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断断续续地无穷无尽,在凉州地界蔚为罕见。
韩归雁在中军帐里闭目养神,近几日来几无休息,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觉困顿不已。可凉州的形势,霍永宁的消失,吴征生死未卜,每一件都让她彻夜无法睡着,也忙碌得没法安生。能偷个空儿合一合眼,让发疼的脑壳略作休息已是难得。
吴征与祝雅瞳陷落险境,两天来营中反复派人前往桃花山,十二个时辰交替往复着搜山,片刻不停。可春雨打散了痕迹给搜索凭空添了许多难处,加之山中许多争斗之所都被人刻意破坏,至今一无所获。另有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桃花山里不时发现血迹,遍洒处处,不过尸体连一具都没有发现!那一场可以想像兇险的夜战之后,整座桃花山的人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蹤。——无论生死。
人生而有希望,越是开始,希望越大!不过希望有一点不好,希望的时间越长,绝望的心思就会像角落的阴影,逐渐弥漫,爬满心头。
韩归雁虽合着双眸,一双涵烟眉却不时地抽动着。剧烈起伏的胸脯除了疲累而致呼吸急促外,心事重重难以安定也是重因。
“你不会有事的吧。见识广,比谁都聪明,还有祝家主陪着你。定然不会有事的对么……”韩归雁倦之已极,耷拉着螓首梦呓般喃喃自语道:“有祝家主陪着你,不会有事的,我的好吴郎……”
打了个小盹儿,韩归雁又惊醒过来。女郎在两边额角揉了揉,又举起面前案上早已凉了的茶水灌下,两条长腿一发力站起,腾腾腾地步出营帐。
吴征下落不明,使节团祸起萧墻,每一样都是半点差错不得的大事!韩归雁不太喜欢祝雅瞳,这名美妇太过诱人,成天住在吴府里难保吴征不动心。只是她确实对吴征的帮助太大,韩归雁即使不喜也仅挂在心中,更不会去反对。
然而到了现下,最让她寄托希望的是祝雅瞳,一刻不敢放松的嘱咐也是祝雅瞳给的。军营里守得严丝合缝犹如战场之时,所有吴府的“家眷”也被她死死按在军营里,绝对不允许外出!久历战场,她太清楚形势不明之时,最重要的便是做好自己眼下的事情,不出乱子,不添乱子。每每派出兵丁搜寻桃花山,她又何尝不想亲自去?可是不能去!陆菲嫣焦急的模样并不在自己之下,能强行忍耐,还能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韩归雁暗自宽慰,幸亏陆菲嫣深明大义,否则保不定会出什么么蛾子。
柔惜雪自被倪妙筠带回营中后始终昏迷未醒!虽未知因何会与霍永宁交手,还说出惊人的秘密来,可想来桃花山的形势想来没人比她更清楚。韩归雁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醒,能说一两句情况就好,惜乎并不能。
事情棘手的地方不仅这一件。霍永宁居然是忧无患这个消息太可怖,倪妙筠说不出个所以然,光凭她转述柔惜雪的一面之词难以全信。天阴门诸女的尸骨还在荒野,前后事宜牵连重大,不便于通知燕国人取回尸首。
正值春季多雨时节,尸身无法久留。她们与吴征有旧多历患难,韩归雁心下不忍,与倪妙筠商议之后只得先行让她们入土为安。倪妙筠九岁便入了门,彼时年岁尚幼,多年来蒙这些师姐悉心照料感情深厚。如今受限于诸多条件,师姐们的尸身只得草草安葬,柔惜雪又昏迷不醒,一时伤感得痛贯心膂。
形势纷乱,无论于内于外,能掌控大局的主心骨都只能是自己,也只剩下自己!韩归雁咬了咬牙,呼啦一声掀开门帘,锋眉隐含着杀气!
主将从帐中亮相,气势不凡,神情肃穆,诸军见了也是心中一凛,加倍警惕起来。
陆菲嫣立在营门口,见了韩归雁垂头随在她身边,低声道:“不多歇会儿?”
