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规矩林立的军营,即使豪杰们在操演时段已被训得令行禁止,绝对不敢冒犯军规半点。听得这个名满天下的三字时,突击营里还是发出一阵抽冷气,惊叹,讶异,与果然如此相混的嘈杂声。
「天阴门……【飞花逐影】柔掌门?」忘年僧也是佛门出身,柔惜雪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更是如雷贯耳。
至少在两年之前,柔惜雪还是佛宗无可置疑的第一人,无论佛法,武功无出其右者。二十年前柔惜雪执掌天阴门,忘年僧还是寺院里修行的青年和尚。当年的所思所想还历历在目:「柔掌门该当是天上神祗下凡吧。」
这个荒诞的感慨并未持续多久,就被师傅敲在光头上的木鱼给敲得「顿悟」:「昏话,柔掌门必是修行大成的西天比丘尼,神祗是在道观。」
这位步伐沉重,一段路就走得气息散乱,面色潮红,额角见汗的弱女子会是柔惜雪?这位眉眼里光芒暗淡,甚至时不时露出沧桑目光的女子怎么会是柔惜雪?
她的绰号是【飞花逐影】。天阴门有盖世轻功魔劫昙步,身为天阴门掌门,传说她施展起轻功来就像一片花瓣般轻盈浑不着力。而只要她愿意,即使是一片阳光影子都能被她闪电般的身法轻易捕捉。
「正是贫尼。是不是觉得一个又老又丑,三步路就喘气的尼姑居然是天阴门掌门,心里很是失望了?」忘年僧的嗓门一贯地大,这一段疑虑重重的喃喃之语一样如擂战鼓。柔惜雪听在耳中,目光流转淡淡地回答道。
忘年僧猛然惊醒过来,惶恐地朝点将台望去。只见柔惜雪带着一丝迷茫寻找着发声的人,左右转动之后终于停在自己身上。即使鲁莽如忘年僧,也看出柔惜雪并非确定自己就是方才言语唐突的人,而是她看见了自己的光头,依然不能万分确定,因此才露出询问的目光。
忘年僧赶紧弓腰低下头去。不仅因为言语中的疑惑之意十分冒犯,还因柔惜雪身旁的倪监军美眸里吞吐着怒焰滔天。以倪监军的积威,忘年僧吓得心惊胆战,哪里还敢抬头。
天阴门被燕皇下旨覆灭之后,宗门本地里无一生还,倪妙筠与冷月玦来到盛国,而柔惜雪则销声匿迹。这样一位身负绝顶武功的大人物自会引来江湖中猜测纷纷。有说她已随宗门一道灰飞烟灭的;有说她来到一同盛国,準备就此隐居不问世事;也有说她因宗门覆灭一事已彻底疯癫,谁也认不出她来。
让人想不到的是,柔惜雪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既没有疯癫,也没有就此隐居。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飞花逐影】一身功力已经冰消瓦解,比起普通人还有所不如。
但是她站在校场上,淡淡地说着话,几分惆怅,几分自嘲,都不妨碍柔惜雪这三个字。无论她现在变成什么样,无论燕国皇室给她冠上什么污名,无论她的武功还在不在。她都是【飞花逐影】,都是登临武学巅峰的绝世高手。
柔惜雪问完了话,无人应答,她也不再说话。忘年僧心境平定之后作揖道:「柔掌门风华正茂,何来又老又丑之说?至于身体抱恙也是一时之困,愈后自然无碍。柔掌门的修为,不是小僧可以妄议,罪过,罪过。」
倪妙筠闻言不由一呆。忘年僧说话一向粗鲁又颠三倒四,这几句居然说得字字清晰。二来因柔惜雪的容貌不仅堪称绝色,且幼年起就受佛法熏陶,平常均是慈眉善目,让脸庞显得十分柔和。也因此,倪妙筠几乎忘了掌门师姐的年岁已不轻,连忘年僧见到她也只能以小僧自称。
女郎花了偌大的毅力才离开吴征先来到突击营,柔惜雪终于重新振作起来是主因。她更知道掌门师姐会给这只已成强军的突击营带来怎样的改变。倪妙筠为掌门师姐的振作而开心,又为她的身体与心神担忧。训导这些豪杰,会不会让她忆起从前教导师姐妹们武功?又会不会让她因自身手无缚鸡之力而黯然神伤?
