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的寒冬,雾气特别深重,一个月里倒有十来天早上起来都是雾气弥漫,更别说波涛滚滚的葬天江。
紫陵城的江面已濒临入海,平日水天一线难以看清边界,雾锁横江之后在江边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闻涛涛江水隆隆之声。
张圣杰轻装便服,除了一顶紫金沖天冠与明黄外袍上袖的九条五爪金龙之外,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万乘之尊。收回凝望滔滔江水的目光,他才向面前双手反绑跪于地下的一人微微一笑。
昨日朝堂上争执异常地激烈,不仅是燕国又来了国书,措辞严厉,令朝中一些大臣诚惶诚恐,生怕燕国兵临城下有灭国之祸。盛国已有多年没有战事,在中原大地战火纷飞之时像是一派世外桃源。诗礼传家,歌舞升平,不少朝臣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提起如狼似虎的燕国骁骑,他们都会勃然变色,面白如纸。
张圣杰高坐龙椅垂望殿堂,有言不可轻举妄动的,有言国体不可受辱的,争执不休,各具因由,只是今日的声音特别大。那些保守的大臣们往常都是和气的,彬彬有礼的,当时却格外地粗声粗气,掩饰不住那股……嚣张?
皇弟张圣石也在大殿里,自己座下的龙椅本是他的囊中之物,临了却被一道密旨给夺了去,他哪里会开心?哪里会甘心?他在,所以那些大臣连胆气都壮了许多,还中气十足起来……当然了,光靠着张圣石分量可不够,燕国的国书才是底气所在。
盛国的皇位,没有燕国的首肯怎能坐得安稳?这事儿都延续了多少代,多少年,简直快成了盛国的一项传统。而燕国每次来使臣,盛国又有哪一次不是像个节日?
张圣杰拒绝燕皇的旨意,扣押燕国的大臣,燕皇十分地不满。他一样新登基不久,正想着具世间之大气,赋宇内之万新,区区附庸的盛国居然当众打了他的脸?
很多大臣们都确信,若不是刚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燕国的铁骑已经兵临城下,面对羸弱的盛国,燕军骁骑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入紫陵城!这一回燕国不断发来国书,是燕国正在休养生息,也是新皇的好生之德而已。
而这个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一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已足够。张圣杰一次又一次地触怒燕皇,将整个盛国悬于风口浪尖,紫陵城外的波涛排空,像是对这位招致灭国之祸的昏君发出愤怒的嘶吼。唯一的希望,便是在燕皇的怒火彻底爆发之前,一一满足他的愿望,或许能够平息他的怒火,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张圣杰就这样看着,听着,从国书抵达至今,不发一言。只要是两国相争,就有人妄想着在战争爆发之前结束战争,结局当然没有好的。从古至今,再到以后,退缩从来不是出路。等退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敌国会毫不犹豫,也一点都不客气地抢走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再补上一脚将你踹下万丈深渊。
谁不喜欢这样的对手呢?因为怯懦与眼前一点点安逸而畏缩,刻意麻痹自己,还有反抗之力时不敢奋起,等到了悬崖边上,已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力和余地了。当然了,这帮大臣的考量也没有错,他们大可以临阵倒戈投效敌国,今后继续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当他们的豪族。至于国家姓张还是姓栾,于他们而言没有干系。
所以张圣杰当然没有听他们的,只是摆了摆手道:「吴征身份存疑,近来又下落不明,改日再说吧。至于孙贤志辱朕,辱盛国,诸位爱卿是没看见呢,还是以为朕在空口胡言呢?」
「陛下明鑒。有道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且孙大人是盛国多年老友,与先皇一贯相投。今后两国之间互通有无,也需多赖孙大人多方奔走。请陛下三思。」张圣石见皇兄说话,群臣噤声,他早已对此事深思熟虑,自有一番说辞,遂先抛了出来试探一二。
「朕没说要斩他呀?好端端的要他的人头干嘛?何况新年将至,万象更新,见血光不吉。这样吧,明日带孙大人往江边,朕亲自送他回国便是。」
谁都没想到张圣杰这一回这么干脆,愕然中他已双手后背,退朝离去。没有得意,也没有不满,好像什么事都和他无关,难以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早朝未开的时辰,张圣杰便轻车简从离了皇城,一辆龙辇,八匹骏马,随从也只五十人而已。在天牢里提了孙贤志,也不松绑,就这么押着他一路来到葬天江边,此刻天地间不见星月,还一片漆黑。
直到旭日东升,浓雾里远远看见一团红彤彤的圆珠,张圣杰才朝孙贤志一笑道:「孙大人受苦了。」
双手被反绑,此刻已刺痛得近乎麻木。被关在天牢里数月时光,也是此前从未吃过的苦头。眼见江水滔滔,孙贤志已全然摸不透张圣杰,不知道这个在长安城里只知饮宴作乐的皇帝还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眼下他绝对不敢触怒张圣杰,垂头低声道:「老夫自问多年来为两国邦交尽心尽力,望陛下惦念老夫多年辛苦,万望开恩。」
「嗯。」张圣杰点了点头,远眺的目光似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迷茫道:「说起来是的,孙大人是上国天使,架子说不上太大,行事也有分寸。要是换了旁人,还不定在盛国如何作威作福呢……」
「皇命难违。」
「嗯。」张圣杰又点了点头,目光渐渐清明而犀利,道:「的确皇命难违,孙大人秉承着皇命,在紫陵城里欺压朕的父皇,迫着朕的子民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屈辱……虽是皇命难违,说起来也是孙大人毕生的荣光,足以令族中显耀了吧?」