韩归雁心中一暖,不论从前与陆菲嫣有多少恩怨龃龉,至少在这一刻两人是一条心。论主导大事,她不如自己,可她特别清楚自己现下的身份,把该管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着实帮自己省心太多太多。韩归雁点点头,伸出手去在她手心捏了捏以作回应,道:“无妨。”
“诸事都要仰仗于你,若是累坏了不好,还是多歇歇吧,有事我来稟报。”陆菲嫣低着头,语声黯淡,急的不是有事,而是至今消息全无,无事可报。
“无妨,这点不算什么。从前作战时远比现下忙乱的多,几天几夜的不合眼也是常事。”韩归雁见左右人少,停步凑在陆菲嫣耳边道:“这么懂事,又这么会疼人,难怪吴郎宠你。”
陆菲嫣惊得缩了缩肩,面红过耳,头压得更低了……
逗了一句略微放松胸臆,韩归雁正容道:“柔惜雪如何了?”
“很不好。未有点滴好转,气血衰微,唉……”陆菲嫣叹了口气,摇着螓首道:“未必能醒的过来。”
韩归雁心头一黯!当下的局面,柔惜雪若能醒来多有帮助,不仅能有吴征的消息,霍永宁是忧无患一事也能问清来龙去脉。摸清了内里的隐情好歹有应对之方,不至于像现下一样束手无策。
“先找吴郎要紧,你……没有要亲自去找的想法吧?”韩归雁凝望着陆菲嫣,炯炯逼视着问道。
“不会!”陆菲嫣迎上韩归雁的目光坚定摇头,狠狠捏了捏粉拳道:“我比谁都想去,可是我绝不会去,也不会让任何人去。包括你!”
“噗嗤,什么叫比谁都想去?本将可不弱于你!胡吹大气!”韩归雁笑着扁了扁嘴,凤目使劲地眨着强忍珠泪,伸手与陆菲嫣紧紧相握道:“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我也确信他一定好好的!”陆菲嫣点了点头,咬着贝齿道:“他一定还好好的……或许是不便露面,或许是另有盘算,或许是……”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泪珠终于滴落脸颊。
命运未曾得到确认之前,再多的坚强都躲不开自我安慰的嫌疑,而随着时刻的推移,悬而未决的焦心是种剧烈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动摇你的内心。对吴征的忧虑陆菲嫣不敢对任何人言,甚至不敢表现出过度的忧虑。回过头还需以钢铁般冷硬的自律与克制,辅佐着韩归雁压制昆侖的几位晚辈想要豁出命去孤注一掷寻找吴征的沖动,甚至还有瞿羽湘。
相较而言,韩归雁尚可找人述说,陆菲嫣比她更为苦闷难熬。
“陆姐姐……想哭就哭一会儿罢,这里盼儿她们瞧不见。”韩归雁皱了皱眉,原本欲宽慰几句,劝阻她莫要失控。转念一想,若不纾解情绪,再过几日可未必熬得过去!遂以目示随从兵丁背过身去,不许放人过来后,将陆菲嫣搂在肩头安慰着任由她好好哭上一场。
陆菲嫣心中郁结多日,宣泄开来一时难以停止。虽不敢尽情放声大号,也嘤嘤戚戚哭得梨花带雨,见之心怜。韩归雁原本已鼻尖泛酸,被陆菲嫣情绪感染,再怎么坚强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瞪大凤目,重咬舌尖才忍得下来。——陆菲嫣帮她分担肩上的重担已有多日,此刻该当自家顶住才是。否则二女一同溃了心房哭起来,那便没完没了。
韩归雁甲不离身!铠甲又冰又硬极不舒服,可陆菲嫣靠着却觉心中暖融融的。她武功越来越强,信心也水涨船高,只是一路前来吴征宠爱太过,多少有些习惯了依靠。这一回失了主心骨后强自支撑,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幸而还有比她更坚强的韩归雁坐镇。
这一哭哭了小半炷香时分,陆菲嫣收了声抹干泪痕道:“眼睛会不会肿?”
