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夜宵禁,天光放亮时镇海城又忙碌起来。贼党闹出的事情影响了百姓日常生活,但日子还要过,镇海城的繁华在风波过后依旧。
风泊客栈在镇海城的最中心大街处,比起城门口的几家来当然更为奢华舒适。杨宜知醒来时,正对着窗明几凈,天日正好。
从大牢里被放了出来,摆脱了暗无天日与臭虫满地,到这家镇海城最好的客栈里用柚子叶跑了个舒舒服服的澡,又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才来得及感慨。
从小到大,委屈也不算没受,但这么大的委屈还是第一回。受人冤枉也就罢了,那大牢真是……就算在牢里已尽可能被优待,杨宜知也绝不想再进去呆上哪怕一剎那。
幸亏掌门师兄来得及时,杨宜知感慨一声。自小到大两人相厚,吴征将他救了出来,也不怪罪,只拍了拍师弟的肩膀,摇头道:「是他。我已清理门户。」
杨宜知默然,总是传道授业的恩师,也曾是自己的骄傲。可这样一个人,真实身份却是门派大敌,杨宜知百感交集。昨夜倦得很快入眠,今晨一起,虽是风和日丽,依然有难言的惆怅。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老实不客气,店小二绝不敢这么敲门。杨宜知一骨碌爬起来,清水抹了两把脸整好衣冠,赶忙开了门,门外来的居然是二师兄戴志杰。
「没吵着你安歇吧?」
「没有没有。」杨宜知陪着笑,拉椅子请师兄坐下。相较而言,吴征一向和颜悦色也开得起玩笑,杨宜知对掌门师兄虽尊重,相处起来也没那么多规矩。对这位不茍言笑的二师兄,他反倒更加惧怕一些:「二师兄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戴志杰瞪了他一眼,倒没开口呵斥,反而宽慰道:「辛苦了。」
师兄弟之间对视,目光温暖而哀戚。顾不凡一生对门派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到头来教子不善,妻子二人背叛师门坑害忠良,他以死尚不足以赎罪。作为弟子,戴志杰日以继夜想为师尊洗刷污名,杨宜知现下也背负了同样的前尘之罪,不由升起同病相怜之感。
「这有什么。」杨宜知苦笑,两兄弟心意相通,他也拉开椅子坐下道:「今后才有的苦咯……」
「掌门师兄没怪你,不必如此。」
「他也没怪你。」杨宜知瞪了戴志杰一眼,道:「对了,掌门师兄如何了?二师兄既然来了,何时一同去拜会?」
「他没空,所以才特地着我从烟波山乘扑天雕赶来。」戴志杰意味深长道:「掌门师兄重伤在身,倪,冷两位仙子日夜守护,无论生人熟人,一概不準靠近!」
「哦……」杨宜知心下恍然,强抑振奋之心道:「掌门师兄闭关疗伤,不可前去打扰,待他伤愈我再去便了。」
「你心中有数就好。这段时日镇海城的相应事务,我代大师兄暂时打点,你来帮我。」戴志杰瞥了师弟一眼,面泛恶心之色道:「我还带了个人来,扔在掌柜处看管,你自己去领。」
「谁呀?」
「还有谁?」戴志杰忍不住冒火道:「当然是火虎堂的厉白薇,掌门师兄待你真是够好的了!冷仙子已废了他的武功,掌门师兄刻意交代过,这人女子的那一面没听说做什么恶事,也就罢了,男子的那一面血案累累,三日之内务必毁去!至于其他,看你受了那么大的罪,由你处置!」
「是是是。」这种癖好昆侖派上下就他一人有,吴征对此异常反感,这一回【法外开恩】,杨宜知喜出望外道:「谨遵师兄吩咐。」
「门中叛徒之事,我问过掌门师兄,他说我们昆侖派不搞连坐,更不怪罪于你。」戴志杰起身欲行前又吩咐了一通,望着笑嘻嘻的杨宜知道:「你跟我装没事人没有关系,到了掌门师兄面前不要这般。掌门师兄宽宏大量,赏罚分明,他知你心里苦。你我都曾逢其事,我也懂。」
「二师兄放心,我这一生都是昆侖弟子,杜中天也终归曾是我师父。掌门师兄不搞连坐,但是过便是过,授业之师犯的错,做弟子的理应承担。二师兄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杨宜知欠身郑重道。