孙贤志面色越发惨白,在晚冬江边的瑟瑟寒风里不住颤抖,一个字都不敢应。
「既以为荣,当承其重。朕今日要你付出些代价,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陛下,即使两国相争也不斩来使啊……」
「朕不会要你项上人头。来人,割了孙大人的耳朵,为他好生治伤,待养好了伤便让孙大人回长安去吧!」
「陛下开恩哪……老夫从未有过……」
「孙大人,这是最好的结果,莫不是要朕改主意吧?哈哈哈……哈哈哈……」张圣杰痛快地仰天大笑,声音居然随着江风远远飘了出去。这位饱受了无数屈辱,甚至在敌国皇帝面前于秽物中装疯卖傻的盛国国君,双目赤红着低声喝道:「记得把孙大人的耳朵,一同送去给栾楚廷!」
孙贤志就算不是条恶狗,他仗人势的时候可没少咬过人。有些事情不是他能选择,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从张圣杰下定决心要殊死一搏的时候,孙贤志已避免不了这个结局。张圣杰不会要他的命,送还给燕国是一个巨大的羞辱,但比起盛国从前所承受的一切,这些实在太少。至于孙贤志,他也活不下去了,他若不死,栾楚廷自然会送他上路……新登基的燕皇,怎能容忍这样的羞辱。
宽大的车驾足以容下五人还绰绰有余,四面皆包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内里。张圣杰登了上去,见费紫凝双目射出精光,而花含花则面色有些发白。
皇后自幼习武,胆子大了许多,而贵妃听说要割人双耳这等惨事,内心着实有些惧怕。
「动身吧。」张圣杰居中坐下双目一合。彻夜未眠,在亢奋的情绪下精神仍然旺盛,但双目已然有些疲惫。
「是。」费紫凝撩开车帘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后头跟着的影子,要收网么?」
「不急,行出三十里后再动手,莫要全部杀死,留几个活口好让皇弟知道朕已离了京城。然后,咱们到了庐陵便停一停车驾。」
「陛下……不是说要严加保密更为妥当么?」
「不同了。他们逼宫来得比预料的还早些,在外的大军此时出不得半点岔子,朕不能再隐藏行蹤。皇弟知道朕离了京,第一要务便是寻找朕,最好能抓到咱们。剩余的力量他会用来布控于京师,一旦得了手他就会登基。别的事他不会管,暂时也管不了许多。咱们往庐陵走恰巧不会打扰了江边的战事,回头韩将军自会来接应。待战事一开,皇弟想插手也管不上了。哈哈,真是……想不到朕会带着两位爱妻亲自做了鱼饵……」
「臣妾定保陛下平安。」
「朕信得过你,只是朕当了甩手掌柜,京师里花丞相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张圣杰紧抿着唇,目光中厉芒四射,一手携着一女道:「听命于朕的军旅全数派了出去,朕身边只有你们几人了……」
「殿下就算登基也得多方仰仗爷爷之力,他不会轻易动的。爷爷虽处虎狼之窝可安之若素,陛下不用担心。倒是我们,妾身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花含花娇躯轻颤,她一个娇弱女子遭逢险境,又是惧怕,又是神伤。
「你愿意跟着一起来,朕愿已足。嘿,朕记得吴兄说过一句话十分有趣,他道人人皆有畏惧之心,能直面畏惧,甚至迎难而上者,谓之勇气。你虽是弱质女流,却已堪称勇者了。」
「妾身才不要当什么勇者……」
「有你们一文一武陪着朕,朕复有何惧?」张圣杰意气风发道:「有人长命百岁却癡活一世,朕不愿。这一战,必将光耀盛国大地,即使如烟花一样短暂,朕亦愿在绚烂中化为虚无!」
「陛下洪福齐天,此战……必胜!」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佳节,辛勤劳作了一整年,无论有无所得,年还是要过的。且说来奇怪,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即使这一年过得凄凄惨惨,新年到来之时,仿佛所有的不快都会被抛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申屠神辉写完这首诗,得意洋洋道:「倪监军看本司马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屠苏是什么?」
「一种避瘟疫的药酒,还能新年里讨个吉利。」
「奥……那诗有多好,字就有多差。」
「额……不能说点好听的么?有那么差吗?」申屠神辉一双鼠目左右乱转,有些坐立不安道:「真的一点进步都没?」
「有进步。那换一个,你再加把劲,就能赶上这副面具了……」倪妙筠不知他为何会着急一笔字,这世上写字不好看的人多了去啦,也不差他一个。且这人学什么东西都快得很,往往还举一反三,偏偏这笔字实在没什么天赋。夸他有进步是当真有些违心:这人似乎是碰到了瓶颈,练到现下还算工整的地步之后,已许久再无寸进。
「我……」申屠神辉一下子泄了气,哭丧着脸抛下笔桿,意兴阑珊道:「算了算了,实在练不成厚着脸皮也就是了。」
倪妙筠看得好笑,先前问了几回这人死活不说,也不再多问,道:「燕国恐怕已得了我们与梁玉宇结盟的消息,此事你想明白了没有?」
「想明白了。多半就是梁玉宇自己放出去的消息。」申屠神辉一下子坐得笔直道:「他被咱们从凉州一路押到江州,心里不痛快得要命。他现在被夹在中间难过得很,只有希望越乱越好,他才能从中取事。这边订了盟约,另一边反手就把消息给漏了出去,巴不得燕国马上大兵压境,他好火中取栗。这一手当真好毒,陛下摘不得他的毛病,时局又给他搅乱,看来宋大光这个人也不简单哪……幸好,这世上谁都没料到陛下战意旺盛,早就筹备着要大打一场,否则真要给他坏了事。」
「会有什么影响么?」
「反正要打,哪有什么影响哈哈,他都玩火中取栗这一招了,也就是没什么办法的无奈之举。」申屠神辉笑道:「阴谋诡计小道耳,到了大场面之上,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才能一锤定音。梁玉宇恶心我们是其一,我看他更想要的还是其二。」
「嗯。」
