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暖意,无情地卷落最后一片枯叶,扑簌簌的雪花降下,把大地扮作银装素裹的一片洁白。
冬季来临,万物蛰伏,只待新年之后开春的惊雷唤醒。天寒地冻的时节里,人也特别慵懒些。郊外蜿蜒的行列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即使穿了足够多的御寒衣物,仍显得没精打采,仅有口中剧烈呼出的浓浓白雾,才显出些许生气来。
御书房里早烤热了火墻,可皇帝不喜欢气闷,于是太监仆从们又不得不时时打开门窗透气。室外的寒风随之灌入,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帝王家倒是一视同仁。
张圣杰把手捂在汤婆子上暖了暖,又合掌搓了几搓,才继续提起狼毫批阅着奏章,口中喃喃道:「大军化整为零,陆续迁往各地。皇后,此前军器备齐转运得如何了?」话音刚落,便烦躁地发起脾气来,手中饱蘸浓墨的狼毫被他一甩,登时将桌,地给污了。
「和大军一样,早早化整为零送往五处渡口城池,已先于大军迁移完备了的。」费紫凝急忙做安慰状应道。
「军械粮草的调拨完整后的模样,爱妃再念一遍给朕听,低声些……」佳人幽香传来,张圣杰这才又愉快起来,一把将费紫凝搂在怀里,又张嘴将皇后送来烫热了的酒一饮而尽。
花含花容颜甜美,尤其一对唇瓣仿佛朵盛开的牡丹般红润欲滴。也正因这张樱唇在她出生时便如此醒目,花丞相才亲自点了个含花的名讳。
皇后与贵妃并蒂双姝,皆是绝色容颜,除了早朝之外日夜陪伴在君王身边,不时低声笑语,饮酒作乐。有这样一对绝色佳人陪伴,年轻的张圣杰又怎能不耽于酒色?
「胡江口军八万,粮草可支应六月,军械原本便颇有余,足可再装备三万大军。吴祭酒献【江山一叶舟】图之后,已秘密自百里之外的烟波山处掘取僖宗遗藏一处。其中除箭枝外,七成运往他处。胡江口如今衣甲,大刀,长枪等极为富余,箭枝更不计其数,用之不竭……渚泽河处军六万,粮草可支应一年,亦掘取僖宗遗藏一处……」双姝一边一个,艳福无边。花含花温顺地贴在皇帝胸膛前,樱唇微动,说得点滴不漏。
张圣杰瞇着眼听完,在花含花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一脸得色全无作伪,低声讥嘲道:「旁人以为盯死了花丞相与费国师,朕便失左膀右臂,凡事脱不得眼线。岂知朕的宫中还有两只小左膀右臂,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是开怀,仿佛搂着两位绝色佳人便志得意满,什么天下,什么黎民,什么志向,都全数不放在心上了。
「幼时全不知族中待臣妾如此严苛是何意,直到嫁与陛下才明了。」花含花轻声低语,蹙眉忧伤道:「臣妾斗胆一句,望陛下勿怪:从前以为公公庸弱无为,现今才觉他雄才大略。忍一时之气易,忍一生之气难。臣妾记忆里公公的唯唯诺诺,回忆起来全是他谈笑风生,智珠在握了……」
「然也!」张圣杰似乎对她口称公公的【不敬之言】甚是喜欢,露出神往之色道:「朕能手握三十万大军,如臂使指,全赖父皇深谋远虑!若非他一生积累,哪有今日能与燕国殊死一搏的局面?这一战……居然有了三成胜算,恐怕父皇也从未想过吧……」
「三成?」费紫凝沉声正色道:「燕军百战,陛下不可轻敌。」