戴志杰板着脸,半晌后道:「快去领人,该干嘛他妈的干嘛去,尽说些废话。」
……………………
晨光灿烂,日上三竿的时候,闹中取静的小院里也终于有了人声。
凉亭石凳上,年轻的男子神采飞扬地说着故事,身旁的女尼则垂着头,嘴角泛着一丝微笑,正听得入神。
「紫霞深陷险境,至尊宝面对着紧箍和观音菩萨的忠告,我猜他心里一定是万分愿意带上紧箍的。因为除了戴上紧箍之外,想救紫霞别无他法。可惜戴上紧箍之后,和紫霞就情缘断绝,再无相见之日。所以这一刻,至尊宝一定十分为难,你说,他是戴呢?还是不戴呢?」
男子似已全然投入到精彩的故事里,耳听身旁有悉悉索索的响声,又过了片刻才偏过头去。只见女尼手上多了一顶以柳枝编就的圆环。她看了看显是十分满意,将圆环朝头上一戴,双手合十,却又扭身连连,摇头晃脑。活像个刚戴上紧箍受戒,仍不安分的顽皮新僧,十分可爱。
男子失声而笑,摸了摸柳枝环道:「他当然戴了?」
女尼点了点头,柔声道:「他若真爱紫霞,就一定会戴。着眼于前,才有将来,这个道理就像……就像……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额?这类比还真新奇,有道理!」男子开怀地笑了起来,摘下女尼的头环道:「你能这么想我高兴得很,欢迎回来,天阴门柔掌门!」
柔惜雪双手维持着合十之姿,闻言躬身一礼。内息在体内流动,虽弱,虽阻滞多多,但她仍时时刻刻鼻尖发酸,想要流泪。这样的内力,渴盼了多久,四处晨光下仍觉犹在梦中。
重伤之后报仇无望的消沉在这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她不仅重新拥有了力量,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好伴侣。风华正茂的吴征,一次又一次地翻转乾坤,化不可能为现实。柔惜雪心潮起伏,对身旁的少年郎越看越爱,满心感恩与欢喜。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着眼于前,才能争取将来。」吴征拍了拍柔惜雪。女尼丹田已毁武功全失,经脉里又残留着无数散乱的内力。所以吴征传给她的,几乎是未经修改的《道理诀》。柔惜雪不明神经与细胞之学,吴征只能在交合时引导她的内力运转。这女尼天资之聪颖当世屈指可数,靠着【死记硬背】强行开辟出新的运转路线。假以时日,待她圆融贯通,仍是不可轻视的高手。可惜她丹田已毁,不能再温养内力,想要恢复从前的武功已不可能:「报仇雪恨,我们一定能做到。」
柔惜雪自小到大,从未像现在这般信心十足。在这样一座强大的吴府里,即使是暗香零落也不再那么可怕。女尼深吸了口气,她现下全身心都要投入的,就是让吴府更加强大起来,陪伴吴府的主人迈出最重要的一步——跨上武学的登峰造极之路。
「从今往后,唯吴掌门之命是从。」柔惜雪庄重说完,又弯眉妩媚一笑,倚在吴征怀中甜甜地道:「主人,该修行了。」
「正是。」吴征拍拍腿起身,道:「请惜儿指正。」
「惜儿不甚荣幸。」万料不到有朝一日,会在小院里陪伴这位天阴门衰弱的【罪魁祸首】渡生死玄关。小院里没有醉舞绮席,没有清歌绕梁,只有孤孤单单两人唇齿相依。在他没有跨出那一步之前,不会有人进来,他们也不会出去。柔惜雪癡癡地想着,以吴征的资质,数月时光足矣。数月太长,金山寺一役过后,外界风起云涌,必然有许多变化,吴府还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数月又太短,仿佛转瞬即逝,她已觉这处小院好过梦寐以求的西天极乐,不舍离开。
吴征倒提长剑,剑尖点地,闭目微扬首,一呼一吸之间,澎湃的内力在四肢百骸间奔腾。他的内功已积累得极其深厚,胜杜中天如探囊取物,力敌屠沖二十余招互有攻守。新得柔惜雪的玉骨之躯后,已完完全全站在十二品的门槛前。但是武学不是筹备粮米,只需不停堆积到数了即可。境界就算近在眼前,也有看得见摸不着,一辈子难入其门的可能。