韩归雁双目一瞇,气呼呼地鼓起香腮凑近,咬着耳朵道:“没有这里肿得厉害!”顺势双掌齐出,在陆菲嫣胸前轻轻来了两记。
这一掌正是当年吴征向秦皇进献战阵图时,昆侖派为获得战阵,向韩家所出三本心经之一《鸿雁双飞》中的【暮雪双飞式】。这本秘笈比不上《天雷九段》,《浮云七绝》等顶尖功法,不过在昆侖也是一等一的。其招法轻巧灵动,双掌互为圆融阴阳相济,馀韵无尽,对韩家硬梆梆直来直去的战阵功夫是绝佳的补足。这一下忽然偷袭,陆菲嫣正自忙着消弭痕迹,心慌意乱,距离太近又毫无防备,硬生生地被拂中。只觉胸前一热一紧又一松,韩归雁双掌已离,嘴角挂着揶揄,唇瓣又撅了起来十分赌气。
“雁儿你……莫要胡闹……”陆菲嫣想发作一番又发作不出来。——方才哭时倚靠着韩归雁,贴得可紧的很了……
“哼!在此地敢直呼本将名讳,回头重罚二十大板!”韩归雁寒着脸,一双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绕着陆菲嫣的丰臀打着转:“二十大板伤不了你筋骨,肿起来却是免不得了!”
“你……”陆菲嫣又羞又急,恼道:“你再学他胡来瞎闹,我不理你了!”
“呼……”韩归雁松了口气,眼圈又一红道:“若是他这般待你,定是甘之若饴了……哼,看来没少与你这般调情!可不是人家瞎闹,方才闹的人可是你,现下闹够了么?”
韩归雁性子较陆菲嫣活泼许多,连陆菲嫣都会对林锦儿使坏,她自然学了更多吴征的“歪门邪道”。这一下半较真半胡闹地使了出来,颇具奇效!经此姐妹淘般地嬉闹一番,二女的心间驱散些乌云,现出几缕阳光来。——无论局面再难,总是有志趣相投的伙伴们相互扶持着前行的。
“嗯。”陆菲嫣羞恼又感激地点点头,道:“已好了许多,请韩将军下令。”
“去看看柔惜雪吧。”韩归雁转身向后营行去,道:“顺道再问一问倪妙筠,她们,可是关键中的关键。”
“我已问过多次,再一同看看有没甚遗漏。”陆菲嫣疾行两步追上韩归雁,贴耳问道:“太子殿下那里,还是没有回音?”
“没有!”韩归雁脸色寒了下来,捏的双拳发白道:“胡叔叔的推测没错,这一回凉州之行危机四伏!陛下铁了心要弄出份天大的文章来。我一日三报,言明吴郎音讯全无,殿下依然置之不理,连个回信都不给!陛下给的旨意,想来是极狠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掉祝夫人不说,吴郎或许也是早已算计下的诱饵,只待我们忍不住轻举妄动起来,殿下就借机做文章!”
“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术致忠臣蒙冤历来如此,真的太狠了!”陆菲嫣愤愤不平。
“吴郎后有昆侖为坚盾,又有我韩家为羽翼,久后必为权臣。且以吴郎的聪明才智,十年之后当朝无人可敌,陛下料得吴郎必然坐大,不会坐视不理。他……陛下不会去赌吴郎从始至终忠君爱国,不生二心的。栾广江要对祝家下手,陛下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正巧顺势而为。”
韩归雁双拳越握越紧道:“这一日迟早要来,只是来得当真不巧!”
“来在了最坏的时机!丘元焕,忧无患!”陆菲嫣闷哼出声。这两个名字就像压在心头的两块大石!丘元焕是吴征与祝雅瞳之间最大的威胁,而忧无患则对整个吴府上下都是巨大的威慑!