「没有轻敌……」张圣杰又喝了口热酒,道:「你们对吴征还不够了解。可曾记得燕秦之战因何而终?燕军围困三关,又偷袭亭城,原本战局已是三七之数。只因吴征大破狄俊彦,才硬生生地逆天改命。吴兄……最擅机变,所学又杂,有了他,咱们的胜算便多了两成。」
「两成这么多?那岂不是原先只有一成?」
「原先是半成,燕贼和草马先打了一场,又是新皇登基难免急于立功,所以加了半成。」张圣杰哈哈一笑,道:「也只有一成了……你们想想,若是盛燕两国打起来,大秦必然是分兵二路,一路从凉州东进拖住燕军。不过凉州关隘稳固,难有寸进,想要攫取利益,还是顺江东下,无论击燕军也好,还是击盛军也好,可顺势而为。常理而言,顺手抄走盛国国土,再联军击退燕军是上上之策。正因如此,燕国历来才放了大盛一条生路,只威压,不曾开战。」
「啊……臣妾懂了。」费紫凝与花含花异口同声地恍然大悟道。
「这一回开战,是大盛唯一一次机会。不打,只是慢性死亡,就是燕贼嘴边的一块肉,他什么时候想吃便吃。打,才有一线生机!咱们主动开战,最怕的就是大秦趁机渔利。吴兄东入紫陵城,顺手将没用的江州抛了出去,就是一手点睛妙笔!朕,这就往江州秘密传去国书,让梁玉宇也尝一尝难受的滋味。」
「扑哧。」费紫凝忍不住笑道:「江州只是商途与要道,却没得农耕基业,吴祭酒留在手中全无用处。但是给了梁玉宇便不同,他毕竟是钦定的太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顺,只消在江州坐镇,自能拉拢一大批豪族支持,如今也是与成都城分庭抗礼的局面。江州四面围困之地,梁玉宇势弱正苦苦支撑,巴不得咱们和燕贼打个十年八载无暇他顾,岂敢正眼瞧我大盛江山?成都城里若有任何动向,非得从他江州过,他不能坐视不理,恰如给大秦国嵌入了一颗钉子,不拔了休想入我盛国边境。陛下给梁玉宇送去结盟国书,他明知是饮鸩止渴,还是非喝下去不可。唉,臣妾这才明白陛下所言:幸亏吴祭酒的根基并非帝王之资,昆侖一系从未有自立的反意。否则此前暗中筹划,待吴祭酒有了根基之地,一切还真都难说。」
「哈哈哈……」张圣杰笑声不绝,听着甚是开怀,远远望去,两位绝色佳人的窃窃私语不知说中了什么妙处,才逗得他这般开心。良久笑声才止歇,张圣杰随手写好了国书,沉吟道:「吴兄这份大礼之重,朕务必将他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才能回报个中恩情之万一……」
「也不知道姐姐在军营里怎样了……」
「这倒不需操心,吴兄为人诙谐有趣,还肯吃亏,女子最吃的就这一套。两人朝夕相处,迟早要生出感情来。这事可是费国师亲自来向朕商讨过的,马虎不得。」
「嗯?爷爷和陛下说过?」
「你姐姐幼年离家,又是倪大学士的女儿,可亏欠了她不少是其一;她在天阴门里学艺,多多少少也帮过朕是其二。既然回了紫陵城,年纪也不轻啦,婚姻大事当然不可马虎。祝家主上门提亲之后,国师觉得是门好亲事,还特意与朕谈过,朕也觉得是门好亲事!现下就看你姐姐怎生个说法了。」
「此事姑姑和姑丈一言不发,原是在等姐姐的意思了……先前亏欠了她的,此次要她自己满意了才成,谁也勉强不了。」
「是啊。不过吴兄的风流债可没那么容易还完,算算时间,他也该去陷阵营咯。那里还有位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在等着他……」
「扑哧……倒也有趣,还真想看看他要怎么办才好。」
……………………
冬雪皑皑,这一年的寒意似乎分外重些,听闻葬天江两岸十日里有五六日在晨间都是白雾茫茫。大江两岸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北边了。
