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无不争先恐后往外逃。
沉重的铁门是怎么被推开的,应风色毫无印象,回神已置身月下,被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冷颤,顿时清醒许多。
眼前是片铺石广场,由三排石屋围成,粗估大约有百步见方,明显是于丘上建成,没有屋舍的那面应是通往下方的道路。
石屋后头砌有矮垣,将广场三面围起,只留道路一面开口,无垣的部分仅两丈宽,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垣外树影稀疏,略有掩蔽之效,整体颇具要塞石砦的架势。
应风色在白城山时,住的是专门接待外宾和朝廷大员的北峰,南峰群院则藏有剑冢最紧要的牒籍文档,为冢内诸人日常起居处,地形零星破碎,乃削平诸多高低错落的丘陵顶部,于其上修建城砦,最远可追溯到青鹿朝。
从北峰迎宾馆远眺的南峰景致,与眼前所见若合符节,而龙庭山附近并无类似的丘陵石造古建筑,就连阳庭县有没有应风色都不敢肯定,”不可能在白城山上“的推断开始动摇。
囚禁众人的石屋,就在广场正中央,较其他建筑低矮,位置更是突兀,不知是什么用途。逃出石屋的奇宫弟子或俯或坐,大口吞入空气,冷风里混着鲜烈的青草气息,与龙庭山明显不同,而是在更荒僻的深山里——剑冢虽是历史悠久,开发程度不及百步一观的龙庭山。应风色初访时,曾为白城山全境的蓊郁幽蔼感到诧异,想不到同列东海七大派的埋皇剑冢所在地,竟是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
据说贬谪剑冢的老台丞、被百姓尊为”开国三杰“之一的萧谏纸隐居的西峰,就是后山有祀剑陵的那一处,更荒僻清冷人迹罕至,在少年应风色的想像中,直是关外大荒诸沃之野的等级了。
此间纵非白城山,也决计不是龙庭山。然而比起龙庭山,风里的林土气说不定更近于白城山予人的印象——应风色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放下荒谬的念想,默数人头共计十五,恰是扣掉薛胜色后的数目。
”咳咳……师兄……师兄你去哪儿啊!“
龙大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见应风色擦肩掠过,不及惊喜,应风色已返回石屋前,从窜烟的门内拖出一人;正犹豫要不要帮忙,另一人随后跟进,合力把薛胜色拖出石屋,正是鹿希色。众人纷纷大着胆子围上观视。
应风色练有龟息术,抵挡毒雾的能耐在余人之上,回见女郎不知从哪儿摸出条湖蓝丝绛,一匝匝圈住口鼻,不禁蹙眉:”还挺得住?“鹿希色瞟他一眼,懒得应付,利落解下丝绛缠住手掌,翻正尸体。
抢出石屋之际,半数以上的弟子从薛胜色身上踩过,尸体的四肢、肋骨等泰半断折,其状甚惨。薛胜色左额的头盖骨破损,几可窥见内中的黄白物,应是致死之伤,然而他撞门的那一仆委实太过蹊跷,薛胜色纵非出类拔萃的角色,也不致无端端磕死了自己,可惜被践踏的尸身一片狼籍,无从相验。
应风色撕下衣摆裹手,不死心的翻他脖颈肘内等处,鹿希色淡道:”你在找什么?“
”药针。“青年连眼都没抬,随口回答,飞快掀开尸身的怀襟、胁腋,连裤裆和大腿内侧都不放过。”射于血脉主行之处,可使药性迅速发作。薛胜色就是这样才碰了头,必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
众人恍然大悟,或露佩服之色,或面带冷笑,不欲陪衬伟大的风云峡麒麟儿。
”怎不说是毒?“鹿希色的杠精属性本能发动。”毒发瞬间一头碰死,其毒不入血行,外表也未必能看出。“
应风色掰着薛胜色的下颔一转,露出大片脖颈。”若如此,毒针能射的地方更有限,除了脖颈腿根,我想不出第三处。创口是不易辨认了,但针在哪里?“龙大方连连点头:”是这个理!“附和者众,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难以反驳。
鹿希色清冷一笑。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最先接近尸体的人,取走了毒针。“
龙方飓色皱眉。”师姊你这话没道理。又不是师兄放的毒针,何必——“忽然闭口,神色古怪。惊震谷的壮汉高轩色第一轮时曾被应风色压制,当众出丑,早怀愤懑,一想通关窍,忙将师弟揽在身后,厉声斥道:”应风色!我道情急之下,谁有这般滚热心肠,急着把死人拖出满是毒烟的密室,原来……竟是你下的毒手!“应风色的实力冠绝群伦,无论懂是不懂、信或不信,众人闻言,无不退了一步,以免沦为下一个牺牲目标,只有龙大方和鹿希色仍站在原地不动。