说话间二女已来到后营,陆菲嫣轻轻揭开营帐,与韩归雁一同步入。
柔惜雪躺在榻上昏睡未醒,比起前些日子,她呼吸稳定了许多,只是每日进食全靠掰开牙关灌入稀粥,重伤之际营养不良,现下面色苍白,憔悴消瘦,依然随时有性命之虞。
不敢大声,二女摸了摸脉后与倪妙筠行至一旁,陆菲嫣道:“脉象似是更有力了些,或许不久后会醒来。”
“未必。”倪妙筠泪水涟涟,几无断绝,艰难道:“师姐的内力一直在衰弱,想是已到生死关头,功法自动运转延续生机!若是内力耗尽还不能醒来……”
陆菲嫣与韩归雁对视一眼,问道:“这是何道理?”柔惜雪的生死原本不放在她们心上,只是吴征与祝雅瞳的下落,大体要着落在她身上。此刻她们对柔惜雪的关心,不在倪妙筠之下。
“师姐修的是【玄女檀心神功】。这门功法在危急关头会自行运转,多延续些时日是有的,只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只有祝师姐来了才能救她!”倪妙筠焦急道。
柔惜雪与祝雅瞳的性命交织在一起,一个等着对方救命,另一个却等着对方指引方向助自己脱困。
陆韩二女一同失语,柔惜雪的生命力只会越发衰弱,而这种功法一想也知,时日越长,消耗就越大,委实撑不了多久!
倪妙筠又问道:“燕国那边也没有消息么?”
韩归雁摇了摇头,黯然又讥讽道:“燕秦两国太子一同装聋作哑,世之奇景!”
形势之被动无以复加!韩归雁求见梁玉宇不可得,原本若能,霍永宁的行蹤可以掌握,他的化身“忧无患”威慑力就会大大减弱。梁玉宇避而不见,霍永宁的嫌疑就无法坐实,更让军营里因此几乎被隔绝。大部队动不得,陆菲嫣这等高手也面临极大的危机,任何人不敢有轻举妄动。
韩归雁又去信栾楚廷,只言柔惜雪身受重伤,现在营中修养医治。原本期望探一探栾楚廷的口风,万一吴征真的落入燕国人的手中,还能以柔惜雪为质交换。一个十二品的大高手,顶尖门派的掌门,对燕国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只交换个吴征于燕国而言是笔不需多想的好买卖。可是去信仿佛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无。栾楚廷不理不睬,使者甚至不知道信件他看到没有,更不要说回信了。
不过也就是有了这么一出,韩归雁才料定吴征至少现下还是安全的。否则燕国目的达成,必然要重视柔惜雪,不至于悄无声息。
沉默,在很多的时候都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结果,以决策下一步的行动!
“我能去桃花山寻找祝师姐的蹤迹吗?”
“祝家主临行前,曾吩咐过本将尽可能护你周全!上一回你离营一来是门派中事,本将实在不好阻止。二来几位高手陪同,本将也没料到之后竟然会有巨变……这一次危机重重,你真要冒险?”韩归雁瞟了柔惜雪一眼,她知晓自己对倪妙筠没那么大的约束力,想让她听话,唯有拿捏住柔惜雪在自家手上这一点而已。
倪妙筠抬起头毅然道:“我向来精于此道,且我个人的生死于你们并无关联,你们也不会为了我付出什么代价!找到祝师姐的蹤迹,于韩将军与天阴门两全其美,若有万一,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有死而已!”
“好……”韩归雁点了点头,倪妙筠所言在理,且她的本事陆菲嫣评价极高,又熟悉天阴门与祝雅瞳,的确是强援一名。韩归雁实在无法拒绝!
“谢韩将军!”倪妙筠盈盈拜倒,以掌抚心以示诚挚道:“民女必然竭尽全力寻找祝师姐与吴大人下落,以报将军恩德!”
“你不能就这么去!做好了準备来找本将,随下一队搜山的军伍一同去。”
“遵令。民女走后,月玦一人力不从心,还请韩将军代为照料师姐!”
“放心,本将会遣春雨过来协助冷姑娘,柔掌门这里不会因看护不佳而加重伤势。”
“谢将军,谢将军!”春雨手脚俐落乾凈,是韩归雁的贴身侍女,被派了过来足见盛情。
倪妙筠大喜,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道:“请两位稍待片刻,民女即刻去换月玦来,準备妥当后自来报知将军!”