剑锋寒光闪烁,剑尖一颤,长剑翻转,吴征平平刺出一剑,令柔惜雪目光一亮。这一剑朴实无华,甚至不带丝毫烟火气。但是武功就是这样,修行过程中往往眼花缭乱繁复无比,但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大道至简。一拳,一脚,一记直刺横劈,简简单单中力道雄浑,让人难以匹敌。似祝雅瞳的【迷梦八式】这等高深武学,则是绝顶高手都不会轻易使出的搏命之招。
柔惜雪精研天下诸多门派武学,眼光不仅高,还十分独到。吴征这一剑力贯苍穹,又能使得举重若轻,相比他在金山寺里的武功,分明又涨了一截。柔惜雪不禁感叹【道理诀】的神奇,不仅在内力运行之道上独辟蹊径,双修之法也是功效如神。据吴征所言,双修只可为辅,不可为主。这等速成之法,双修的次数越多,时候越久,效用也就越低。但眼前自己【新鲜热辣】的玉骨之躯立竿见影,还是让女尼芳心可可,羞意连连。
吴征一剑既出,后招源源不断。只见他剑势如潮,翻翻滚滚,神在剑先,连绵不绝。出招看似心不在焉,其实每一式都有迹可循。发剑看似遵循招法的条条框框,细微处又随心所欲。
这一套天雷九段五十余招打完,吴征收招,满心期待地看着柔惜雪。练功是正事,两人再亲密也不可嘻嘻哈哈。——就连在桃花山谷底,溺爱如祝雅瞳也不茍言笑。柔惜雪也是一样,更不敢稍动旖旎之心。
「这一路使得怎么样?」
「杀气太重了。」
「昂?」吴征大吃一惊,他对今日这一路剑招最为满意的地方,就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尤其是每一剑都有鬼神莫测之机,还能不带烟火气。这么空灵神妙的剑招,居然被评价为杀气太重,心理上着实有点难以接受。
「你的人虽然没有杀气,可是,这里都是杀气。」柔惜雪纤指在吴征身周画了一圈,只见他身旁的花草至今依然摇晃不绝,扬起的尘灰也未落尽:「你现下的样子只是刻意为之,一身杀气想藏起来,可惜藏不住,说明你离真正的随心所欲还差得很远。」
吴征挠挠头,果然草木摇杀气,这一下被打击得不轻。也还好是柔惜雪,若是换了祝雅瞳,就方才志得意满的劲儿只怕已一棍子敲了过来。
「再练。」不爽归不爽,柔惜雪说的确有道理,正中吴征软肋。他心中也不由一凛,每回双修过后,功力总有长足的提升。在与柔惜雪双修以前,也满拟晋升十二品修为是当然之事。得柔惜雪点醒也有些自责——以祝雅瞳之聪慧,还要入江南游历十余年,历经多少生死关头才能跨越那道门槛。以陆菲嫣积累之深厚,同样要闭生死玄关苦修数月。天下间哪有多少易如反掌?何况是武道极途。
「不着急,你跟着我试试。」柔惜雪取了根树枝当作短剑——她刚刚恢复内力运转,功力甚浅。女尼也是一剑刺出,但招式与天雷九段的气势雄浑全然不同,只是云淡风轻,简单得几乎简陋,就是一剑直刺,全天下没有人不会。
「嗯?」吴征虽有疑惑,但已跟着柔惜雪的剑招使下去。直刺,上步直刺,横劈,挥砍,斜挑,剑招之中最为基本的路子一遍又一遍地演下去。
柔惜雪心中自有慧剑,以她眼光之高,自然一眼就看出吴征武功的缺陷所在——根基不足。缘由不是吴征从小偷懒不下苦功,而是功力进步得太快。天资极高者也需要三四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他二十岁出头就已办到,用于打熬根基的时间自然不够。这一点与祝雅瞳不谋而合,自从桃花山谷之后,祝雅瞳对吴征打熬筋骨,筑实根基的修行就没有断过。
这一练不知不觉就练到天将入夜,完成一天的功课之前,最后一遍柔惜雪才将剑招略作改变。改变简简单单,吴征瞥一眼就能明白。不过是直刺途中忽然偏了一寸,上步直刺的步子小了些,刺的方位低了三分。吴征却一招一式使得分外凝重,这些根基之外的点滴改变看似不大,但天下间所有繁复至极的招式都由这一点一滴的改变,增加而来,以他现下的武功,体悟起来比初学武艺时分外不同。
……………………
时光荏苒,转眼间金山寺的激战就过去了大半月。这一日,盛国皇帝先发国书,再颁圣旨。国书中谴责大秦朝堂纵中常侍屠沖,昆侖派弃徒,暗香零落贼党杜中天暗中残害盛国百姓。圣旨则下令屠沖于紫陵城门外荒郊曝尸三日,杜中天十日之后于菜市口凌迟处死。再有犯者,以上为例!