倪妙筠望向柔惜雪,女尼淡然的脸上还是闪过一丝心伤与无奈之色。柔惜雪半合的眼眸抬起,微笑着道:「你们猜得不错,贫尼已武功全失,且丹田大损,终生不可再度修行内功。虽还忝为天阴门掌门,飞花逐影已是往事。」
阳光照射在女尼恬淡的脸上,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晕,仿佛蒙上了一层佛光。
有大智慧者,生而悟道,一心修行香花满路直达西天。也有大智慧者,聪颖过人,可修佛之心有之,争强好胜之心亦有之,在失去超越常人的能力之后方才大彻大悟,由此立地成佛。
倪妙筠心中大痛,若是天阴门没有这番变故,柔惜雪说出这句话来便是悟道前兆。还有血海深仇未报,柔惜雪说出放下【飞花逐影】四字,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安慰。
吴征言行并举,终于重燃起柔惜雪心中湮灭的希望,也激起她再拼力一回的决心。吴征未弃,柔惜雪亦不言弃。可是两人的交集更多源于天阴门的渊源,吴征并不了解柔惜雪,也无暇去触及她的内心。天阴门人修行佛法,私下里俱都显得孤僻,可每一位都有多样的个性,只是被修行压抑了而已。
倪妙筠却知道,柔惜雪愿意站在这里,远比吴征考量的东西还有几多艰难。教授武艺是她从前只对同门做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终日提心吊胆的二十年时光里,或许只有面对着一干可爱可亲的同门时,柔惜雪才是轻松而快乐的。这些回忆柔惜雪甚至不敢去念起,但来到突击营,由不得她不念起。
还有【飞花逐影】四字。面对一干盛国豪杰,在从前,她或许会礼貌地点头赞许一句还不错,可是没有一人能够入得她法眼。天阴门同辈里,年岁最轻的自己都是十一品修为,即使弟子冷月玦,在变故之前也要超过他们太多。但如今,突击营里的任何一人,即使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兵丁都是柔惜雪所羡慕的。——整座突击营龙精虎猛,绝没有一人连登上点将台都要人搀扶。
倪妙筠知道掌门师姐一生艰难,才造就她的坚强。否则武功全失,门派覆灭,报仇全无希望,换做任何一人即使不自尽也会短期内郁郁而死。所以扶与不扶的问题,倪妙筠权衡了无数次。师姐要强,搀扶会伤了她的自尊,但师姐已至弱,不搀扶着她未必支撑得住。
倪妙筠最终选择了搀扶。现实就是现实,即使柔惜雪依然要强。自尊会慢慢放下,身子骨才是首位。可是倪妙筠实在没想到,放下自尊的过程那么难过,连旁观都觉得心疼。更为艰难的是,柔惜雪的自尊不是源于对自己曾经身份的自傲与矜持,而是源于自己的无能。
「苦智大师请出列。」倪妙筠向忘年僧扬了扬下颌。忙碌起来的时候,或许柔惜雪会淡忘这些。而且倪妙筠胸中也燃起希望的火光,她知道柔惜雪除了一身十二品的绝顶修为之外,还有什么能耐。
「哼,坏人吹嘘他的……是坏东西里的十二品高手。掌门师姐可不仅武功是十二品,论起授徒的本事来也是十二品,余人给她提鞋都不配!」倪妙筠是念念难离吴征,所谓恋情蜜里调油,不外如是。
「是。」忘年僧两步跑来点将台下站好。天阴门被燕国污蔑的名声对突击营而言都是狗屁——倪监军谁敢不服气?敢不服气小心吴大人打你。江湖草莽又最服气的就是本事,没了武功的柔惜雪还是柔惜雪。
「贫尼精力不济,客套话就不多说,还是抓紧的好些。苦智大师可否使一路武功来看看?」柔惜雪微微一笑,深吸了口气振奋精神。这里的每一位豪杰都是将来覆灭暗香零落的力量,每一位豪杰都值得自己悉心教导,每一位豪杰都会在将来为师妹们报仇雪恨!