「草马黑胡近年来频频南下,除了世代仇怨等等之外,天气更为寒冷也是主因之一。近年的冬季更冷,草原上过冬更加艰难,所以黑胡人南下的欲望越发强烈些。想要掠取更多的过冬物资,更想占据这一片繁华温暖之地。否则他们在草原上每年冬季会死更多的牛羊,也会死更多的人。」
「顾大夫说得有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围在篝火旁取暖閑谈的人群恍然大悟道。除去家国情仇,生存是人类普遍而不变的主题。先前女子寥寥几句,便剖析到了点子上,难怪引来一片赞誉。
女子微微一笑,一双熠熠生光的眼眸一转,灿若天上繁星,媚若洞庭秋水,还有股光华照过美玉时一闪而过的灵气四溢。光这一双眼睛就足以将人的魂魄勾了去,更不说她丽质天成之外,更有种大家豪族才能养出的特殊气质,在环境艰苦的军营里,就是最引人瞩目的仙宫奇花。
「不是我说得有理,是他说得有理,都是他从前说过我才能知道这一节。」顾盼暗自想着,凝视火光微微出神。
悄悄来到陷阵营之后,也是少女初次完完全全地独自生活。
数月军营生活让她大是充实。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得来数之不尽的称谢,感激,羡慕或是爱意。每每只是淡淡一笑,或是轻轻点头,心中还是免不了那份少女的得意与满足。医官在军中的地位超然,加之那位百夫长的前车之覆,再没人敢来对她不敬。她不知如何回应那么多善意,报以一笑便是最贴切,也最适合的应对。
比起吴府里那一院子的卧虎藏龙,军士兵丁们就要差了不知道多少。顾盼尽可能地融入进去,不露出哪里都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只在关键之处偶尔说上那么一两句。倒不是要刻意显摆,而是军中袍泽之情,有些事情帮着解惑也是当然。
每逢此刻,都是她最为闪亮之时,也是她思念最深之时。
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当上了掌门,却不是她数年来憧憬的模样。没有庄严隆重的典礼,没有万众瞩目的荣耀,自打幼时听说奚半楼登位的模样时,就一直憧憬了有朝一日大师兄会远比奚半楼更加地风光。
甚至她私自下山来到成都之后,大师兄待她也一日【差】于一日。在旷野里眺望繁星之时,顾盼猛然觉得,吴征待她的宠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淡薄了。幼时只消自己一句话,甚至连话都不必出口,吴征定会帮她办得妥妥当当。无论这个想法多么荒诞,或是多么离经叛道,吴征都会答应,只要她开心便成。后来便有些事情不答应了,任由自己怎么撒娇,任由他露出多么宠溺的眼神,最终还是会歉然摇头。虽每一回都会哄得自己回心转意,不再生气,可事情却没有回旋的余地。到了成都之后,他的宠溺就只剩了小事。惦记着自己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用什么。大师兄缺银子的时候会给她买好的,不缺银子之后就给她最好的。可除了这些小事之外,一切都得依规矩,谁都不得违反,包括她自己在内。
苦修不能落下,禁令没得商量,每晚听完了故事央他多陪伴会儿,有时可得偿所望,有时得到的也只有歉然的摇头。越是长大,就越发地失落不正是从此而来的么?