这是张圣杰二十日里第四次在金銮殿的朝会上龙颜大怒,怒火之盛前所未有,几至暴跳如雷。君王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国境内出现刺客。何况针对的还是吴征,于友情,还是于他对盛国的至关重要,都是君王大怒的原因。凌迟处死这样的重罪极其罕见,盛国人人赞颂的明君初次降下这等罪责,还是御笔钦点,杜中天这辈子也算不枉了。
当日屠沖的尸体就被挂在野外。风烛残年的中常侍大人被剥得赤条条的,他死了已有二十余日,盛夏时节虽用了最好的药物,尸体也已枯干。更兼臭不可闻,四周虽有人指指点点,也无人愿意靠近。除了依稀能见他的轮廓之外,胸口两道掌印清晰可见。
从印记来看,这是一双好看到极点的纤手,若非绝色美人,万万长不出这样秀美的一双手。可这两掌打得屠沖胸口深陷,大片的胸骨寸断,体内淤血干透之后,印记已全然发黑,触目惊心。这位美人显然是含怒全力出手,不留丝毫余地,才将屠沖这样的大高手一击致命。天下间有这样功力的美人屈指可数,江湖中人轻易都能想到是谁。至于她为何暴怒,各种猜测的流言纷纷,不一而足。
气派又低调的吴府仍像平日里一样大门紧闭,让常人生出敬而远之的畏惧。午后一顶轿子从皇城门口直抬到府里时,大门才开了片刻。
祝雅瞳下了轿子,轻舒了口气。以她的长袖善舞,自然不会应付不来朝中的人情世故。以她的功力之深湛,也不会因这点公务而觉得疲累。唯一让她不舒服的,就是这身朝服。
朝服剪裁宽大。虽陛下为了照顾祝雅瞳身为女子,请了宫中御用的女红专门为她量体裁衣,但祝雅瞳并未一位追求美丽。说来也好笑,她当初代表吴府入朝为官,最让吴征为难的,便是她的艳冠世间。以她的姿色,谁人不想一亲芳泽?穿上朝服之后,带着七分美艳,三分官威的模样,凭空又让人添了几分征服欲望。若这身官服再依她的身材定制,衬托一身曲线玲珑,这朝会到底还开不开了?
所以祝雅瞳的四品官服只是裁剪得小了些,连腰肢都不束,裹在身上依然宽大,穿了小半天下来浑身的不舒服。
「夫人回来了。」玉茏烟正在花厅里,见了祝雅瞳忙迎上去,挥手吩咐闭了厅门,为她取来早备好的衣物,将屏风拉起让祝雅瞳换衣。
这也是近来吴府新增的规矩,祝雅瞳实在对朝服的不舒适难堪忍受,回府以后甚至来不及回到后院就想脱下。时不时又有些事务要与她商议,一拖延更觉浑身难耐。府上诸女心细看得真切,于是每逢朝会就为她备好衣物,下朝后就在花厅里更换。此事不为外人所道,就是这间花厅凭空添了一份香艳。
「你今天回来得倒早。」祝雅瞳换上舒适的长衫,惬意地抿了口温茶关切道:「莫要太累啦,有什么事,慢慢来就好。」
「自从修习了武功,一点都不觉得累。」玉茏烟低声道:「妾身笨得很,更要加倍落力才行。对了,有件事要先报与夫人知晓。吴郎今日传信,说待他出关之后,请柔掌门来二十四桥院援手。妾身手上一摊子事情都与贼党有关,柔掌门几乎醉心于此,她的见识又远非奴家可比。妾身早觉力不从心,柔掌门前来相助,正解了燃眉之急。另外……吴郎说柔掌门也正重修武功,正巧与奴家做个伴儿。」
「征儿现下已是大将之材,所作所为都是深思熟虑,我觉得不错。」祝雅瞳嘴上称赞,心中暗暗羞恼,刚想说柔掌门是我师姐,又觉此言大大不妥。再一想吴征与柔惜雪正双宿双飞,爱子人生中极为重要的阶段正与柔惜雪一同渡过,微觉吃味,不自觉地嘟起香唇。
「是……今日朝堂上那么多事,没有意外吧?」
「不好说咯……变数多多,接下来又得闹腾一段时日。就你们老爷乐得清閑,借口重伤闭关享他的艳福,把咱们退出去挡风挡雨。」
「嘻嘻,妾身实在想不到柔掌门居然……居然……嘻嘻……」