龙大方环顾四周,忍不住大翻白眼,指着高轩色大声道:”喂喂,好你个摔光搞光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真要说,大伙儿沖出来时,谁都能顺手拔了针,随意往边上一扔,死无对证,诬赖我师兄算什么事?漂亮师姊你说句实在话,我这个讲法有道理不?“末两句径向美人,仿佛魁梧青年再无威胁,不值一哂。
鹿希色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理。“似笑非笑瞟了龙大方一眼,很难说是赞许或嘲讽。龙方家少爷心头突的一跳,差点蹦出嗓子眼,暗忖:”乖乖叮个咚!莫不是漂亮师姊看上了我?“下意识地捏捏白胖面颊,微露苦笑。
自古美人配英雄,就像酱瓜配稀饭一样。人家怎么也该看上师兄才是,轮得到旁边打酱油的?能浸浸瓜沾点味儿就不错啦。
但有人忌惮龙大方,却还在应风色之上。
高轩色外号”邃阁移光“,这文诌诌的浑号与粗枝大叶的莽汉自不相符,然而是长老所赐,高轩色得意得很。
龙大方到惊震谷后不买帐,给取了谐音叫”衰睪光“,师兄弟们爱不释手,没两天便传将开来。高轩色一下从天堂跌入地狱,在龙大方拍屁股走人之前,度过了悲惨的三年时光。若非开枝散叶招来了大批外姓,埝起”高师兄“的地位,高轩色寻死的心都有了。
一听”摔光搞光“,立时嗅到其中浓浓的威胁之意,不想在生死交关的当儿,还要沦作众人笑柄,青着脸乖乖闭嘴,未敢造次。
发难的人噤声,鹿希色似亦服软,众人心底深处,实不愿与风云峡的麒麟儿为敌。以应风色迄今展现的武力和决断,多数人宁可相信他和自己是一边的,一场酝酿中的风暴消弭于无形,分属不同宗脉的十五名生者抛弃异见,暂时团结在应风色的领导下。
羽羊神声称此地是埋皇剑冢,合理推测有巡夜的院生出没,待在月光通明的广场中央不是好主意,众人将尸首拖到东侧石屋后,暂置于垣底,月光映照不及的阴影当中。
应风色本想转出锥匕,将薛胜色的左臂切断,取下破魂甲,仔细研究;考虑到时间有限,短匕剁骨不易,万不幸弄断了锥尖什么的,被戊项第一款赐死,可就冤枉透顶——尽管他非常想试试看,在脱离封闭的石室之后,羽羊神如何能当众人之面,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但有十成把握抵御杀劫之前,总不好拿性命做实验。
况且,”死者为大“这种冬烘的理由,最易得到多数人认同,此即乡愿。高轩色的反动虽被压下,不代表没有其他的人想伺机出头,出格之举须尽量避免,哪怕是对揭穿假象有益。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月至中天,推断此际约是子时以内。
按石壁血书,本次”幽穷降界“的时限是两个时辰,可以推估在运日筒上代表”时“的那枚滚轮,从第一面的乾卦开始转动,直到第八面的巽卦转完、又回复到第一面的”干“时,即是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若非如此,计时就毫无意义了。
羽羊神说,筒内六枚滚轮,乃是计算九渊使者的奖励之用,结算时可换取龙皇的恩赏。鹿希色一通抬杠,替他争取到一次血衣令的完成奖励,象征血衣令的滚轮遂从”干“转到了”兑“,显然人、事、物的三枚滚轮也和血衣令一样,卦象的累进是越多越好。
但时间却不同。
按理说越快完成任务,越值得奖励;耗用越多时间,代表越接近失败边缘。故须倒过来看:完成玄衣令、抵达”羽羊之柱“的瞬间,”时“轮所停越是靠前,奖励越高。
而现在,代表时间的滚轮翻至离卦,八卦之中去其二,表示已消耗掉四分之一的时间;一个半时辰内无法通解玄衣令,众人都得面临死亡的惩罚。
应风色凭记忆在地上重绘了四个玄衣令的地点。从图上看,广场中央的石屋,就是在完成后回来启动”羽羊之柱“的撤退点,尽管周围没见有任何可称为柱子的物事。
不幸的是,玄衣四令均都不在此间,而是呈扇形分布于另外三座丘陵:藏经阁在西丘,洗砚池和问心斋则在东侧丘陵的前山后山;演武场距离此地最远,几至北峰之下。拉着十五人跑一圈太不现实,时间上亦不容许,分成四组,毋宁才是更好的方式。
况且,布置阵仪的难易程度尚且不知,更无法预测会不会有阻力,必须预留足够的时间,以防某组、甚至有复数组别无法完成。否则一旦逾越时限,哪怕只有一令未解,所有人通通得死,岂非冤枉?