在凉州身陷危机重重,魂牵梦萦的大师兄却与自己的娘亲时时心意相通,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暧昧。那一刻,真是分外地失落,分外地难受。难受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下定决心逃离了那座无法形容的府邸,松了一大口气。军营的生活枯燥无味,条件别说比吴府,就算比在昆侖山被罚面壁还要不如,可是顾盼甘之如饴。凭借自己的双手,武功,智慧所挣来的东西,比什么都让人踏实。
只是烦恼就像风儿一样挥之难去。
武功不必说,每一招每一式都会想起昆侖,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智慧里更全是他的烙印,在每一晚说的轻松又精彩的故事里,早被他精心融入了各种道理,随着他的声音深深地刻在脑海。
「他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男子,就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也不会……永远只宠着一个女子。」顾盼黯然,又想起往事来。
篝火渐熄,人群散去,到了夜间宵禁的时辰,除了巡弋当值的兵丁之外,谁也不能无故离开营帐,军中也到了安歇之时。裹着棉被在帐子底下不住灌入的寒风中,今夜睡意全无。
这处自打招募起便十分奇怪的陷阵营操练至今,已有了模样。每日受伤的兵丁渐渐少了,动作迅捷勇猛了,防御起骑兵来也不再尽是慌张惧怕,懂得就近据高减缓骑兵的沖击之势,再结长枪阵拒敌。虽从没人说过,可这支待遇算得上十分优渥的陷阵营为的就是防御燕国铁骑,人人心知肚明。
战场不比操演,燕军的铁骑天下无双,连北地在马背上长大的草马黑胡人都不是对手。日复一日的演练到了战场上会不会有作用谁也不知,也需燕军一个沖锋,呼啦啦地便把整支军沖得七零八落,再被风卷残云似地追杀殆尽。
军中始终都有疑虑,不知道这样一支专门防备骑军的陷阵营成立起来是何意,但是顾盼知道。燕盛两国必然有一场决定盛国国运的大战。败,则盛国再无希望,胜,或有些许转机。阴差阳错,竟然就投到了这样一支军伍里来。害怕与畏惧之余,顾盼心中也有些许宽慰。
这样一支军伍,十有八九要埋骨沙场的。几个月的操演并不足以去对抗燕军铁骑,至少在顾盼的眼界里,还远远不够。她没有参与过战役,可是从凉州一路杀到江州,血淋淋的厮杀已见过不少,眼力也强了许多。陷阵营里甚至的将官都很少,只由些许百夫长,千夫长暂时统领。没有大将,这样的军伍作用实在不大。
死在战场上,也可以吧……正是明了前因后果,顾盼才愿意更多地与最普通的兵丁们围坐在篝火旁,听他们并不高明的言谈,看他们平凡的笑容,再不时地说些道理。或许一年之后,这只军伍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一同埋骨沙场。
缩在被窝里的顾盼只觉寒风吹过发梢,头皮一阵阵发凉,棉被裹着的娇躯却热了起来:「你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抱抱我了……甚至连牵牵我的手,都不肯答应……」
不愿想起他,又时时魂牵梦萦。顾盼从没有这么讨厌,憎恨过黑夜。仿佛只有天光大放,便可以忙碌得没空去想念与回忆,更不会身上燥热难忍,仿佛无数的蚂蚁在叮咬着,奇痒难当。唯有暗中默运母亲传授的功法,搬运周天之法十分怪异的《清心诀》才能挨过去……
这门功法虽是母亲所授,可是她记忆犹新。大师兄下山之时母亲受了伤未曾相送,于是大师兄给了母亲一封信,那封信惊鸿一瞥,却看得清清楚楚有这篇《清心诀》。
默运内力,待心情宁定下来时睁开双眸,漫天繁星已退散,弯月也落到了山尖。顾盼暗叹一声,睡吧,天明了还有数不完的事儿要做,也听说有一大批将官要来陷阵营里充实军力。希望,能让这支军强大些,能多活下来些人吧……
哨声尖锐地响彻全营,惊醒了每一个兵丁。顾盼豁然睁开眼眸起身着上外袍,动作迅速干脆,全然没了从前冬日清晨的慵懒,与时不时赖一会儿床。
和平日一样,总有人比她更早起一会儿。同样身为医女的巧儿已烧好了热水,据她自己所言若是用冷水洗面会让她整张脸都发红发痒,所以每日都会早些起身,早早烧好一大锅热水,她自用少许,其余的都留给营中的袍泽们。也没多少日,她就对顾盼的本领崇拜得五体投地,没事就愿跟在她身边,只是打打下手也满足得很。
用巧儿备好的柳枝凈了口,热腾腾的方巾敷在脸上驱散了寒意。顾盼在包袱里取出一盒凝脂样的白玉膏,珍而重之地抹在两只肉呼呼的小脚上。即使到了艰苦的军营,即使每日不再梳妆打扮,即使连身上的衣物破了也只需补补将就着即可,每一日顾盼都会小心地保养这一对莲足。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就是倍感珍惜,也倍觉思念她在昆侖山的最后一日。那一日她用这对莲足踢起珠翠般的水花,思念着青梅竹马的人儿,随后一时沖动就义无反顾地跑下了昆侖山,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到了寒冬时节就更是小心,一日三回地将白玉膏在莲足上抹匀,按揉,唯恐留下丁点不雅的疤痕,更别说难看的冻疮了。——衣着穿搭的时间可以免去,节省下来的便用在这里。
营中再度传来三长一短的哨声,随着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远远地离去。这是全营集结的哨声,就是伙夫也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大军集结起来收到的命令很简单,半个时辰用饭,随后半个时辰打点收拾行装,开拔。
天寒地冻的冬季,即使没有下雪长途跋涉也分外艰难,何况近日来始终大雪封天?千里之外的目的地,居然只给了二十日的行程时间。若是只是军旅还好,那些粮草,军械又该如何运输?