「小僧放肆。」忘年僧合十一礼。先喃喃默念祈祝一番,简直比从前寺庙中十年一度的水陆大会还要庄重。习武之人修炼一辈子,能登堂入室者稀少,作为同道,谁又不以在这些顶尖儿人物面前耍上三招半式为荣?若能还能得两句赞许,可谓光耀门楣。尤其这位可是佛宗的偶像柔惜雪,放在从前寺院里,这事能吹上一辈子。
忘年僧的祈祝正是告知师门列祖列宗,又记得柔惜雪嘱咐过要抓紧时光,三言两语就把满肚子的话说完,运足浑身气力,呼喝一声直直打出一拳。拳风到处,空气中似传来炸裂的声响,一声长衣猎猎飞舞。
自感状态极佳,内力运使到了巅峰,忘年僧大喝一声,一路拳法泼风似地使开。但见拳风虎虎,他胖大的身形似柄开山巨锤,挡者披靡,周旋处又不失灵巧。出招间拳掌交加变幻,威力不俗。忘年僧的武功在突击营中算是高的,这一路拳法更是生平得意功夫,全力使将开来,颇具一流高手风范,引得营中赞叹喝彩声不绝。
忘年僧得了鼓励,越打越是兴发,只觉举手投足,平生未有如今日这般圆转如意。一时豪兴大发,两记收招更是打得呼喝连声,仿佛平地起了个霹雳。
一路拳法使完,忘年僧又忙拱手而立,比起平时憨夯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语。见着了自己心中偶像,连行事都收敛许多。
「大师是岭南普森寺的传人?」柔惜雪的目光有些闪烁。忘年僧的拳法落在眼里,好些地方快得看不清。她不及神伤,那些刻印在脑海里的武学典籍像书册一样被翻开,忘年僧的拳脚路数很快被认了出来。她甚至知道这一路武功叫【泼风伏魔掌】。
「小僧正是普森寺不肖徒。」忘年僧心中突地一跳。来陷阵营之前他落草为寇,向来不敢提师门。这一口就被柔惜雪叫破出身,念及从前的罪过不由满面羞惭。
「这路泼风伏魔掌若是练到极处,足以为江湖一流高手。大师虽有欠缺,平日修行得也足够刻苦,才有如今的境界。」
柔惜雪侃侃而谈,倪妙筠心中却越发沉了下去。柔惜雪昔年殚精竭虑,几无一刻閑暇。不是带着师妹们修行,就是忙于门派政务,仅剩的一点点时间也拿来研习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学。倪妙筠从前对这一点不以为然,总觉贪多嚼不烂,天阴门的武功都练不完,再去了解其余的武学又有何用?而且柔惜雪研习的不仅有长枝,青城,昆侖这些与天阴门齐名的门派武学,还多有些不入流的门派旁枝末技。现在回想起来,柔惜雪所做的这些无用功,都是为了找出霍贼的出身,以便挖出他的真面目。
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想而知当年的柔惜雪有多么绝望,其坚韧又到了何等地步。
「普森寺的武功根基扎实,但失于巧。这套泼风伏魔掌则颇显灵动,算得上镇派武学……」
柔惜雪如数家珍,说得忘年僧从五体投地的佩服,又到惊疑不定。像普森寺这等门派,让柔惜雪知晓就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哪里还值得天阴门掌门花时间了解?而柔惜雪将普森寺的武功说得巨细靡遗,简直就像在里面修行了十年八年一样。若说柔惜雪刻意準备之后在今日抛了出来,忘年僧实在不解她为何这么做,以自己的身份能耐,绝无这般号召力。若要说柔惜雪从前就知道,又实在难以置信。
「苦智大师能不能再使一遍泼风伏魔掌?」忘年僧正愣神间,才见柔惜雪站起身来,还挥手制止了试图劝说的倪妙筠,步下点将台道:「贫尼喊停,就停。这一趟要使得慢些,否则贫尼未必跟得上。」