「他这么一搅和,最难受的便是霍永宁。你想想,霍贼是要篡国的,梁俊贤岂会让他轻易如愿?有梁玉宇在,梁俊贤与霍永宁表面上就得君臣相得,但若梁玉宇不在了,他们俩就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两人现下谁也不肯发动,只待一切筹措完毕才会暴起发难,届时梁玉宇那十来万人马,咬咬牙灭了也就灭了。现在被梁玉宇搞了一出,我看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难受。不趁机动手吧说不过去,万一咱盛国出手相助,他想拿下江州就难了。动手吧又没有万全的把握,就怕为他人做嫁衣裳。梁玉宇也是豁出去了,反正江州是片死地没有出路,不如趁着对手立足未稳拼一把还有生机。啧啧,这事儿做的,越发显得本司马大人神机妙算,留的这根钉子妙到毫巅,简直秀外慧中,我现在看江州是越来越顺眼,嘿嘿,嘿嘿。」
见他瞄着地图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倪妙筠一皱眉头扁着嘴道:「你别笑,丑死了我打你……你现在说咱盛国还挺顺口的,真把大秦全都忘了么?」
「呵……」申屠神辉果然不笑了,目中闪过厉芒泛起赤红血丝冷冷道:「敌国的事情,干老子屁事!」
倪妙筠面色一窘,知道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申屠神辉寒着脸不理她自顾自出了营帐,让她呆在当场,不知是去追还是不追的好,追上了又要说些什么。她一时惶急,血涌上头满面通红。自小到大,从未如此奇异地慌乱,这股慌乱让人惧怕得全身发冷,喉头发干,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慌乱便越发地慌乱,一时手足无措。本能地想伸手去拉,却觉透不过气来的胸口酸软无力,仿佛要瘫倒一样万般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屠神辉离去,满心的怅然若失。
不想他又鉆了回来,指着心口苦笑道:「咱们以后不开这种玩笑好么?我的师门长辈在那里含冤九泉,我一直很难过,这里的疮疤很难好的。」
「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倪妙筠急得泪光都泛了出来,连连摆手,不知所措。
「我知道,也没怪你。」申屠神辉摸摸她的头道:「无心之失谁都会有,要都放在心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真不生气?」女郎犹不放心,惶急之意稍解些许,又哪里平息得了。
「从前我不也常常惹你生气,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那……那不一样。」玩笑打闹的娇嗔,与刺痛了内心里的伤痕哪能相提并论,倪妙筠虽焦急,这点还是分得清。
「哈哈,好好好,那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总行了吧?我真不生气了。哎哟,怎么好像错的是我,把你惹怒了在哄你似的。」
他情感经历之丰,远非一张白纸般的女郎可以比拟。前因后果,他想得清清楚楚,女郎分明说错话在先,可满腔难受转为了委屈之后不依不饶,非得把她哄得眉开眼笑不可。男女之间情爱纠葛本就是这样,对错分不清,互相迁就又贪婪索取。若有一日不迁就了,也不再索取了,两人之间便是再清淡不过的关系,可有可无。
「人家被吓着了……」倪妙筠说话的声音之娇柔嗲气,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之奇从未想过,惶恐之心虽平,疑惑与迷茫更甚。
申屠神辉心中大动,女郎现下的媚态里别有一番可爱,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宽慰温存一番,终究强忍了下来。这一段姻缘来得太急太速,他也没有做好準备,也在经历着喜爱与动情的过程。再者女郎的干凈清爽令人不忍亵渎,他更期望看一看在不久的将来,她完完全全地发自内心去接受自己,再没有忌讳与犹豫时,那鲜花怒放的模样。
又摸了摸她的头,申屠神辉道:「说实话此前还没人这么说过话,我一时上了脾气,今后不会了。今后嘛,有什么事我会先直说,高兴就高兴,生气就生气,绝对不甩脸色,好么?」
「嗯。」倪妙筠乖巧地点了点头,笑得十分爽心,忽然又焦躁起来推着申屠神辉道:「哎呀,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时辰到了快走快走。」
「好好好,你别推我呀。」申屠神辉哈哈笑着,又唉声叹气道:「盼儿这几日都睡得不好,我看她躺下后好半天才能入眠。不敢见面,能陪着她也是好的。」
「顾姑娘冰雪聪明,定是猜到战事将起才担忧,你真的不去见见她?」
「不能啊,盼儿的脾气我了解得很,她见了我就算不跑心里也会堵着一口气。现下开战在即,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盯着她,这股气若是在战场上撒了出来后果难以预料,我赌不起呀。」申屠神辉来回踱步苦着脸道:「这事儿你也别再问我了,问多了我也不知怎生回答。」
「人家关心你,好了好了以后都不问了,你快去吧……」把申屠神辉推出营帐,倪妙筠反身拉紧了门帘,一颗心扑腾扑腾几乎跳出了胸腔。
方才那股奇妙的烦闷难受至今犹有余悸,也是第一回对某种情绪有着巨大的排斥,从今往后再也不想有。她仍不明所以,却深觉这股烦闷已随着吴征的体谅而散去,再被他热热的手心摸了摸发顶,心悸像是化了成了思思甜意,充斥心间。
他肩负的东西太多,比自己从前至今加起来的都多,可他一贯乐观,从未将心中的不快与郁闷加诸于身边人。倪妙筠深知这种品质多么可贵,往日同门相处时,都有两人争吵,反把怒火撒在劝和者身上。吴征却没有,从没有,以至于倪妙筠以为他没有脾气,任人怎么揉捏也不生气。今夜一场摩擦,才察觉他的内心深处也有敏感,也有伤痕,也有迷茫。
倪妙筠也长舒了一口气,有什么事就直说,高兴就高兴,生气就生气,她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今后即使还有这样的摩擦,也不会酿成大祸。
不知怎地,她忽然冒起个荒唐的想法:越摩擦越热乎了……
申屠神辉出了营帐挥退左右,趁着无人消失在夜色里。营中已是紧张的战备状态,兵丁来往巡逻甚严,好在后营不算太大,顾盼的营帐也相隔不太远。
这座营帐的背后有几只草扎的箭垛正巧可以藏身——暂时的,当值的兵丁每日都会不定时地来查看。至于何时来查,则每日皆不同,营中只有一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时辰是他申屠神辉定的!