看她飞奔着去了,韩归雁悄声向陆菲嫣道:“听闻她和祝家主关系甚好,看着待柔惜雪也是一片赤诚,不知道内里有些什么缘故。”
“且看看罢!”陆菲嫣双眸放光。倪妙筠的本事她是多次领教过的,潜行追蹤正是拿手好戏,她肯出手胜过百人有馀:“妙筠精擅此道,若能有所得,一定要好好地感谢她才是。”
“你都这么说……倒是希望之所聚了!”韩归雁不自觉地与陆菲嫣双掌紧紧相握道:“承诺她的事自当尽力做到,我这便唤春雨过来,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我去把这些事告诉盼儿,也让她安些心。”陆菲嫣微微发窘,有些无奈道。
韩归雁心情正是近来少有之佳,闻言双眉一挑道:“盼儿年岁尚幼,心急火燎才是应有之意,我倒爱她现下的真性情!若是太过沉稳冷静,反要怕她哪日真进了府上,心机处处惹人烦恼。”
“盼儿心地不坏,她与你龃龉越多,也是爱他越多所致。”陆菲嫣歉然道:“倪仙子离去,月玦一个人看盼儿不住,我得留神在此。若有事,你来这里找我!”
“我知!你把盼儿看牢就成。至于那些话,呵呵,你还是留着对自己,对盼儿说好些。比起你来,我这里简直不算个事情!”韩归雁揶揄一笑,快步离去,转过身时一脸笑容消失无蹤。有了新的希望固然是好事,可她更怕像前几日一样,满怀希望变作失落空虚。
背过身的女郎,自也看不见陆菲嫣的娇羞消失,忧愁再度爬上面容。洼洼,女郎走不了两步便带上了一脚的泥。美妇站在泥水里,长靴已陷落小半足面,也顾不得这些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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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楚廷真未收到韩归雁的信件。
不单是韩归雁,整个燕国使节团都见不着太子殿下。自那夜整座使馆被下了禁令,一切人等不得进出,违令者立斩不饶后,太子殿下就消失了。连同一齐消失的,还有大批长枝派高手与宫中护卫,甚至是天阴门掌门柔惜雪。群臣们隐隐然猜到有大事发生,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稍动。
夜色散去,天光放亮。太子携同大将军丘元焕在使馆里短暂露了个面,又吩咐贴身护卫人等前往桃花山之后,连这些护卫也再未见过栾楚廷与丘元焕,还有栾采晴。
燕国使臣们失了主心骨又不敢声张,更不敢擅作主张回报京都。只得闭了使馆谢客,等待太子现身。
已是深夜,燕都长安里即使烟花之地也已止了歌舞,只见星星点点的几处灯火,其中便有皇城里的御书房。栾广江揉了揉发红的眼珠,又紧了紧身上的虎皮裘,将最后三本奏摺一同展铺面前。
龙目一扫,栾广江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他提笔沾了墨汁正要批复,忽然一皱眉,又恍然地放下笔,倚靠着龙椅,面上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望向御书房门口。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月光照耀下栾楚廷不待旨意便径直进入,急得服侍的太监满头大汗,硬着头皮想要拦阻,却被丘元焕大手一挥按在墻边。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皇儿,丘大将军且进来。”栾广江笑意更深,摆手摒退左右。
“夜色已深,父皇尚未安歇么?”栾楚廷半脸迎着月光,半脸映着烛火,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本已快批完奏摺要睡了,不想皇儿此刻回来。”
“父皇方才在笑什么?为何提起笔来又不批了?”栾楚廷放肆至极,始终抬头迎着父亲的目光,以下犯上!
“延州刺史的奏摺,常年来屁事没有,就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要么就是奏请进京给朕过生日。”栾广江温和笑道:“朕自是叫他莫要来了,还準备大大责罚他一番。”
栾楚廷双目一瞇,摇头道:“延州刺史巩茂学!年少时曾随父皇见过他的奏摺,犹记得当日还大骂他不知羞耻,只知阿谀奉承!如今想来,他常年镇守边疆,劳苦功高,是父皇的心腹重臣。他上奏为父皇庆生之事从不敢断,父皇骂他,他估摸着心里还乐开了花。这是否像是民间情侣之间,再怎么奉承都不打紧,若是哪一年敢忘了对方的生日……那可就有趣了……”
“好,好!”栾广江颇有惊喜之意,连连赞道:“皇儿所言不错!御下之道正在于此,皇儿能悟得其中真谛,当能对群臣有更深的了解!朕心甚慰!”