十五人中,拏空坪弟子两名,夏阳渊有四人;飞雨峰死了个薛胜色,剩下龙方飓色和唐奇色。应风色代表风云峡,鹿希色代表幽明峪,惊震谷有小师叔平无碧、高轩色及蔚佳色,最后两人则分属绝蜃岭和鳌跃门——这两支没落既久,托庇飞雨峰才不致除名,同飞雨峰的弟子也没甚两样。通天壁惨变后,飞雨峰嫡系菁英折损殆尽,开枝散叶既不可免,同属鳞族血裔的别脉寄室得蒙青眼,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绝蜃岭的运古色其实姓”运掩“,属五郡六姓外的勾龙氏一支,也有管叫掩古色的,其”独曳景开“之号乃独无年亲赐,拜领了姓氏的”独“字,可见器重。此人有个特别的小癖性,谁要是干了类似的事,不免招致”你他妈运古色啊“、”别这么运古色行不“之类的批评,各脉间声名素着,不独飞雨峰然。
兴许是莫名其妙被抓入仪式、搞不清楚状况,今儿运古色特别安静,平日鲜明的个人特色丝毫未显,很多人都没认出他来。毕竟运古色靠的就不是脸。
而鳌跃门的”阖梅艳画“顾春色,亦是名噪一时的后起新秀,脸就出色多了。
这名擅使琵琶、白面披发的俊美青年,近年在山上颇受注目,很多人从他以乐音发出剑气的手法,以及优雅疏放兼而有之的名士作派,联想到风云峡的”渌水琴魔“魏无音之风采。应风色极力无视这种恶心人的比喻,在石室中瞥见顾春色时,仍觉浑身不舒坦,甚或在羽羊神和薛胜色之上。
留着及腰长发的顾春色,齐眉浏海如云盖般蓬松轻盈,视线偶与应风色对上,总不忘亲切一笑,微微颔首,无论应风色青着脸扭头几次,顾春色态度始终未变,绝不放弃向他表达善意,看来是与风云峡的麒麟儿耗上了。
运古色的钓竿和顾春色的琵琶都不在手边,和众人一样,得赐门栏的天之骄子除了左臂的破魂甲外,无有可依恃的成名兵器。
算上应风色自己,计有五人身负俗称”四字门栏“的长老赐号,代表实力远超同侪,将来行走江湖,也要以门栏示人的,乃一生相随的荣耀象征。
但高轩色其实实力一般,连龙大方也未必能打得过,掺水过头,只能说惊震谷的风气就是这样,在这种事上都要乡愿一把,自欺欺人:”紫辟天风“唐奇色十年前凭左右皆能的剑术居飞雨峰次席,绝不在应风色之下,这些年把自己喝得不人不鬼,还能不能拿剑都是问题,恐怕也不太靠谱。
纯以武力做为分组依据,肯定分不了四组。
”……以夏阳渊的诸位,为核心分组如何?“龙大方提议:”每组都有擅长治疗和急救的能手,存活的机会更大。众人好生保护夏阳渊的师弟们,以防不时之需。“
他藏在肚里没说的,大伙都明白:夏阳渊一脉不以武功见长,自从玉、晏二位长老仙逝,热衷武学的又更少了,四人一串还不如分开为好,起码提高自己和组员的存活率,也不致拿不下玄衣令,还得让别组收拾。
依应风色的性格,肯定挑起最重的担子,挑战最难的目标,四组之中有一组只能有三名成员,想来就是他了。龙大方暗忖:自己与师兄一组,配上一名精于救治的夏阳渊好手,还能挑武功高些的,虽然没了鹿希色不够养眼,过程稍嫌无聊,保命倒是不成问题。
”须均分为四组的,除了夏阳渊的救治能力,另有两个关键。“
应风色正色道:”首先是排布术法。虽说会有指示,难保没有变量,各组中若无略懂术法理路的成员,白跑的机会将大大增加,不免使众人同陷风险。“
阵法术数毕竟是极高深的学问,尽管各脉均涉,彼此间落差甚大,压压外人倒也还罢了,一般的奇宫弟子差不多就是能按口诀心法进出阵图的程度,排布阵法那还差得远。
果然问到谁懂布阵时,仅拏空坪二人组举手,应风色沉吟片刻,迅速决断。