不出纰漏,顺便假公济私。当时冒出这么个古怪法令时,倪妙筠看他的眼神也是古怪之极,又是嫌弃,又是佩服。
今夜有一个时辰。
申屠神辉的轻功之高世所罕有,他几个兔起鹘落般的纵跃,準準地落在箭垛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便藏在其中。两点漆黑的眼眸从缝隙里打量着营帐,夜色里不是挨在跟前谁也瞧不见。
营帐内没有灯火,只能等待偶尔夜风拂来吹起帐角露出一丝缝隙,借着月光在雪地上反射出的一点点光亮。这一角恰巧对着顾盼,夜风来时,终见到少女合哞侧躺的绝色容颜。
容颜并不恬静,没有少女熟睡时的可爱,微锁的眉心里可见隐忧重重。厚实而温暖的棉被将娇躯裹得严实,少女却仍蜷缩着,仿佛不抱在一起缩称一团,便无法安下心来不能入眠。
帐角吹起,顾盼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睁开清梦般的眼眸,顺着缝隙向外看去。营帐的阴影遮得视线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每夜都有的感觉如此清晰。黑暗的寒夜里,仿佛有一双温情暖意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陪伴着她。
顾盼看了好一会,竭力想要看清,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恐惧与不安的心渐渐宁定。倦意袭来,终于合上双眸沉沉地睡去……
燕历建光二年,盛历嘉平元年,两位一前一后登上帝位的新皇,也一前一后改了年号。栾楚廷踌躇满志,一心继往开来横扫六合,故定国号为建光。张圣杰看着缩手缩脚,只愿过太平日子,故定国号嘉平。
除夕佳节,家家团圆,烟花爆竹映得天际亮如白昼,中原大地也热闹了整整一夜。初一的早晨还要张贴春联,走门串户地拜年祝福,得抓紧了睡上一两个时辰。这一睡总是特别沉,特别香。
至寅时正中,夜正深。
葬天江上大雾弥漫,江中渔船的灯火都透不出几丈之远。燕国寿昌城头的当值兵丁无精打采地远眺江面,打了个呵欠。天寒地冻地轮值本就倒了血霉,幸好今夜佳节,不仅吃了几口好菜,也喝了几杯好酒。睡了半夜从温暖的被窝中被拽了起来,酒尚未全醒,困意仍深,不得不倚靠着女墻打起了瞌睡。
「老李,醒醒。」
同伴的警示声让他惊醒过来,城头处出现了百夫长的身影。比起燕国的西北两面战事频繁不同,寿昌城城高壕深,却像个高大威猛的石狮子,只能当个摆设。
濒临葬天江,对岸便是盛国。寿昌城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发生过战事,尤其张安易登基之后,这座城池已成两国贸易通商的绝佳地点,一派安宁祥和。
几十年日复一日的太平日子,足以麻木每一个人。不仅老李这样的普通兵丁如此,军官也是如此。百夫长上了城头,骂骂咧咧又吊儿郎当地嬉笑。在西面与大秦国的连场血战,才能换来驻扎南国边的安宁,到了这里享受些太平日子,更像是对有功将士的一种褒奖。
懦弱的盛国人,便是拴条狗在城头上,他们也不敢丝毫动弹。每一年寿昌城都会收到大批来自盛国的供品,吃穿用度运往长安供朝中分配。铁器军资则经水路运往南坪,那里官道四通八达,自会送往北境与凉州三关一带。
他们嘲笑盛国人,有时也有些怜悯。盛国每年出产多少铁矿,冶出多少金铁都得报与燕国知晓。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做了贡品,剩下的那一点恐怕国内的平民们要用的铁锅扒犁之外,也就防防境内的山贼了。正因有了这样懦弱的国度,燕国才有足够的军资补给可以北拒黑胡,西征大秦。也正因有了这样懦弱的国度,燕国南线一贯不需驻守重兵,可以集中兵力应付西北两线。
刀枪剑戟都不定能凑齐的国度,要那么多兵力来干什么?
偌大的要沖寿昌城,驻军也不过二万而已。至于沿着葬天江一线的大小城池,多的没有超过二万军,有些小城甚至只有三千人。就是这样在延绵千里的国境线上驻军大约也就是号称十万,葬天江旁依然几十年一派和谐,长治久安。
「兄弟们辛苦辛苦,明早将军还有赏赐下来,等换了勤再一道儿去吃酒。」百夫长拍拍兵丁们的肩头,该有的巡弋不能免,做做样子该有的也得有。
「好极……」欢呼声刚起,百夫长忽然狐疑地望着江面,手搭凉棚张望片刻看不清,他眉头一皱。久在沙场征战的警觉让他心头不安,忙唤过两名兵丁道:「速去江边查探,即刻来报。」
小半时辰过去,没有回报,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百夫长又派去了一队十人,又是杳无音信。大雾茫茫的葬天江,仿佛变成一只噬人的巨兽,正张大了嘴瞄準了寿昌城。
「快,快报与将军!」百夫长翻身上马,与另两名百夫长带着队列一齐出城,整整三百人的队伍让他们心中稍定。江边就算有怪物,这么多人也定能发出警示。
江边蒿草枯黄,隆隆的江水之声深处不知有什么危险。百夫长慢慢地摸到江边,脸色吓得发白。只见数百艘大船一眼望不到边际,正顺江而下,划向岸边。已靠岸的几十艘船下了锚钉在岸边,像铸起了一座大桥。且不断有船靠岸,桥也在增大。
「有人,有人,敌袭,敌袭!」兵丁惊叫起来,瞬间便有几人倒在血泊里。蒿草丛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敌军,正亮出明晃晃的刀枪杀来。
怪道探子没有回报,原来江岸已被敌军控制了。百夫长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望着来敌:盛国人,是盛国人。他们早就潜入寿昌城,今日提早隔绝江岸的消息,天又大雾看不清。他们……他们居然敢进攻?幸好这一回谨慎带来了三百军,就算沖不出去,杀声也能警示城池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个嗜血的笑容,抽出长刀道:「兄弟们,让这帮盛国的软蛋子开开眼!」
杀声四起,中央楼船上一人眺望寿昌城,喃喃道:「不时换防,燕国皇家真是天生将才!」
「韩将军,要不要增派人手以防敌军出城?」
「不用,今日大雾,项景山不敢出城迎敌。我军军阵已成,就算出来也不怕他,依令安营扎寨与寿昌城对峙即可。」韩铁衣伸手点了点岸边道:「这一队敌军都杀了祭旗。」
喊杀声持续了三炷香之久便归于无。燕军悍勇,面对一倍的敌人被重重包围之下,也杀伤了盛军百余人之多。韩铁衣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战局并不意外,盛军的战斗力确实无法与燕军相提并论,何况寿昌城里驻扎的是北方与黑胡大战的精兵。盛军想要强大起来,唯有付出无数的鲜血。
这一艘楼船阴影里,一人在听闻了战事奏报后喃喃道:「三十万大军,若能留下十万便算成功了……」