“原来真是如此,可惜晚了些。”栾楚廷低头叹息一声,又抬头望向龙椅上的栾广江道:“不过也无妨,总算,朕!明白了!”
石破天惊!御书房里的烛火都似黯了一黯。栾广江龙目瞇起射出犀利的寒芒道:“你可知凭方才那一句大逆不道,朕就能要你的人头?”
“朕知道,也不知道。”栾楚廷双目射出炽热的火光,与寒芒似在剧烈交锋,虚空里都闪出烈烈火花:“只需朕坐上龙椅,掌了玉玺,就没有大逆不道!”
丘元焕脑中电闪雷鸣!已是第二次经历这等场面,如他的修为见识,心中的震撼仍不能稍稍平息。时光恍惚回到二十年前,龙椅上的老皇帝正年富力强,当时他也是这么站在阶下向上望,像立于平地仰望天空。
“这一条暂且寄下,朕稍待再与你算帐!”栾广江从袖中抽出一卷黄帛抖开,远远朝栾楚廷扬了扬道:“你立下的军令状,要取祝雅瞳人头方可回来,现今她的人头在哪里?”
“没有。险些可取,不过其中危机太过,不值得!”栾楚廷针锋相对道:“朕不会为一名女子轻易犯险。”
“哦?”栾广江抛下黄帛,提起御笔道:“既有违军令状,则依军法从事!祝雅瞳不值得犯险,军令状还不值得么?”
黄帛飘飘蕩蕩,準确地落向栾楚廷胸前,随手可接。栾楚廷并不接起那一幅能决定他命运的黄帛,而是随手一摆将其击落地面,像丢弃一面废布。“江山,天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朕亲自犯险?”
“唉……”栾广江甚是失落,御笔在另一名黄帛上勾勒着道:“无胆之辈,还谈甚么江山,天下?”
“呵呵,父皇看来不懂,你真的老了!”栾楚廷深吸了一口气,向着栾广江踏出第一步道:“朕不杀祝雅瞳,便只剩下江山与天下这一条登天之路,别无选择。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与朕的太上皇相比,祝雅瞳又算得了什么?”
栾广江眉头一跳,有些意外地看着栾楚廷,目光越发凝重道:“有理!有理!这一趟凉州之行,看来皇儿获益良多。”
“至于太上皇所担心的,只需朕手掌玉玺,高坐龙椅,祝雅瞳与孽种之事全然无碍!三国同剿,祝家覆灭只在顷刻之间,祝雅瞳孤身一人即使不死,也不过一条丧家之犬,又有何惧?朕留下一无用之人,却能促使朕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太上皇觉得朕的手段如何?”栾楚廷又逼近一步,面上五官都飞扬起来,好似有一条蛟龙正从身子里破体而出。
“出乎朕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栾广江赞许点头,又哂笑道:“朕所言意料之外,是说想不到你居然有如此勇气,并非朕想不到这一条路!若这是你的想法,自以为除你以外无人能看透,未免太过小瞧朕!”
栾楚廷第三步正好踏出,闻言气势顿挫,便不像此前的举重若轻,信心满满。一步落地时踩得极重,咔哧一声,竟将地面的青砖踩裂。
他沉默片刻,复又笑起来道:“你便知道又如何?本就是阳谋,此时此刻,终究要手底下见真章的!朕,决无回头之理,你还不醒悟么?”
“栾家子孙的宿命向来如此,朕,又岂有回头之理?”栾广江高声道:“二十年前,朕以弱敌强,一统大燕江山!二十年来,又有甚么风浪朕没有见过?二十年之后,朕早已等着你这孺子走出这一步!朕早先对你说过的话,你忘了么?”