”既然这样,拏空坪二位师弟、我和龙大方打散分成四组,尽力周旋,夏阳渊四位亦是如此。除我之外,唐师兄、顾师兄和运掩师兄三位亦须打散,以为组首,负责带队解令,保护组员。“以树枝在地上书写,列出分组名单。
组壹应风色鹿希色何潮色
组贰唐奇色蔚佳色何汐色龙大方
组参运古色平无碧关洛色李锡色
组肆顾春色高轩色林泉色冯钘色
虽是匆匆写就,但他将夏阳渊统一写于各组第三,除自己的第一组外,负责布置阵仪的术法专责则书于最末,一目了然,条理分明,众人无不佩服。
何潮色、何汐色兄弟乃是一对双胞胎,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孔,说话做事也极有默契。夏阳渊一脉有收孪生子的偏好传统,像何氏兄弟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此际山上也还有好几对。
余下的林、关二人,以及拏空坪的李、冯师兄弟年纪甚轻,目测不超过廿岁,不算是宗脉重点培养的后起之秀,不仅应风色不熟稔,连交游广阔的龙大方都叫不出名字,可见平庸。
看来羽羊神挑人是有断层的,有同年段同量级的应风色、顾春色等菁英,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小虾,极是考验编组分派的眼光与决断力。
放眼龙庭九脉,除开风云峡不论,飞雨峰的实力冠绝诸脉,唐奇色等三人的四字门栏均来自以严格着称的飞雨峰,本身就是种保证。各组有这样的精锐押阵,远远胜过以宗脉或人际关系胡乱编组,又有医疗和术法专精的成员,阵容完备,心情上反而宁定许多,渐不觉茫然无助。
忽听高轩色道:”姓应的,你是没把我放眼里了?“坚持与蔚佳色一组,面色苍白的少年小猫似的被莽汉挟在身边,对自己突然成了全场注目有些无措,只是不习惯反抗他的保护者,垂头默默忍受。
高轩色领有四字门栏的外号,众所皆知,要说平无碧还是师叔哩,拜领了”荒魔“魔号,那又怎的?生死交关,本就是实力说话。莽青年闹到连自家的平无碧都听不下去,拉他衣角,低声劝道:”算啦轩色,佳色那组有龙大方和唐师兄,出不了乱子的。“
高轩色一怒振袖,怫然变色:”小师叔!这厮践踏我惊震谷尊严,也不见你来回护!咱们三人须在同一组,互相照应,以免有心之人个个击破,落与薛胜色一般下场!你是师叔,宁何不争?“要不是这些年龄相近、小时候多少也玩耍嬉戏过的山上同侪习惯了,换作外人来看,怕以为他才是师叔。
平无碧被甩得踉跄几步,应风色顺手搀住,树枝在地上一阵涂抹,从容道:”要不,改成这样好了。高师兄以为如何?“
组壹应风色鹿希色何潮色
组贰唐奇色蔚佳色何汐色龙大方高轩色
组参运古色平无碧关洛色李锡色
组肆顾春色高轩色林泉色冯钘色唐奇色
高轩色得偿所愿,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轻易,偏又不肯服软,冷哼一声:”随便罢,你莫拖咱们后腿就好。届时解不了玄衣令,才来说什么少人帮手之类,当心笑掉众人的大牙。“
龙大方冷笑:”卵没掉就好,牙掉算什么?“莽汉怕他话匣一开全抖出来,扯两句便落荒而逃,益发启人疑窦。
分组完成,接着是分配目标。
第四组有顾春色、唐奇色两名好手,被分配去最远的北丘演武场。演武场是陈兵练武之处,难度当高于其他地方,须派最强的队伍才不致失手;若无法通关,以其之远之难,其他组代为收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根本没有”失败“这个选项。