天光放亮之后,已严阵以待的寿昌城头,守将项景山终于看清了城外的模样。这一夜不得安宁,人声嘈杂,盛军已立好了延绵十余里的寨栅,看人数有五六万之多。同所有燕军一样,他也不敢相信盛军居然渡过了葬天江突袭寿昌城。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盛军也不敢这么做。可是眼前的一切就算在天明的晨雾中,也一样地真实。
盛军并未攻城,只驻守在寿昌城旁。不时还有探马与信使从东北两面前来,项景山看着雪片一样飞来的奏报,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除夕夜,盛国像是鬼一样冒出来的五路大军齐齐渡江。除了寿昌城这一军外,俱是从江面狭窄处骤然突袭。诸如潼农,新都,召南等郡猝不及防,敌众我寡之下相继失陷。盛军预估有二十余万,千里江岸,除了寿昌,陆江,大宛等几处大城之外,居然全是盛军的烽火。
不是燕军弱小,而是人数相差实在太大,且盛军的装备之强,之丰足,全然出乎燕军的意料之外。大秦投诚之将韩归雁率军三万进攻新都之时,围而不攻,新都守将俞俊出城迎战。两军对垒,俞俊一败涂地……
退入城池之后俞俊不忿,重整兵马五日之后又战,再败又涂地……韩归雁藉兵力之优,指挥若定,其后俞俊坚守不出,韩归雁便顺势攻城。
一战俞俊全军覆没,除聊聊百余军拼死杀出重围之外俱已沦为亡魂或是阶下囚。九死一生的燕军哭道:「盛贼箭下如雨……」
「箭下如雨是什么个意思?去他娘的箭下如雨。」项景山一头雾水地甩开邸报骂道:「一帮子蠢货废物,连盛贼宵小都打不过!」
他不像俞俊,他是燕国大将军丘元焕的心腹将领,深明「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他绝不会轻敌,即使是羸弱的盛军,他也会瞄準机会对着要害全力一击。盛军兵力占优,韩铁衣几次搦战他都坚守城池。现在还不是决战的时候,项景山居高临下残忍地一笑,来吧,来攻城吧,等寿昌城下尸身堆积如山的时候,老子会把你们全部赶到葬天江里喂鱼!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员大将银铠白袍,举着长枪朝寿昌城一指,箭下如雨……
「盛贼哪里来的箭枝,哪里来的箭枝?」项景山沙哑着嗓子躲在大盾背后嘶吼。足有五千人的射手,借着葬天江送来的江风,一蓬又一蓬地射出狼牙锐箭,仿佛无休无止……
城壕上已全是倒插的利箭,密密麻麻,无立锥之地。项景山计算过,从早至今,五千名射手一人至少发了一百支箭,城头上便是五十万支箭!
不算不知道,一算下来足以让人手脚发软。盛军的箭雨还在继续,覆盖着整座城壕。项景山无比地后悔,在城中已退无可退,若是早些出城还可沖过弓手的射击距离贴身近战,以燕军的精悍,即使兵力不足,定也能杀得两败俱伤……
可他知道没有机会了,在箭雨的掩护下,燕军守城时已伤亡惨重,现下被压制得彻底抬不起头来,谁上了城壕都得死!而盛军已在登城,城墻的优势不复存在,白刃交兵的巷战,燕军自相拥堵,互相践踏,又能活下多少来……
柴郡的陷阵营自战火燃起便没有动,申屠神辉依然带着恶心的嘴脸每日操演。战报每日都传来,他乐不可支。盛国为了此战筹备了足有二十年,临阵又得了自己的强援,眼下的战果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燕军的骄兵悍将,只怕到此刻都没把盛军当一回事。
除夕进军,元宵已得胜果。短短十五日时光拿下了燕国近十座城池,尤其还有寿昌这样的大城,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到现下才如梦方醒吧?
紫陵城里那位皇弟一定目瞪口呆,他最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只是走向全然不如他所预料,还不知道他现下是诚惶诚恐呢,还是日夜祈祷盛军大败。
申屠神辉弹了弹邸报交给倪妙筠道:「铁衣拿下了寿昌城,不过损失也很惨重,正在城中整军。这是意料之中,雁儿夺了新都之后,预计再过半月要往寿昌与铁衣汇合。到时候咱们出柴郡,把将士们往雁儿手上一交……」
他话音尚未落下,就听营外于右峥喊道:「大人,十万火急。」
「嗯?」申屠神辉的笑容立时隐去,喊道:「快拿来。」
火漆的信封,通红得像鲜血。申屠神辉拆开之后一目十行,眉头立时锁了起来——这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尤其显得狰狞。
「传令,整军,放船,即刻出征!」
将令如火,突如其来的出征令让陷阵营里一片忙碌。虽已準备了许久,也在等待随时下达的军令,但真到了这一时刻,军中仍是震撼无比。
五万大军开到了江边,这一处江水湍急,江面却不过五里宽。与柴郡隔江相对的燕国梅冈郡如今已暂归了盛国,此去一路坦途。
两艘的大船顺着江面两岸放下,成群的纤夫拖着被大铁链子连接的两船船身,下锚落定将船身在两岸固定好。数十艘大船又放了下来纷纷卡在铁链上,在江面搭了座宽大的浮桥。五万大军立刻动身渡江,踏入燕国境内。
「铁衣打下了寿昌城,这一处最为重要。现下接应也好,今后撤军也罢,寿昌城丢不得。原本的计划是半个月后雁儿从新都城动身,接替铁衣守卫寿昌城,咱们陷阵营也去寿昌城汇合,十来万的大军拱卫城池,还可驰援左右,可保万无一失。」一路上申屠神辉向倪妙筠诉说着邸报中的军情:「这些是此前料定了的,不想燕军的反应远比想象中的快。铁衣这便刚拿下了寿昌城没几日,便有燕军自淮远南下,看样子目标正是寿昌城。这一队燕军势大,铁衣已急令雁儿赶往寿昌,雁儿如今已在半途,两日后和我们在河阳左近汇合,一同赶往寿昌。」
「燕军来得这么快?」倪妙筠愕然道:「他们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为何反应如此迅速?军资筹备也能跟得上么?」
「可能是有所察觉盛国的动向吧。啧,梁玉宇把消息泄露了出去,可能就从这点只言片语的消息里猜出来的。」申屠神辉不住举目远眺道:「他们定然是组了一支精兵迅速南下,一应供给优先保证这批精兵。领军的将领还不知是谁,想来也非同小可。目的也很简单,趁着咱们立足未稳,先把这一带搅乱,让我们难以站稳脚跟,待盛军后续大军掩至,我们就难咯……」
「韩将军还有别的对策么?」
「不知道。我们先往河阳汇合雁儿再说,战局瞬息万变,需得随机应变才是。来人!传我将令:诸军小心在意,哨探远放五十里,时时轮转十二时辰无休,违令者斩!」
想不到战局的变化这么快,申屠神辉心中有强烈的不安。盛国虽旗开得胜占据了几座城池,可这里是燕国经营了百余年的地盘,想站稳脚跟哪有那么容易?且燕国这一次反应神速,且大军急速南下,显然已提早做了準备。他曾亲眼见识过燕军的悍勇与骁骑的可怖,思之令人不寒而栗。这支新近南下的燕军,不是驻守在葬天江边麻痹大意,当做度假休养的燕军可比的……
更可怕的是,燕军从哪儿来?击败草马黑胡之后,燕军便徐徐南向,分批驻扎在中原一线。往寿昌城的料想是兖州驻军,那么其他地方有没有燕军南下?徐州和冀州的驻军呢?