幸好将军很快下了令,只需携带随身细软即可,粮草在途中有支应,大型笨重的军械也不必带了。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五万人的陷阵营排成蜿蜒的长龙向西翻山越岭。没有衣甲,没有明晃晃的长枪利剑,只有寒风中瑟缩的军伍,在风雪中走得十分狼狈。看上去不像一支已操练有素的强军,更像一大队的难民。
「这是要开战了么?」疑问始终萦绕在顾盼心头。
少女跟随着军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中。今年的冬季特别寒冷,雪也下得特别地大,足以没过她半截小腿。——少女年岁虽尚幼,发育得却特别地好,且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高挑身材。那两条圆润笔直的长腿几可直追韩归雁。
粮草的支应沿途都已备好。不知从何时起,盛国境内立起许多寨栅,俱在人烟稀少之处。大军的行进则沿着这些寨栅,从这一个,再到下一个。寨栅似是特地为大军所设立的驿站,里头一应补给俱全,每日还有小队的车马像是商队一样地出发,不知前往何处。
除了提供衣食之外,寨栅里还有件雷打不动的事——每到一处,就会有朝中最新的消息传来。听说皇城里派遣八百里快马每日传递,从无断绝。作为一名秦国人,顾盼尚不能完全融入盛国百姓的兴衰荣辱之中,她冷冷地听着朝堂上的争端,听着燕国对盛国的进一步欺压,疾言厉色,甚至明告陛下,燕国北方边界大胜草马黑胡的铁骑已在南下。
栾广江死前将草马黑胡远远地赶走,几乎已绝后患。腾出手来的燕国解决了北方的安定,终于可以放出手来对付秦盛两国,形势之恶劣恐怖,颇有燃眉之势。
燕国使臣孙贤志入盛,陛下饱受凌辱之时陷阵营里便愤愤不平。当了兵,难免都会沾染更强烈的血性,且盛国虽说从前被欺压惯了,但新皇登基,谁不期盼着有所不同?谁又愿意低人一等,被燕人嘲讽为盛猪?