按羽羊神之说,一旦降界完成,神域与人世相叠合,四点连成的范围内将发生若干变化,最终血肉之躯难以存续,须及早脱离。而北丘的撤退路线也是最长的,最是危险,只能交给最强的组别。
西丘藏经阁的情况也差不多,惟距离较近,未如演武场兇险。应风色派给了运古色率领的第三组。
剩下东丘问心斋和洗砚池两处,从图上看非是一条路走到黑,仍须分兵。考虑到龙大方的第二组实质上是最弱的,只有高轩色这灌水的四字门栏,龙大方又腿脚不便,遂将前山的洗砚池给了他们,自领第一组前往后山的问心斋。
分配停当,对过运日筒的时轮,距时限约剩下一个时辰多一刻。
”诸位师兄弟须团结合作,不可轻言放弃。“众人围成了圈子,应风色伸出左掌,凝眸环视;喀喀喀一阵响,十五块鸟首状的手背甲叠在一块儿。”切记不落一人,齐返阳山!“
”……不落一人,齐返阳山!“低呼之后士气大振,由第一组伏于出口垣墻,担任斥候,确定山道无人,招呼第四、第三组接连通过。
”应长老且宽心,小可定把唐师兄等好生带回,解去北丘玄令。“动身前顾春色凑近,沖他抿嘴一笑,神情动作的细微处,竟比鹿希色还像女人。
他虽生得异常俊美,却非男生女相,披发宽袍也还罢了,眼角眉梢、乃至声音语气的阴柔气质应风色实在受不了,浓郁的脂粉香也是。应风色木着脸挪退,僵硬接口:”小……小心为要。“旁边”嗤“的一声笑出气音,清冷微抑的低嗓掩不了那股子幸灾乐祸,毋须转头也知是哪个。
山路向下不远,便转入一片约隐氤氲的夜雾,先出发的两组一前一后,相继融去蹤影。并存的月光与夜雾,令应风色心生不祥,但龙庭山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现象,所幸四处地点俱有地轮和水精指针引导方位,应不致迷失雾中。
第一、第二组去向相同,联袂出发,龙大方对组别分派甚是不满,脸色不怎么好看。应风色与他同押后队,探臂勾颈。”别不痛快,又不是故意撇下你。你也明白的,对不?“
龙大方一甩肩。”是是是,师兄永远都是对的。你孤身犯险、承担责任,又有漂亮的师姊小妹子相伴,哪里顾得了我们这些咸鱼?随便随便。“应风色伸手在他胁下抹来抹去,弄得龙大方浑身不对劲:”师兄,你这是?“
”塞肉馅。“应风色一本正经。”咸鱼蒸肉我最爱吃。是了,你看见咸蛋黄没有?“
前头噗哧一声,明明在一丈以外,这耳力也是绝了。应风色抄几枚石子掷出,破空低咆不绝于耳,鹿希色那玲珑浮凸的背影东躲西闪,尽显浑圆长腿的妙处,片刻后才不声不响地奔远些个,脱出飞石能及的致死范围。
”我看这小妞对你有意思,师兄。“
龙大方瞧得两眼发直,都顾不上生闷气了,啧啧摇头。
”赶明儿你办了她,记得替小弟多捅两下,从后边来。“察觉视线森冷,生生打了个激灵,赶紧陪笑:”我测试她还有没有在听。这长腿妞儿太坏了,就爱偷听人说体己话。“
应风色见他不闹了,压低声音道:”我故意将你派在一侧,才好互相照应。若非组二实力稍逊,如此安排岂能服众?“龙大方料到师兄是故意激高轩色反口,撇了撇嘴:”明白,又不是头一天做兄弟。自己小心点,毕竟少个人,又无我这冰雪聪明的好师弟。人总要到失去了,才知道应该珍惜……“
”省省罢。别让高轩色太莽,遇事用拳头打服,或以师弟挟制。“
”……我有更好的法子。“龙大方冷笑带白眼。
”我想也是。“应风色忍不住微笑。
东丘地势较石室广场略矮,山路蜿蜒起伏,应风色在雾里走了约一刻余,满背汗浃,气力的消损异乎寻常;眼前视界忽一开,云拨雾散,地形也平坦起来,铺石路分作两岔,两组就此分道扬镳。