申屠神辉见散出了哨探才略略安心,这些猎鹰都是武林高手,就算遇到战场上的老猎鹰,保下命来总是没有问题的。
陷阵营渡江之后先向北行出一日约百里便掉头向西,韩归雁领着五千兵俱是骑军,可河阳左近多山峦,骑军长途行军各类补给想要跟上本就不易,再算上路程的话,比陷阵营抵达的时辰还要慢上一些。
陷阵营操练虽精,可要与燕军骁骑对阵还是太嫩。燕军南下之后,这一带危机四伏,谁也说不準会不会遭遇敌军,和韩归雁的骑军提早汇合是上上之策。
一路疾行,再有半日就能抵达河阳。申屠神辉焦躁的心也安定了许多,他实在算不得统兵大将之材,这支陷阵营原本就是要交给韩归雁的。汇合了她之后,陷阵营才算真正完整,也有了最大的底气!
「大人,有敌军。」
远处绿色的焰火笔直升上高空再炸出朵绚烂烟花,一连三朵,传令官指着信号大喊起来。陷阵营短暂地骚动起来,初上战场,这么快就遇敌,还是旷野中的遭遇战,怎能不紧张万分?
申屠神辉抬臂打了个手势,将令很快就通过身旁的侍从们传了下去。齐寒山笑着在自己这队人马里穿行,拍着军士们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别怕!燕贼来了正好和老子一起干他娘的!」
威望甚高的百夫长们镇定自若,很快就让军心安定下来。虽仍十分紧张,包括这些身负绝技的百夫长在内,但是不再十分慌乱。
申屠神辉对此十分满意,他打着手势不断传下军令。越是危险,越不能乱,这一战无论打不打,阵势列好了错不了,便是退军也可徐徐而退,不至有失。
陷阵营有条不紊,平日里严格的操演在此时完全发挥了出来。大军就地散开,列阵,盾军在前,枪兵夹杂其间,让长枪与大盾合为一体,攻守兼备,也将大批的粮草辎重与医官等随军人员保护在了后方。
猎鹰满身大汗,死命地打着马,将消息一个个地传递到了主将面前:「来者三万军,距此五十里,两万步军,一万骑军!骑军与马匹皆着白色轻甲,轻快若……鹞鹰……」
申屠神辉闻言骇然回望,向随从中一名账房掌柜般的男子露出求证的目光。
那掌柜满面发苦,咬牙道:「白鹞骑……主将谭敬之,为人兇残狠辣……」
「行了。」申屠神辉的头上滴下冷汗。白鹞骑名震当世,是精锐中的精锐轻骑,骑射无所不精,来去如风,犹如战场上的死神。陷阵营突遭强敌,虽说人数二倍于敌,申屠神辉仍没有丝毫把握。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早早下达了结阵的军令。——与白鹞骑赛跑,那是自寻死路。
「大人,大人,敌军加速了……」
不知是怎么撞上的,也许就是瞄着陷阵营而来,也许是偶遇,但是燕国的骄兵悍将没有丝毫犹豫。相比起盛国这些连血腥都没见过多少的新兵蛋子,燕军有绝对的自信!白鹞骑开始加速,摆明了完全无视盛军的阵势要直接沖锋。
荒郊野外,没有丝毫的準备,盛国虽有骑军,怎能与燕军相提并论?何况营中现有的骑兵不过二千,还有五千在韩归雁手里,至少还需两个时辰才能抵达这里。
一万骑军隆隆的马蹄声已传进耳里,大地亦传来震颤感。燕军来得好快,当是同时发现了陷阵营的蹤迹。轻骑奔跑起来,五十里的距离不需半个时辰就能沖至。
申屠神辉铁着脸下令道:「诸军迎敌!骑军迂回袭扰,不可正面沖突!」
已经没有退路,这个时候逃跑,不啻于将后背卖给了敌军,到时候自相践踏,陷阵营就算完了。白鹞骑沖锋起来可以轻易地收割人命,五万军还未必够他们杀的!只有打!
「你去后军督战,顺便去找盼儿,千万别让她出事。」
「是。」倪妙筠郑重点了点头,这一战太过兇险,会死很多人,也会极其惨烈。他让自己找到顾盼,自然是顾盼和自己都不能出事了。
「秘密传令下去,若是战事不利,让百夫长们带着队伍向西南跑,那里有连片山峦,想办法先自保。」申屠神辉又悄悄道,他实在没有多少信心能胜利,却又半点都不慌张害怕,因为这支军的骨干之强大,他充满信心。
骑军沖锋之震撼,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大。白鹞骑从距离十里处开始放蹄飞奔,这一段的距离会让马儿的速度提升到极点。远远望去,旷野之上茫茫一片白,耀目如雪。骏马踏碎了大地,席卷了风云,漫山遍野掩杀而至!
陷阵营的军士白了面色,他们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也退不了,唯有死战。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牢牢扛着盾牌,等待着两军相交,一触即发的时刻!
骏马奔驰之快,让弓箭的射程只来得及放出两箭!
