我年前恰巧偶得一曲仙乐正需琴箫合奏,遍寻坊间难寻乐师演奏一直引为憾事。不知两位可否试奏此曲,一慰平生之憾!”
主人发了话,还这么客气,要求还有理有据,柳寄芙自然不好扫他的性子。吴征有所求,陆菲嫣自无不可,只是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念及这位所学庞杂的怪才也不敢不信。
“听闻陆前辈曾奏过一曲《怒江滩》正是吴师兄所谱,奴家也一向极喜。吴师兄若有好曲子万万不可藏私,奴家愿与陆前辈同奏。”
“嘻嘻,真好!我也想听!”祝雅瞳难掩对多才爱子的得意欢喜之色,也是一言为此事敲定下来。
这样也行?真的行!冷月玦让人有些捉摸不定,吴征还怕她不答应,松了口气忙道:“诸位还请稍候,师姑,冷师姐,还请两位借一步说话。”
吴征神秘兮兮地领着二女入了屋,前后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又出来。
陆菲嫣落座后搭好势子,向冷月玦投去目光道:“先试一试?”
“陆前辈请!”冷月玦点了点头将萧口贴上唇瓣等候,目光中异彩连连,显是这首曲子让她心下喜爱。
“铮铮铮”三声琴弦剧颤起音,陆菲嫣左掌同音连连拨弄,由缓至急,单调而渐促的曲调并无重复与焦躁之意,却将听客的胃口都吊了起来。
起音便如此不同凡响,不懂音律者也觉极为悦耳。正当众人迫切想听一听接下来的调子会是如何动听之时,陆菲嫣悬着的右手终于落下。
左手仍以匀速拨动着同一个音声,右手则以勾挑之法一指一指“噔噔噔”地弹出变幻无穷却极为好听的曲调。琴音发出甚疾,如清风呼啸过茫茫草原,又如广阔海面之上海风卷起浪花,在场听客无不感到一股潇洒天地,出尘脱俗的雅致之意。
陆菲嫣节奏忽变,右手三指几在同时改挑为拨奏出三音之后,箫音响起,在琴音断绝的间隙里做了主位,正合此前琴音曲调。只是到了尾音处却是悠扬数转,与潇洒苍茫之中注入一股平和安宁。
清幽的箫音并非喧宾夺主了琴声,而是恰到好处地混入琴声之中,在间隙里帮着琴声做了段极为默契的圆场和音。旋即箫音袅袅渐隐,琴声再度大作,陆菲嫣右手拨弄琴弦之速令人眼花缭乱,掌面几乎不离琴弦,无论勾挑还是拨动均在手掌游移之间完成,不仅发出琴音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连动作也是优雅好看之极。
这一手抚琴手法极难,吴征曾给起了个名目叫“石上清泉”。明月松间,溪水漫过巨石流淌,薄薄的水面甚至难以淹没足面,陆菲嫣这一手神技可不正合石上清泉之意。
一段曲调弹完,琴音声渐弱而箫声转强,主次变换。比之铮铮琴音,吹出相同曲调的箫声更加清越悠扬,同样的曲子又有不同的感受。结合此前以琴为主之时,仿佛两位喜好乐律的知交好友正以乐为言,一问一答,一唱一和。
冷月玦星眸半闭,除了按住箫孔的六指不断又抬又落之外,整个人完全静止,恰似一座精致到极点的美人玉雕。她运起内力,吐息精準悠长,竟不需换气,中间无半分断绝地一气将曲子奏完,这又是她自家的绝学“天行时气”了。
琴声虽弱不使断绝,在箫音间隙里做着雅致的和声。奏起琴箫之音的两人仿佛正慢慢走近,渐至比肩而坐,把酒言欢。
二女配合极端默契,主次各自变换之后,琴箫声同起合在一处,每个声音均极尽变幻繁复无比。可和在一起又显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得让人一身毛孔都似在大声欢笑,简直令人蕩气回肠。仿佛大山之中一派光风霁月,隐隐然间心中虽有酸楚,此刻却块垒尽去,胸臆舒畅。
直至余音袅袅收于无形,鸟鸣之声忽然大作!
“这叫什么曲子?”
祝雅瞳的疑问亦是诸人心中所想。吴征愣愣地环视庭院四周停满密密麻麻,正在起此彼伏一展歌喉的鸟儿,奇景之下哽了哽喉咙艰难道:“节奏放缓叫《清心普善咒》,奏得快了叫《笑傲江湖》!”
“《清心普善咒》?原来是曲佛乐,怪道令人心湖安宁,波澜不惊……”柳寄芙惊叹之中,索雨珊与姜如露这等落发修行之人已双手合十低吟佛号。乐曲之撼动人心,一致如斯。
“吴师兄可曾写得有词?”
“有一首,写得不登大雅之堂。可是两位奏得如此仙音,着实有些忍不得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为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两位这一曲奏得当真是……当真是……我,我也说不出来!”
“好一句所贵知音难!”祝雅瞳神采飞扬道:“快唱,快唱!仙曲自得佳词相伴!能让你词穷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一定要听!”
“劳烦师姑与冷师姐!”吴征拱手作揖后亦站在场中。
琴箫之声又起,吴征来回踱步,恰似打着节拍唱道:“观山水浩淼,我自与风醉倒。和一曲琴箫,何须管心寂寥。春花漫开不了,碧空月已高。信步林荫鸟啼声,青山隐隐溪水迢迢,风开一树醉桃;逢秋伤枯叶,江湖落拓多少。沽半壶残酒,何须为风月扰。目空一切逍遥,秋尽草未凋。对酒当歌生几何,人浮于事强颜欢笑,何若乡音媚好。”
吴征歌艺不突出,可内功深厚,发音时气沉丹田,中气十足。且歌词虽是自家胡拼乱凑,倒是心中所望,极切曲中潇洒之意。一曲歌罢说不上好听,甚至有些埋没了陆冷二女的琴箫之音,可曲调中的意境却是挥洒得淋漓尽致,天衣无缝。
“我唱得不好,他日若有出色的优伶,让她再来唱定然要好上许多。”吴征摇头叹气,大为可惜。
“吴师兄唱得好,好极了!”冷月玦忽闪着眼眸,不知何处正触动了她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