栾楚廷筹画良久,突然出现在皇城一时占了上风。姜毕竟老的辣,栾广江示敌以弱,忽然发难扳回局面。如今栾广江气势渐渐高涨,反压了栾楚廷一头。
春夜的烛火仿佛忽然燥热起来,片刻之间,栾楚廷额头出了大汗。若不是两道眉毛十分浓密,豆大的汗珠几已滴进眼眶!反观栾广江气定神閑,始终淡然微笑,若不是面色苍白,几乎已是这一场争锋的赢家。
栾楚廷紧咬牙关,万分艰难地又踏上一步!极平常的步伐此刻似有万钧之重,脚掌落地时还晃了一晃,道:“没忘!你对朕言道想清楚了便回来,朕想清楚了!如你所言,先祖立下的规矩,栾家子孙终有这一场宿命之战!二十年前你从爷爷手中夺得帝位,江山易代,帝位传承,今日,帝位必然属于朕!你已年老气衰,每日此时此刻,都是你气血最虚,气力消耗最大的时刻!而朕,养精蓄锐,今日前来,必然一击而中……”
栾广江笑意越盛,玩味地看着儿子因失去了镇定而变得絮絮叨叨,罗罗嗦嗦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若是吴征在此旁观,定要以手捂面道:“老哥,你是学了《道理诀》吗?打不过,只好讲道理了呗……”吴征不在,唯一的见证者只有丘元焕!栾广江大占上风,甚至不理睬栾楚廷,偏头向丘元焕笑道:“丘大将军,二十年前是你陪着朕,你过来!”
燕国帝君简单地招了招手,却像个挥舞着雷霆的天神!不说栾楚廷心头大震,有些惊恐地回望丘元焕,生恐他临阵倒戈。丘元焕亦是脑中如万鼓齐鸣,震得一身发麻!
栾广江深不可测,气势上已完全压制了栾楚廷却不急着紧逼。需知狗急跳墻,栾楚廷若是败势显露,必然殊死一搏!现下还不是与他搏命的时刻,正如他所言,尚不值得!栾广江有足够的把握继续摧毁他的信心,待到将他的意志全部摧毁之后,再彻底毁灭他的肉身!
重召丘元焕则是极其高明的一招!丘元焕随同栾楚廷前来,不仅是见证者,必然也是栾楚廷的支持者。长枝派元气大伤,他需要皇帝对长枝派持续的支持,更年轻的栾楚廷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当回到皇城,那个在龙椅上已气息奄奄,看似风烛残年的老皇帝依然威风四射!丘元焕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并不下于他,为何打小身为太子伴读起就一直怕他,那股恐惧存在得如此真实!
这是天生的帝王,他永远看透你的内心,永远先你一步!你不得不怕。这一挥手,不仅在摧毁栾楚廷的信心,也在摧毁丘元焕对栾楚廷的信任!更可怕的是,一旦丘元焕动摇,重新站回栾广江身边,栾楚廷便万劫不复。而即使他依然坚定地支持栾楚廷,太子的劣势也没有任何改变,他与帝王之间的差距,还是一道巨大的天堑。更何况,心神大震的丘元焕怎能毫不犹豫地立下决断?
决断每拖延一刻,都是对栾楚廷巨大的打击!
栾广江一挥手便回过目光望向栾楚廷,似乎在说,你看到了没有,你还差了许多,许多,根本不够资格挑战朕,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栾楚廷的大汗已将全身湿透,崭新的龙袍像是黏在了身上,仪态尽失。他目光躲闪着,回头看了看丘元焕,又咬着牙迎上栾广江。
丘元焕低头不敢动,不敢应,而栾广江甚至已看见栾楚廷目光中的畏惧与后悔。他轻咳一声,举起玉玺在黄帛上一盖道:“你是自裁,还是等朕下旨?”
“不……不……朕……还没有输!”栾楚廷颤巍巍地又踏上一步,忽然软倒在地,又强撑着爬起来,双目赤红充血,恶狠狠道:“朕,绝无退路!”