白鹞骑沖至军前,没有减速,没有跳起,没有任何花巧,只在主将的呼喊声中,发出疯狂的咆哮声撞了进去。人仰马翻,长枪刺破了轻甲,扎得人马血如泉涌。马蹄踏碎了大盾,不分敌我,踩得一路血肉模糊。
陷阵营,一触,即败!
白鹞骑像扒犁一样犁过了阵势,虽也倒下了许多,可陷阵营几乎被沖了个对穿。他们红着眼,横架着锋利的长刀,疯狂而肆意地收割着生命。主将谭敬之就在骑军阵中,不断地叫嚣呼喝,不断鼓舞着士气,让骑士们更疯狂,更嗜血。
申屠神辉咬碎钢牙,远望着谭敬之耀武扬威,却无可奈何。一番心血,却莫名其妙地在此濒临绝境,他满心不甘,更害怕。
陷阵营里带着大量的粮草军资,对前线的将士们极为重要。在这里若是出了意外,寿昌城将会陷入更大的困境。
「大人,快些退吧,天意如此,非战之罪。」于右峥也是满面不甘,可现下的局势已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白鹞骑以义无反顾的沖锋,一下子就沖乱了陷阵营的阵势。野外遭遇,轻骑的威力之强无可匹敌,陷阵营再精锐又怎能抵挡?
申屠神辉铁着脸,高举着旗号后退。败势已成,旗号不能倒,旗号在,军士们就有主心骨。
白鹞骑们熟练地追杀,围歼,一点一点地利用沖锋打乱了陷阵营的优势,将成群结队的大军分割出来,一口一口地吃掉。两国开战以来,盛国以多欺少一度大胜了几场。但是看到这样的燕国铁骑,申屠神辉知道从前的优势只怕已不复存在,战事,现在才真正开始。
以一场难以接受的大败开始。
陷阵营勉力支撑着徐徐后退,每个军士都知道败了,彻底败了,面对燕军精锐,只一个沖锋他们就败了。不服也好,不忿也罢,现下要做的就是保住性命,日后才有机会为阵亡的同伴们报仇。他们自成立之初就是为了能与燕国铁骑交锋,虽败,但有百夫长们带队,不乱。
白鹞骑已经杀红了眼。盛军就是这样羸弱,根本不堪一击。可恨这帮蠢货不知死,居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分散开来纵蹄追杀,远射弓弩,近则挥舞长刀,锋刃过处鲜血飞溅。令他们意外的是,这帮盛军在交锋时一触即溃,现下居然十分顽强。即使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不成大阵,依然在负隅顽抗。
申屠神辉在诸军护卫下退到山坡少歇。自己的阵势已崩溃,他举目四望,到处都在交锋,到处都是尸体。燕军的步兵也已赶至,正和骑军一起分割陷阵营展开屠戮。白鹞骑已沖不起来,但此时已不再重要。——陷阵营已被拦腰截成两段,后军想要前去救援,就会面对白鹞骑的沖锋碾杀。白鹞骑无法再沖锋击杀陷阵营被包围的前军,但是后军若要赶着要送死,他们非常乐意先送他们上路。
呼喊声遍野,他许久不发一言,忽然梗了梗喉头沙哑着嗓音道:「敢不敢玩把大的?」
「怎么?」倪妙筠满头汗水,她领着后军一路退到此处山坡,接应退来的兵丁救死扶伤,闻言惊道。
「玩把大的,他娘的老子不服气!」
「非战之罪……」
「我知道,我觉得不会输……雁儿快到了,有机会的,有机会的。」
倪妙筠听他疯了一样喃喃自语,顺着他的目光打量战场。只见陷阵营还有一大半依然在苦战中,被分割开来又有白鹞骑掠阵,他们沖突不出。可是在一位位百夫长的带领下,依然在尽可能地结阵自保。
「你……莫要发傻……」
「我没有!于右峥,于右峥你人呢?」
「大人?」
「他妈的!谁说败了?」申屠神辉发狠愤愤地在脸上一扯,面具破碎露出一张怒容满面的阳光俊脸来,道:「你帮着倪监军掌旗!你不是很能躲很能逃命吗?你现在就带着大家保命,往后再退五里,但是旗不能倒,否则唯你是问,听见了没有?」
「得令。」
「啊……」一声娇柔的轻呼,后军一片乱中清晰的女音响起:「你你你……掌门……师兄……」
「盼儿过来。」
吴征虎着脸威势十足,顾盼分明满腔委屈,此时居然不敢有任何抗命,三步并作两步扑在吴征怀里,两只粉拳在他身上打得砰砰直响,大哭起来。
一片兵荒马乱,战场的恐怖远比想象的可怕,也远比此前见过的可怕。顾盼在绝望之中骤见亲人,情绪全然崩溃,再也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谁人不关心你,不在意你了?你老是偷跑,我打你屁股!」就这么当着众军的面,吴征一掌脆生生地打在只丰润翘弹的美臀上。这一下没有留力,也没有疼惜,一掌下去至少是个掌印。他一把将少女在怀里搂了搂又推开道:「跟着你倪姐姐,不许再使小性子等师兄回来,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顾盼扁着嘴泪光涟涟,可怜又乖巧道:「是!」
「戴志杰,杨宜知,看好你们的师妹,莫要……让她受伤………」
「是。」那掌柜样的男子与另一名糙汉一同靠近,百忙之中朝顾盼一笑。
「于右峥,带着人后退。然后……给老子把辎重粮草,金银财宝全打翻留在这里!」
「是!啊?」于右峥吓了一跳,不敢违抗,赶忙传下令去。
韩归雁喝令众军丢下一切随身之物,只带军器放蹄奔行。吴征遇险她心急如焚,可是现下最重要的便是不能乱。五千骑军无法击败白鹞骑,一乱说不定连自己都会填进去。
「韩将军,要不要再快些?」
「不用。」
费宜春被派来这里另有职责,他年纪轻轻已是费家出众的传人,在军中更是勇猛,可是也有年轻人的沖动火气。盛军遇险,还是重金打造的陷阵营,他怎能不心急如焚。跟随韩归雁打了好些大战,费宜春对女将心服口服,可现下她不紧不慢的样子,几乎让人急得火冒三丈。
厮杀声已经入耳,奔上前方的山坡便能抵达战场。陷阵营大败的消息早已传到韩归雁耳中,她问明了局势,没从背后接应而是还绕了个圈出现在战场侧翼。五千骑军俯瞰战场,威慑着正在收割的白鹞骑。
战场血流成河,躺在地上的尸体密密麻麻,旷野里的大战,一个多时辰下来两军足以有近万人丢掉了性命,血腥气沖鼻欲呕。
韩归雁俯瞰战场,一切尽收眼底,几乎一眼就看见了白鹞骑的主将谭敬之。作为久经沙场的大将,他早已防备着韩归雁,甚至很自傲地对部下言道:「五千骑军,只要敢下来都是本将的下酒菜!」
陷阵营被分割包围,战场中绞杀在一起,山巅的五千骑军毫无作用,除非他们想不分敌我地一路踩过去。且就算如此,也就是一轮沖锋而已。盛军败势已成,再添五千进来又能如何?白鹞骑现在要做的就是咬住陷阵营,静待后军支援。至于这支陷阵营,面对白鹞骑的来去如风只会被一口一口地吃掉!