「是。」忘年僧不敢怠慢,也不敢提气,唯恐伤了就在左近的柔惜雪,又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打起泼风伏魔掌来。
第一招罗汉震怒刚罢,才接上第二招佛生烦忧,就听柔惜雪喊了声:「停。」
佛生烦忧正是拳变为掌,由起手式的刚猛无俦中生出一股巧劲来。忘年僧被一声娇呼打断,硬生生地停在弓步扭腰之姿上,可说万分别扭。柔惜雪踩着芒鞋走近,抬起手中的竹杖在忘年僧的腰际,膝弯与肩头连点三记道:「武学最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逆天而行殊无益处。大师的根骨结实,正该一力刚猛,发挥长处而避开灵巧不足的短处,拘泥于招式强行为之大可不必。抬高三寸,降一分,开三分……」
「啪啪啪……」一根软绵绵的竹杖,助忘年僧修正着姿态。说来也怪,柔惜雪这里三寸,那里一分地做了几处微调,忘年僧的别扭忽然尽去。这一招佛生烦忧虽失了一股巧劲,以忘年僧的胖大身形不仅显得威猛,更有股渊渟岳峙的沉稳。
「咦……」惊异之声成片地响起。在场都是练家子,一见忘年僧的姿态便知这一招虽少了巧劲,不符合这套掌法的精义,可让忘年僧使来,威力何止会增加一倍?威力倍增,原有的精义又算个屁?
也有脑子灵光者立时醒悟。他们的宗门都算不得顶尖,门中长辈同辈固然有出色者,但比起柔惜雪来怎堪同日而语?从前师傅教导的武功大都是师门留下的精华,师傅的才情未必就强于列祖列宗,故而要他们照着修习即可。若有什么不符之处还要怪罪练得不好,免不了受一顿责罚。可柔惜雪是什么眼光?他们师门列祖列宗毕生的智慧也未必及得上这位随意瞄上一眼!
就这一眼,人家就知道你的根骨如何,你演练的这套武功有什么长处,什么不足。且柔惜雪似乎生就一双慧眼,能轻易地看清这套武功哪些招式适合你,哪些招式不适合你,还能立刻给你调整出一套因人制宜的新招式来。
校场之上的惊异之声转瞬即逝,似乎困扰自己许久,多年无解的难题有了灵光一现的转机。忘年僧仿佛悟了禅机一般怔怔呆立半晌后,抬起手来慢慢地打出一拳。
还是那套泼风伏魔掌,这一趟打起来机巧灵动不显,忘年僧一拳一脚,着着都打出一力降十会的气度来。一套掌法打完,忘年僧又呆了片刻,再度打了起来。
柔惜雪微微点头看着他自行打完第二遍,到了第三遍又频频出言打断,举着竹杖这里一拨,那里一点。眼见得忘年僧出招越发凌厉威猛,竟有突破极限的势头。
忘年僧在柔惜雪的指点下打完第三遍,又自行打了两遍,再呆了片刻,三步抢进跪在柔惜雪面前砰砰砰地磕起响头来。像他这样到了一定年岁,武功已有多年不得寸进,可谓终生无望的突击营里又何止一人?柔惜雪的点拨仿佛为他拨开重重迷雾,新的境界又现出一线光明。这等授业之德,忘年僧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表达,只能用磕头稍表谢意。
「大师不必如此。贫尼是你们吴大人派来的,待吴大人来到营中自去谢他就好。」柔惜雪不肯受,轻移莲步闪在一旁道:「贫尼这里还有一套掌法,大师平日里抽空修习,当大有裨益。」
「师姐……」倪妙筠大急。柔惜雪指点群豪的本事不出她意料之外,可是细致之处居然也丝毫不逊从前指点同门。一个忘年僧前前后后就快去了半个多时辰,营中五百余人要指点到什么时候?以柔惜雪现下的身体又怎生支撑得住?听得柔惜雪还要亲自演示招式,当即要代劳出力道:「要使哪一套功夫,由小妹代劳吧。」
「你没学过不会的,不妨事,我来吧。」柔惜雪扎了扎束腰,淡淡道:「贫尼身无内功,只能使个式子,也使不快,大师当看得清。使得不好的地方,大师当也能明白。」