“好!朕给你一次机会。”栾广江起身脱去厚重的皮裘衣,道:“先祖遗训,朕也不敢有违,你若能战胜了朕,朕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可是你现下,还能站得住么?”
“臣只知效忠大燕,今日亦只是见证者,请陛下明察。”丘元焕腾腾地倒退两步,同样汗如雨下。帝位的争夺几乎令人窒息,身处其中难熬得像是被风暴卷上了天空。他一咬舌尖恢复清明,终于从栾广江魔咒一般的旨意从醒悟过来,忙跪地俯身,阐明自己的身份与职责。
“还好,看来丘爱卿与二十年前相同。”栾广江笑道,二十年前,丘元焕当然是支持他的,现下他本该支持栾楚廷,可到了自己面前,他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
“可你已经与二十年前不同了。”栾楚廷一呆,一愕,一道灵光灌顶般醒悟过来道:“呼……原来如此……看来朕的运气不错,还是晚了点,不过也无妨,朕总是明白了。”
栾广江双手后背踏下一阶梯道:“故作镇定?”
“那是你!”栾楚廷大喇喇地抹干额头的汗珠道:“朕还道你为何如此镇定自若,还以为你早做了準备,或是绝对能战胜朕。哈哈,朕险些被你唬住了!”
栾广江足下停步不敢再动,道:“朕即使重病在身,要杀你不过反手之间!”
“那你早就动手了!”栾楚廷向前两步道:“朕满身大汗,丘元帅也是如此。唯独你没有,不是你不紧张,而是你病体恹恹,身体终日被寒气侵袭,一滴汗都流不出来!现下,你同样紧张得很,你惧怕朕,惧怕朕抢走你的一切!可惜栾家的子孙无论何时都当勇猛精进,在位的帝王既已老朽不堪,就该由新君亲手夺其位,一换江山新颜!”
栾广江扑腾向后退了一步,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软倒在龙椅上。片刻之前还是黑色的长发瞬间转白,面上也长出密密麻麻的皱纹,仿佛生命正被迅速地抽走。
脉门被扣紧,咽喉也被一只手扼住,栾广江气息奄奄道:“朕确实老了……皇儿今日的表现很好,很好,这才是大燕的国君,无所畏惧,胆大心细!不过有一点皇儿说错了,朕没有惧怕皇儿抢走朕的一切。朕遣走戚浩歌与李瀚漠时,就在等着这一刻。朕怕的,其实你不来……”
扼住咽喉的手越收越紧,丘元焕默默退出御书房,合上房门,等待着会震撼整个世间的一刻。燕国新君继位,更年轻的天子会给这个世间带来怎样的改变?栾广江子嗣凋零,也就没有搞几位皇子竞争那一套,选定了栾楚廷之后便悉心培养!
只是这位太子在朝臣眼里向来懦弱了些,也太安逸了些。直到今夜,丘元焕再一次见证了新君手弒旧君登基的一幕,才确信栾楚廷并不在栾广江之下!而且他的身体还胜于父亲,前程比堪称圣君的栾广江还要远大!
御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丘元焕跪地,落泪,哀声道:“来人,来人!陛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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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薨了……”屠沖看着七窍流血,双目大瞪的梁兴翰,颤抖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想替服侍了一辈子的君王合上眼眸,可居然合不上,梁兴翰犹似死不瞑目!
暴毙于皇宫,就在自己身边,屠沖喉头发苦!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吃了惊吓的小太监与宫女们个个大声尖叫,屠沖同样来不及制止,现下风言风语恐怕已传遍了大半个后宫!
“速速去请几位大人进宫!”历经数次大风大浪,屠沖迅速镇定下来,一把抓住正欲飞奔而去的小太监吩咐道:“先去请五殿下来!”
小太监连滚带爬着去了,消息像风儿长了翅膀,不久便传遍了京城!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浮流云大喜过望地推开房门,压低了发颤的声音道:“尊主,皇帝死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忧无患揭去淫邪的鬼面,露出真容,正是将凉州搅得一团大乱,却暗中返回京城的霍永宁,道:“本官也该入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