旷野里的惨状不忍直视,不断有盛国同胞被杀死,费宜春心痛如绞,嘶声道:「韩将军,让属下带着兄弟们……」
「等!」韩归雁勒紧了马缰冷冷道:「诸军又越过本将之前者,斩!」
冷酷的将令,费宜春不敢再言,咬牙切齿地应下了,几乎忍不住给女将一个大嘴巴。
韩归雁的面色已发白,没有人比她更焦急,没有人比她更想沖出去。可是在凉州,父亲教会了她最后一点领兵之道,也补上了她最后一块短板。
他知道自己会赶来,也知道自己不会蠢得正面去接应,然后被绑在一起一口一口地吃掉。所以他一定提早做了準备!韩归雁比任何人都知道军中的信任有多重要,尤其现下要信任的人还是他。
他不是什么大将之材,今日统兵的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他总是会敏锐地发觉转机,然后把他能做的事情做好,也是——最关键的事情!就像亭城的地涌金莲。
吴征孤身一人冒烟突火。即使是在纷乱的战场上他仍如游鱼之滑,旷野里四处都是厮杀,他施展轻功在人影处处中不着痕迹地摸了过去。前方不远就是四只百人队,齐寒山指挥着军士们结阵自保,正与数十骑相抗衡。
陷阵营真的陷了进去。结阵后虽可相持,可不能动,一动阵型就会散乱被追杀至死,白鹞骑太擅长这样做,他们现在就準备将陷阵营拖得精疲力竭时分而食之。战场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块军士,艰难相持自保。
吴征摸到近前忽然暴起,手中长剑一抖便扎入领头将领的胸口将他掀下马来。白鹞骑配合日久反应又快,吴征刚一得手,两桿长枪,三柄大刀便掠了过来。吴征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入陷阵营阵中,反手拿过军士的朴刀连环掷出。
轻骑虽快,但对武功高手射来的朴刀却无力躲闪,登时又有两人中刀摔下马来。
「硬点子,来人,来人!」骑兵一时慌乱不敢过分逼近,大声呼叫支援。
「大人。」齐寒山抹了把额头鲜血汗水,将吴征接入阵中。
「往齐雪峰那里靠,合兵一处!」吴征指了指方向道:「我去帮你们引开来敌,压力大不要轻举妄动,压力小了就想办法靠过去。敌我两军兵力不分上下,他们分不出那么兵来的!」
战场之上一片大乱,最缺的就是这样明确的指令,还有战局消息的传递。齐寒山闻言精神一振道:「大人万万当心。」
「没事!」吴征笑了笑道:「败而不溃,我真他娘的骄傲!」
待敌军聚拢了一批人之后,吴征便闪出了阵势,几个起落下来又杀了几人,在乱成一团的战场中又消失不见了……
被钉死的盛军仿佛活了过来,被切割的阵势缓慢地移动着,不停地有人阵亡,但是坚定地移动着。三百人与二百人聚合成五百人,又被燕军发现展开殊死搏杀,有时全军覆没,有时杀退燕军。费宜春看得怒火焚身,忍着怒气又上前向韩归雁恳求道:「韩将军,让属下领着兄弟们先沖杀一次吧……」
「等。」韩归雁仍是面如寒霜,银牙紧咬着唇瓣道。
「将军!哎……」费宜春怒叹,这一声哎道尽了山巅骑军将士们的愤懑与难堪!同伴正在被屠杀,而他们居然袖手旁观,何等地屈辱:「属下毕生以来从未受过这等耻辱!」
「等!」
谭敬之意气风发地挥舞着长刀,燕盛开战以来,自己这一场可是实打实的大胜,还是首功!秋冬两季的休养生息没让自己手下的将士们变得迟钝,他们依然势不可挡。虽然今日的战斗比预想的要艰难了些,不过将士们正需要这样一场恶战变得更加嗜血和勇猛。只有鲜血,才是喂养精兵的唯一途径。
他发现有不妥的时候,和吴征一样惊异。败而不溃?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军旅,在骑兵的沖锋之下,一败便只有溃逃。但是这支盛军不一样,他们就算败逃也有条不紊,即使死了也要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燕军虽胜,却始终不能击溃对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非常熟练地败退……
所以谭敬之挥了挥手,让正在收拾粮草辎重,金银财宝的步军立刻放下缴纳的战利品,打算一鼓作气将盛军击溃。可是他愕然发现,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盛军不知何时有好几块已连在了一起,变成战力极强的集团。缴纳战利品的步军哪有这么容易放下耀眼的财宝?三三两两退回之时反而沖乱了战场……
谭敬之看见一支五千余人的盛军齐齐发力前沖,与另一支三千人的盛军汇合在一起。而白鹞骑却被自家步兵隔绝在另一端,无法沖锋!这本来不要紧,只消咬着他们让步军慢慢散开,白鹞骑再沖锋一两回而已。
可是这支八千人的盛军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地沖了过去,将面前阻挡的步军全数碾碎。一人倒下,后一人跟上,战场上被分割的盛军不住地向他们汇入,集合,越发地庞大。
谭敬之骇然回望山巅之上等待许久的骑军。
领头的女将第一个沖了出去,座下雄健飘逸的青骢马鬃毛飞扬,从天而降。那五千军发出天崩地裂的吶喊声与马蹄声,滚滚而下!
韩家,雁形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