柔惜雪动情的因由还只吴征知晓,连倪妙筠与冷月玦也不明所以,但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尼姑动春心,还是全天下最厉害,最虔诚的尼姑,玉茏烟想起都觉忍俊不禁,又大感旖旎。
「扑哧……」祝雅瞳也觉好笑之外,更感傲然。二女交头接耳两句,祝雅瞳才问道:「雁儿回来了么?」
「早夫人小半时辰已回来了,正在后院与陆妹妹一起。」
「走,我们一道儿去,让湘儿也来。」祝雅瞳携起玉茏烟一同行去后院。入了院门,玉茏烟去知会瞿羽湘,祝雅瞳先去寻陆菲嫣。
吴府一派和谐,但诸女私下也各有交好。譬如韩归雁早年不喜陆菲嫣,相互了解与一同出生入死之后却情同姐妹。早年在成都吴府,祝雅瞳常有夜半偷偷去瞧吴征的行径,也不止一回看见爱子与陆菲嫣激情四射的欢好。以韩陆二女的交情,以及颇为相似的身段,爱子贪图香艳,将她们一同摆上床榻联席共枕是意料中事。今日既然撞上了,祝雅瞳沿途忽而童心大起,想要听听二女私底下会聊些什么。
陆菲嫣已是十二品的修为,祝雅瞳想要瞒过她殊为不易。但今日既为提前知会,以有心算无心,祝雅瞳自忖短时间内也不会被察觉。反正瞿羽湘闻讯之后必然赶来,也听不了多久。
计较已定,祝雅瞳一提内力,脚步越来越轻几近于无,待得陆菲嫣的小院映入眼帘时,她的人影都似在阳光下模糊起来。
小院里有外人难以听清的莺声燕语。韩归雁虽未上朝,得知陛下动手的消息止呕,心中自有明晰判断。今日练兵已毕就早早归家不敢有片刻耽搁,已预料到祝雅瞳下朝之后,必然有事相商。
陆菲嫣在院里安坐。诸女各自忙碌,府中内外大小之事都由她主持。美妇性情外刚内柔,又是大家闺秀出身,将府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分毫不需旁人再操心。韩归雁回来时,她刚忙完一天的事务在小院里稍歇。
张圣杰发国书,颁圣旨的事情轰动紫陵城,陆菲嫣更提前就收到了消息。三国之间短暂的宁静必然会因此事而被打破,陆菲嫣近来时常心中捏着把汗。不知道这次的战事能否顺风顺水,不知道吴征能不能踏破玄关,二者之间息息相关。
她与柔惜雪接触甚少,了解不多,也不知女尼能不能助吴征一臂之力。
正胡思乱想间,院外门扉响动,韩归雁迈着一双修长美腿笑盈盈地来到。都是忙碌了大半日身心俱疲,二女互相寒暄放松了好一阵,女将才察言观色问道:「在为吴郎的事情担心?」
「没有啊,你还不知道他么?想做到的事情一定能做到,而且,这一回算是水到渠成,没甚么好担心的。」陆菲嫣早收敛了忧色,还是瞒不过韩归雁一双慧眼。她被戳破心事,镇定地面不改色,微笑答道。
「真- 的- 吗?」韩归雁瞇着眼嘴角玩味笑着,叹息道:「嗨……十二品绝顶高手这种事情,在你们看来好像吃饭睡觉一样易如反掌。我这种凡人,是不配与你们探讨个中玄奥咯。」
「扑哧,谁让你懒惰不肯修行。」陆菲嫣被她的一本正经逗得乐了,点着桌面道:「你要是肯下功夫,十二品也是迟早的事。」
「难难难!根基就打得不算好,而且人家哪里是懒惰不肯修行?分明是忙得没工夫练武。」韩归雁妙目一瞪,撅着嘴诉苦,又手支下颌疑惑道:「姐姐,你说柔惜雪武功全失,吴郎为何还选中了她?她……到底能不能成?」
这些问题陆菲嫣心中早已思量了无数遍,闻言依然不露忧色答道:「柔掌门成名已久,又精通诸多门派的武功,博学多才。吴郎的武功路子本也庞杂得很,尤其是内功,双……修而得的高手内力就有七道之多,想要条条理顺,柔掌门最为适合不过……」
陆菲嫣说到这里,祝雅瞳刚摸进小院不久,她不敢再靠近。陆菲嫣声音不大,传来已隐隐约约,但祝雅瞳运足耳力,一切尽收耳里,心道:「雁儿,菲菲,湘儿,玦儿,我,妙筠,还有师姐,高手的内力恰好七道。菲菲所言甚是有理。」