她单腿一提向前缓缓踏出个后弓步,单腿又起使了个金鸡独立式打了个圈。飞花逐影的轻功足以睥睨世间,可这一旋踉踉跄跄险些倒地,她所谓使得不好正是因此。柔惜雪一摆手不让倪妙筠靠近,低着头稳住身形,倔强地一招一式踉踉跄跄使了下去。
忘年僧双手合十不住念念有词,用心记忆之间,居然也虎目落泪。他不明柔惜雪身上有什么变故,只知这样一名出类拔萃的女子若身手不再,从此被疾病缠身,实是世上最残忍,老天爷最无情的事。
校场上有满营豪杰用心记忆的粗重呼吸声,也有讶异的惊奇声。柔惜雪将掌法打完之后,抹了抹额角汗珠道:「苦智大师记得了么?」
「记得了,记得了!柔掌门恩惠更没齿难忘。」忘年僧又跪地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
「记得用心修习,这套武功我虽不认得,但能补足你凌厉有余,灵巧不足的缺憾,或能得以阴阳并济。半年之后掌门师姐还要考校的。」倪妙筠扶着气喘吁吁的柔惜雪坐下,急切间措辞与语气都显严厉。
「以苦智大师的资质,百日就够了。」
柔惜雪目光如炬断言百日,其实以倪妙筠的眼界判断也差不多。她说出半年之期像是在宽限忘年僧,更是在疼惜自家师姐。——三个月练熟了又要教一套新的,营中五百人该怎么办?要累死师姐不成?那自是要灵机一动,定个半年之期了……
可怜忘年僧得柔惜雪这一赞,简直像香花满路般舒泰,大喜之下抬起头来,正对上倪妙筠怒目直瞪。不知是否今日柔惜雪佛光普照,这浑人的脑瓜子居然也清明许多,见状缩了缩脖颈低头道:「柔掌门惠赐,小僧茅塞顿开,参悟一辈子也不够的……」能把这套新掌法练熟,说不定武功都能升个半品,为人不能太贪,不能太贪……
倪妙筠虽背对自己,以柔惜雪的聪慧与心智又怎会有所不知?柔惜雪不觉莞尔一笑,道:「师妹不认得这套掌法,但营中倒有人认得。八极门的高足在此吧?不知是哪一位?」
柔惜雪传授掌法时,曾有人惊疑出声,显是对这套掌法耳熟能详。柔惜雪武功全失,只听得惊疑声,却不知是谁所发。
正问之间,【杀手相师】墨雨新越众而出,一言不发就先砰砰砰磕了三个头才道:「若无柔掌门亲身试演,小人万不知【六合玄天掌】有这般变化,小人心悦诚服。」
柔惜雪笑道:「这一路掌法正是脱胎于【六合玄天掌】,精义虽有所相似,招式却又不同,算得上贫尼自创。倒不是唐突了八极门,更不敢未经许可擅自传授八极门的武功。」
「柔掌门自创的武功,使得,当然使得。」墨雨新低着身,心中暗道:「若是师门得知柔掌门精进了【六合玄天掌】,怕是要开了祖祠大谢天地祖师庇佑,哪里还敢怪罪半句。」他惴惴不安,眼见忘年僧得了天大的好处,习武之人谁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虽机缘巧合自己被柔惜雪点了名出来,又不知她是否会传授自己武功,会不会像忘年僧那样立竿见影。患得患失之间,一张铁口直断的巧嘴居然哑了一样,不知该说什么好。
「墨师不妨也演一路拿手武功让贫尼看一看。」柔惜雪小声向倪妙筠问了名姓,说出让墨雨新无比期望的话来。
突击营里的时光从未像今日一样过得这般快,群豪的热情也从未像今日这般高涨。女尼踩着一双芒鞋,提着的竹杖就像点石成金的妙笔,又像内里藏着甘露只洒心田。任何一人使出武功来,她都能一眼看出不足,再想出补足的办法来。各门各派的武学,甭管你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似乎就没有她不精通,不熟悉的。