顾盼冷眼旁观,见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寒冷,军中的同仇敌忾之心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火热,士气之高涨,远远不是刚成军时的迷茫不明所以能比拟的。她只有疑虑更甚:燕盛必有一战,燕国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甚至要用三个结盟剿灭暗香零落贼党这个借口来拖延时间。草马黑胡可不是易于之辈,燕国就算大获全胜,也必然人困马乏,不休养生息个一两年未必缓得过一口气来。——兵丁行军换防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北方边境安宁之后,燕国更是要重新布局兵马,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个时候,燕国派遣使臣对盛国施压,不就是暂时不好开战的原因么?甚至栾楚廷把张圣杰放回紫陵城,最早打的可是让张家两兄弟争夺皇位引起内乱的如意算盘。
燕国此时为何会焦急地要与盛国开战?若是大师兄的话,定会一边施压盛国,一边安守边邦,两年之后一鼓作气可下。
顾盼眼波流转,这一番分析思考,连自家都觉得惊诧。为何能够做到这些她又清清楚楚,从前听故事时,她最爱听些阵前决死,爱恨情仇,可吴征说得最仔细的却是世易时移的前因后果。她再不爱听,再怎么变着法儿央求略过,吴征总是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再笑着摇头,继续反反复复,变着让她感兴趣的方法说,强要她认认真真地听。还被威胁不听或是听了没记在心里会被罚打屁股。
顾盼怦然心动。——打屁股可不是被手掌脆生生地啪啪打上两下,响亮又不疼痛,还有别样的亲昵。而是用竹板子打,虽也脆生生地,可一点也不亲昵。且吴征在她幼时随口而言,某日再说出同样的话时,见少女脸泛红晕,就再也不说这一句了。罚起来也是只挠痒痒似地打打手心以替。
日子已过去了一半,行程还未过半。接下来的时日要加紧赶路,会更艰苦,更加辛劳。顾盼拉紧了营帐宽衣躺下,运起【清心诀】片刻倦意便袭上眼帘,迷迷糊糊地睡去。
……………………
漆黑的洞窟深处燃起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否灯下黑的缘故,洞口起一大段甬道里仍是暗摸摸的,目不能视物,更让深处的火光显得阴森可怖,不知燃起火光是为了御寒,还是正在烧烤着什么东西。
倪妙筠抿了抿唇,低头猫腰鉆进了一人高的甬道。她身量高挑,不得不微微弓着身躯才能通过。牛皮长靴踩在冻得发硬的地底,发出【腾腾】声,清脆又飘渺地回蕩在甬道里。正是她并未避讳,又身姿轻盈才有如此美妙的声音。
穿过甬道是一处宽大的石室,处处简陋,除了坚固之外几是草草开凿。唯独一座人像石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副面容,那双眼睛,仿佛正戏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仅是石室,石室里的人,还有这个世界。
石像前的男子听见响动也不回身,只抓起一把枯柴添在火堆里,让室内更加温暖些。
很少见到他如此沉默,这样发愣,只是呆呆地看着石像,仿佛再与那双戏谑的眼睛对视,两人的目光里都说着无数旁人听不懂的话。也很少见他那么落寞,那么难受。或许在他接过昆侖掌门令牌之时,他的心比现下更为艰涩难忍,更为凄惶不安。只是那一刻,自己未曾在他身边,待得再见面时,他已调适好了一切,大胆地直视一切艰难苦楚,面对重重迷雾。
倪妙筠忽觉心安,他就是这样,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手段排除万难,仿佛没有什么事会真正地难倒他。虽不是什么呼风唤雨,轻易就能挽狂澜于既倒的神仙,可只要有他在,任何事的胜算便神奇地凭空增了两成。
「冷不冷?」吴征还是与宁鹏翼的石像对视,淡淡问道。
「不冷,你呢?」倪妙筠靠近火堆了些,从石像里除了戏谑她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不明白吴征为何一直在看,在石室里也呆了足有一日。
「烤着火还挺暖,军器都搬出去了?」这是发掘的第四处僖宗遗藏,也是盛国境内最后一座遗藏所在。除了桃花山之物,盛国境内的三处遗藏在发掘之后便即拆毁,这里是最后一处,也是盛国里最后一座宁鹏翼的石像。
「嗯。你……不歇一歇,明日就要动身了。」两人之间拌嘴的斗气早已消了。吴征每日都很忙,忙得几乎停不下来,除了营中诸事之外,韩铁衣还逼着他学了好些东西。倪妙筠虽每日都陪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可没多少机会閑聊,更别提亲近或是撩拨些情愫了。