她心中一计议,忽然打了个寒噤,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她面色发白,再一想陆菲嫣说得真切是高手内力,其间必然不含玉茏烟在内,这七道内力计算得分毫不差。——连祝雅瞳的也已计算在内!
祝雅瞳生平仅见地全不知如何是好。所幸脑子没有乱成一锅粥,略一思量,便料到吴征在桃花山谷底功力大进,以二女对【道理诀】的了解,猜到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她默运元功强行平定心神,不敢露出异样来。
陆菲嫣侃侃而谈,韩归雁听得出神,未发现美妇目光朝门外一跳,面色也白了几分。她虽惊不乱,缓缓续道:「你久在将门,当然知道会与教导是两回事。柔掌门指导弟子之能无出其右,吴郎选她,我倒觉得是上上之选。」
「原来如此……」韩归雁托着香腮恍然大悟道:「我还道咱们府上两位高手,哪一位都比柔掌门现下要强得多,为何吴郎不回来与你们双修修行,偏生选了柔掌门,原来有这么一番道理。」
「你呀……在我这里说就算了,旁人面前万万不可说漏嘴。最好在我这里也不许提!」陆菲嫣羞恼道。
「啊……放心,不是在你这里,我断然不会说。唔……姐姐说的有道理,此事一字不提最好。」
「就是!吴郎和祝夫人自有计较,我们莫要多事。」陆菲嫣目光闪烁道:「我们约定,方才是最后一次?」
「好……」韩归雁略有迟疑,还是答应下来,话语间颇有为难之处。
「你莫要太担心,其实还是要靠他们自己,他们若不说,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此事太过重大,我们更不敢轻举妄动。」陆菲嫣正说间,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祝雅瞳扣着门扉,不多时玉茏烟与瞿羽湘也来到。诸女坐定之后,祝雅瞳道:「知道你们都担忧朝堂之事,我一回来就约你们来,正要分说清楚。老爷正在闭生死玄关,在他回来之前,咱们也要把诸般準备先行打点好。这一战比起先前陛下主动出击还要更加兇险,许胜不许败,且国境之内寸土必争,寸土不可失。老爷的意思大家都清楚,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掌门师姐当下是上上之选,不必疑虑。老爷功成出关回府之后,我会再助他稳固境界,同样不惜一切代价……」
她说话时几度与陆菲嫣目光相碰,内中深意,只有二女心照不宣。陆菲嫣面色微红,哪里再敢多看祝雅瞳逼视的目光。
祝雅瞳的不惜一切代价让小院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又是一场盛国需倾尽所有的决战,又是一场吴府上下需要群策群力,协力同心的决战。
「霍向二贼在川中忌惮屠公公,生怕过分逼迫之下屠公公玉石俱焚。十二品高手搏命一击威力难当,二贼也有伤亡的可能。这二贼现下地位高了,已舍不得自家性命再有任何意外,自不愿与屠公公殊死一战。逼迫屠公公来镇海城,正是一石二鸟的毒计。现下好了,屠公公死在我的掌下,临死前重创征儿。如今征儿生死不知,我呢,就每日装作没事人似地上朝,甚至比平日还勤谨些,八成是要粉饰吴府的太平。一切合情合理,霍向二贼驱虎吞狼之计得逞。」祝雅瞳闪着灵动的目光,笑瞇瞇道:「二贼现下或有些许疑虑,待我过段时日也闭关不出之后,二贼非信了不可。」