忘年僧还因此满面羞惭,初时以为柔惜雪是针对自己,哪想得到人家分明就是博学多才,只是自家运气好才第一个受了恩惠而已。
一日下来,只教了十来人便入了夜。柔惜雪累得甚是憔悴,但容光较之近来倒是少有的好,几可与在烟波山上见到重生的天阴门相提并论。
倪妙筠固然心疼,但是劝又劝不住,想起吴征的嘱咐:「柔掌门身子骨不好不能过分疲累,但是她若诚心想教,八成你也拦不住她。她现下心中有希望,其实不必刻意阻拦,就让她尽心尽情倒好些。实在不成,营中每操演三日,歇息一日也就是了,让她没人可教。」一想吴征的话确实有道理,只能窥準了时机在操演中让群豪歇息,以此迫使柔惜雪暂歇一阵。群豪尤其是尚未得到教导的,看得心痒难搔,可心情虽急迫,也识趣地远远离了开去。閑聊起来,话里话外不外乎燕国皇室作孽,让天阴门覆灭,坑害得柔掌门这般凄惨云云……
如此一连过了三日,晚间用过了饭,倪妙筠便伺候柔惜雪沐浴安歇。这三日来,每一回都将柔惜雪累得够呛,因此晚膳沐浴后便觉困倦,早早睡下。
「师姐,明日营中不操演,他们关在营中闷得很,难得放假都要出营去玩耍。师姐也不用心急,教授武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该累了就多歇一歇。」倪妙筠为柔惜雪展开被褥,又从衣柜从取出换洗的衣物。营中条件相当不错,留给柔惜雪的居所不仅物件一应俱全,还有个单独的小院。特地被遣来照顾柔惜雪的婢女也早早备下了沐浴热水。
「吴掌门今后要带着他们剿灭贼党,贼党里高手众多,又藏得甚深。与贼党之战随时有性命之忧,他们武功越高,胜算就越大。我只能为大家做这点事情,其实算是他们给我恩惠,我累些又算得什么……」柔惜雪筋疲力尽,有些无奈地看着倪妙筠利落地忙里忙外,又被她搀扶着来到浴房,深感无力。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是师姐常常教导小妹的,师姐当保重贵体,万务急于一时。那……师姐,小妹先出去了。」倪妙筠放下衣物,浴巾便退了出去。依她的想法是要伺候柔惜雪沐浴的,但是掌门师姐从来都不肯。从前她武功盖世时不肯,现下武功全失一样不肯,谁都不能被网开一面……
房门被关紧,柔惜雪才松了一口气。
倪妙筠如果固执强要帮助自己,自己现下已没得半分推拒之能。她没有违抗自己,只因对自己敬重。柔惜雪苦笑一声,自己真的值得她敬重么?
衣衫一件件地剥落,两团大而隆圆的美乳,两瓣丰腴莹洁的臀儿,比例绝佳的长腿,柔惜雪殊无半点自傲,反而禁不住浑身发颤。任谁也想不到,此刻的柔惜雪才是最为脆弱,又最为煎熬之时。
她忙不迭地沉进水中,仿佛屋外有一双可怖的恶鬼之眼,正在窥视着自己的娇躯。她无处可逃,只能以木桶暂时遮蔽。只消恶鬼的目光不能及,便能有片刻心安。
心下稍定,她喘着粗气睁开眼来。眼前是冷月玦与倪妙筠不止一次给自己推荐过的物事。高高挂在墻上的沐桶,只需拔开木塞,瀑布般的热水就能沖洗全身。可她从来不用,即使明知这是一件极便利的东西,也不用。
「我已斩却烦恼丝,又何须沐发?」宽慰之言骗不了自己,心中的惧怕时刻都在提醒自己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恶魔,恶魔!我恨不能生啖你血肉,为师妹报仇雪恨……」温热的水流没有安宁柔惜雪的内心,反而让她在无力感之间怒焰滔天。
正如吴征所言,天阴门失了根基之地不是柔惜雪沉沦两年的主因,同门香消玉殒才是。若是柳寄芙,索雨珊,郑寒岚,姜如露等人还在,她又怎会彻底垮掉?