「再过一会儿。」吴征喃喃道:「下一回再见到这个人就不知要到何时了……也或者永远都没机会再见到。」
「给。温山贮藏的冬桔,我刚尝过一颗,挺甜。」
「冬天想吃些蔬果可不易……」两人之间就是这么淡淡的,却不由自主地越发熟悉,越发亲近,也越发喜欢这份简单又特别的情愫:「你也吃。」
吴征并未如寻常人一样将桔皮剥尽取出果肉,而是桔皮上下撕去两只小碗盖似得一块,露出果肉头尾两截。再把中间仍粘于果肉的桔皮划开,那桔皮就像条丝带一样垂下,展露出中央的果肉来。
「嗯。」点点滴滴都有不同,即使他没有刻意,也有许许多多新奇有趣的妙法儿,给简单的军中生活增添不少乐趣与光彩。倪妙筠轻咬酸甜可口的桔子,似已习惯,也喜欢了这种简单而不平凡,就像吴征这个人一样。
「你知道么。」吴征指着宁鹏翼的石像道:「他若是还活着,我会掉头就走,躲得远远的。中原大地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一概不管,也不敢惹他。」
「这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既然你这么忌惮他,一定有你的道理。」
「不是忌惮,就是怕,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世上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与他作对就是自寻死路而已。」吴征摇了摇头,又欣慰地笑了起来道:「幸好他早就死了,所以咱们想做的事情都还有希望。他从前做下的那些事,我也还有机会抹得干干凈凈,还中原一片清凈。今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啊?不好意思了,我得了你不少好处,彼此之间还有不少渊源,不过你从前做的事情我不喜欢,所以你的一切,都不该再存在了。包括你的过去,你留下的一切,你的子侄后代。呵呵,不好意思了唉……」
没头没脑,像自言自语,又像再与石像对话,倪妙筠扁了扁嘴,只能把他当做疯病发了,由得他去。
「走吧。」吴征将桔皮抛在火堆里,转身拉起倪妙筠就要离去。
倪妙筠指尖一缩,终究没有抖开任由吴征捉住。两家的亲事几乎板上钉钉,除非战场上谁有什么三长两短。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甩开?这叫事已如此,与自家肯还是不肯无关。
倪妙筠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问道:「怎地又忽然想走了?」
「这人死了百来年啦,再可怕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在这里呆了一日已习惯了,就是忽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来。」吴征龇牙咧嘴,一副十分恐慌的样子道:「陷阵营那边,我刻意让他们大冷天的长途跋涉。你知道的,盼儿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最好逼得她吃不消半路偷跑。没想这小丫头一路就这么熬了下来,三日后就要抵达柴郡,你说我慌不慌?」
倪妙筠一甩手臂嗔道:「谁让你这么卑鄙无耻!」柔荑被男子粗糙的大手握在掌心,虽是暖融融地,可舒适之感越发让她心慌。吴征一提顾盼之事,她心中又有些泛酸的火气,借机甩脱。
「我……」吴征目中的惊慌之意忽然暗淡,无比惆怅道:「人长的帅就是麻烦。」
「……」倪妙筠无语,出了洞口后取出一只木盒交予吴征,冷声道:「回去了自行带上,从此麻烦再与你无关。」
吴征打开一看是张人皮面具,做得简直可称狰狞可怖,带上了必然其丑无比,谁都不愿多看一眼。他惊道:「你……你……最毒妇人心啊……你为了独霸我一人,竟然使出这样阴险毒辣的计策。你就不想想,我带上了之后再也没了麻烦,可你天天跟在我身边,看着定是每时每刻都在难受。再一想这张面具后的英伟姿容,心中难免遗憾非常,岂不是就此食难下咽?」
「难……难受个鬼……谁爱看你想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倪妙筠跺了跺脚,气呼呼地飞也似地去了。今夜可谓近几月来两人话最多的一次,平日不多说相安无事,多说两句又被他激得气不打一处来。
心中闷气未完,吴征的话又从后飘来:「陛下的旨意,你得挨着我近近的……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倪妙筠高挑的身姿刚刚跃起飘过山石,闻言打了一跌险些从半空摔了下来。要问以倪仙子的武功为何会失手跌跤,那自是心慌意乱,魂不守舍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