「祝夫人您歇一歇。」韩归雁甜甜地卖乖讨巧,道:「屠公公一死,霍向二贼最后一丝忧虑也已打消,与梁俊贤火并迫在眉睫。二贼本就占据上风,梁俊贤难有好下场。此后二贼兵发江州欲一统大秦也在预料之中。陛下往大秦下了国书,两国交恶,大秦又腾不出手来。燕国想一雪前耻,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栾楚廷新帝登基就吃了大亏,无论什么原因,都必然要抓住机会进犯盛国。」
「陛下为何要如此做?这不是给燕国造了个天时地利的好时机么?」玉茏烟不解问道。
「因为这是陛下给燕国的好时机,对燕国本身而言,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韩归雁详解道:「寿昌之战前后,燕国不仅损兵折将,更荒废春耕。寿昌一带二十余座城池误了春播颗粒无收,至今仓廪不实,还在恢复元气。于时局而论,此时是最好的良机。于燕国準备而论,就不是好时机。陛下正是要借着屠公公一事,逼迫燕国打一场有天时,却无地利人和之战。」
「奥……」玉茏烟也想透其中因由,道:「但是……大秦会不会来搅局?」
「不知道。」韩归雁道:「一切都在未知之数,但大秦这一回不会袖手旁观,就算不参与战事,也一定会做些什么。其实,大秦的搅局从现下就已开始。燕盛之战难以避免,朝臣一定会以与大秦国是敌是友争论不休。」
「不错,我今日看黄门侍郎安乐水就几番张口欲言。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生怕临阵磨枪考虑不周,生生忍住了没说,以免落人口实。」祝雅瞳将朝堂上纷乱百态说了一遍,道:「这人是林博士昔日门生,我观察了几回,林博士被拿下他愤愤不平,就是与老爷有旧恶,借机定然会来寻事搬弄是非。这些事虽小,也要一一处置得宜。」
「这人是準备在朝堂上发难?」韩归雁皱了皱眉。
「多半会借题发挥。」祝雅瞳冷冷一笑。
吴府现下频频出力,助盛国抵抗燕国威压,但吴府真正的仇敌乃是大秦国。无论是梁家的皇帝,还是欲篡位的霍永宁,都与吴征仇深似海。燕盛两国激战,理顺了国内矛盾的大秦国就成了巨大的变数。无论是敌是友,都需做好充足的应对準备方可。
如今朝堂上有主张力拒大秦的。陛下因屠沖与杜中天之事雷霆震怒,交好已无可能,不如借大秦国内乱不休,于边境囤兵御守。大秦国因内乱之故国力大损,盛军扼守江州陆路,再于葬天江狭窄处断其水路之兵。大秦国火并之后人困马乏,又需大量整顿,不是盛军敌手。
也有主张与大秦联手的。用兵不可光凭血气之勇,燕国强大,秦盛二国正该缔结盟约,共抗强燕才是。若各自为战,难免被各个击破。两国联手不过政治之交,别有目的,又不是结交好友非得肝胆相照。国事为重,不必为了一两个人的小事情而撕破了面皮,误了大局。
这样的争论会一直持续下去,韩归雁道:「近日我也抽空多上朝去吧。」
「不用,雁儿已经很辛苦。这点小事情,我自会应付。」祝雅瞳自信地一笑,正色向诸女道:「世途虽难,我们也走到了今日的局面。这一战会比寿昌之战还要惨烈,但我十分期待。老爷在江州初鸣啼声,历经磨难之后终于要大放异彩,名震天下。届时三国群英齐聚,老爷辉耀全场,咱们都要给他增光添彩,莫要错过这场盛会!」
「是。」
诸女同声齐应。韩归雁心中暗道一声奇怪,祝雅瞳今日颇显亢奋,也不愧是她,句句不离吴征。旁人还担忧吴征能否顺利突破,只有她视作理所当然。这份深沉刻骨之爱,即使两人间有许多不妥,也让了解内情者无可指摘。唯独陆菲嫣垂下的目光连连闪烁,似乎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