「一切都因你这个奸贼恶鬼而起!你若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佛祖错了!!」柔惜雪咬牙切齿,似要借此才能鼓起一丁点的勇气。她双手扶在桶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合上双眸……
脸上的血色忽然之间全数褪去,汗出如浆,隐在水下的肌肤却又泛起红光。锁紧的眉头,咬紧的唇瓣,柔惜雪似在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中煎熬。以她的坚忍居然有无法抵受之感。
功力全失,从丹田始。桃花山与霍永宁一战,在重伤之下强提功力欲与贼人同归于尽,可惜最终功亏一篑。奔涌的内力自受伤的筋脉处弥散,失控,终于重创了全身经脉,再殃及丹田。原本再过一段时日,她就会在晕迷间被自身的内力杀死。
幸得祝雅瞳为她逐步化解了失控的内力,可代价也颇为惨重。不仅全身内力被祝雅瞳打散,抽离体外。经脉与丹田更是伤痕累累,再也容不得丁点内力,就此一生不能再习武。
已经有两年不曾有过半点修行武功的念头,意味着已认命了两年。可是与自己有类似遭遇的吴征,那个曾被自己视为祸星的少年郎,凭借他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仇难忘,所以她来到这座军营,心甘情愿地为吴征教导这帮豪杰。不会藏一点私,只因自己报仇的希望全都凝聚在突击营里。
可是一边教导着豪杰,一边也有对自己的悔恨与不满。为什么自己这般自甘堕落,为什么自己就要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自己连一套招式都无法连贯地使出来,无数次地在豪杰们面前丢人现眼……
师妹们还在等着我为她们复仇,焉能做这样自甘堕落的柔惜雪?
柔惜雪强行运起师门心法,咬着牙,抵着鉆心的裂痛感受着体内的一点点真元。修养了两年,丹田与经脉的伤势早已愈合,即使已是畸形,内力有一点,就算一点!以自己的资质与聪慧,只消吃得苦,为何不能另辟蹊径?也不指望能功力全复,只消有个五六成,也不至于沦为看客……
提气,强运,剧痛袭来,脑中电闪雷鸣,喉间一哽,再忍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柔惜雪咕咚一声栽倒在桶沿,就此晕了过去。
幸好倪妙筠还在院中等待,闻声急忙赶去沐房。事态紧急,途中就连呼了几声师姐,见没有回音便再顾不得禁令推门而入。只见柔惜雪满口鲜血晕在桶沿,大吃一惊之下慌忙将她扶起,洗凈了面上鲜血,用浴巾包住了身躯奔回屋内,在床上平躺着放好。
倪妙筠医术平平,伸手把脉之下只觉柔惜雪脉象散乱,幸好还算有力,呼吸也不见有断竭之象,这才略略安心。女郎定了定神,不明柔惜雪因何忽然吐血,又见她一时半会难以醒转,生怕她着凉,忙抽下潮湿的浴巾,展开锦被为柔惜雪盖上。
浴巾脱落,柔惜雪的娇躯就此展露在眼前。她身量中等,但肌肤白凈皙透,且形体修长而高洁,极具美感。失了武功之后娇躯比之从前更加丰腴,却又不显肥腻。可让倪妙筠呆住了的,还是她胯间与脐眼中央那一枚触目惊心的纹身。
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枚淫靡凄艳,不堪入目的纹身。柔惜雪重伤昏迷不醒时,每日为她擦拭身体都会见着。当时不明掌门师姐身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此后得知她的遭遇,也知道腹与腰这两枚纹身的由来,不堪回首,也逃避似地不敢提起,慢慢淡忘。
今日一见,才知这是两处即使剜肉刮去,也已被深深刻在心口的伤痕。所有的耻辱与仇恨,都被刻在了这两枚纹身上。
「师姐定是强行想修习内力才又伤了经脉,吐血昏厥了……」倪妙筠为柔惜雪盖好锦被,手捂面门狂奔出了小院。关上了房门,再忍不住悲从心来,跪地掩面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