问心斋是顾挽松的书房题匾,其实就是副台丞居住的独院,两厢数进,外有围墻,没有石屋那股子肃杀的城塞之感,倒像是规模略小的乡庠书院。
院前悬着灯笼,不知是不是错觉,风的味道似乎变了,是更近于聚落村镇的气味,而非鲜烈刺人的黑土味儿。院里竖着一面粉白的照壁,匿于壁后一瞥,不费什么气力就看到东侧的百年老槐,树盖宛若篷顶,白日里应该颇为壮观,于夜幕银月里看来,仿佛张开斗蓬巨爪箕张的精怪,有些碜人。
院中无人,潜至树底也是轻松自在,可能是顾挽松怕打扰,熄灯前便打发下人院生离开。偌大院里若只剩他一人在寝居,倒是好事——应风色忽觉荒谬。不知何时起,自己竟把这里当成剑冢的南峰群院,认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看来假的扮久了也会误以为是真。但这儿决计不是白城山,更不可能是南峰东侧的某座丘陵。
只是眼下还有更棘手的问题。
”长老……师兄。“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立即改口,可见心思机敏,口吻却不无迟疑。”百年老槐树是这个了罢。指示……在哪儿?“
三人找遍了节瘤错落的树根还有邻近的阶台等,没见有文书卷轴一类,应风色的目光停驻在漆黑一片的书斋檐底。”你们先在树顶躲着,我到屋里瞧瞧。“没等鹿希色应声,一个箭步窜进廊庑间,贴墻潜行,眨眼便来到堂前的窗牖下,沾湿指尖戳破窗纸,却未凑近眼瞳,而是以鼻尖闻嗅。
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气味中,夹杂着类似接骨木花、苏铁浆果、广藿香……可能还有些许橘枳花朵的香气。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除了实在浓重到令人不适之外,没有太大的问题。
——果然如此。
屋里弥漫着乳色的浓烟香息,或为驱蚊除秽之用,睡前点上大半个时辰,可得一宿好眠。但人于斗室,恐被熏得七荤八素,必须提前让它烧一会儿,睡觉之际再熄灭开窗,当可无虞。
忒重的熏香烟气,代表顾挽松不在屋内。
应风色按住门轴,轻轻推开门扇,以地蹚身法翻了进去,回身掩门,数个动作一气呵成,简直比猫鼠还敏捷。
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寝室,果然床榻边有只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柜,正欲打开箱屉,背后窸窣声响,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于分隔书斋和寝居的屏风畔,向他恣展柔荑,纤长的尖尖五指胜似玉笋,掌心腻润晶莹,皓皓生辉。
”拿来。“鹿希色似笑非笑,眸光却比月华更清冷,触之隐约刺疼。
应风色微举双手,示意无物。”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师姊‘。“
”黑漆五斗柜里的绣金画卷。“
女郎嘴角扬起,嘲讽喷薄而出。”我给你讨了枚血衣令,你这便独吞另一枚?啧啧啧,不地道啊,麒麟儿。从分组派令起,你就打这主意——“忽然噤声。
应风色比她早了些许听见院门打开,脚步声的主人是急性子,眨眼越过不算短的槐树大院,踩上阶台。
躲上屋梁绝不可行,尽管说书人总爱这么讲。除非是皇宫大内殿堂广夏,才能往梁椽间藏人,寻常屋宇抬眼即见,不如悬梁自尽算了。
门扇”咿呀“地打开,两人与来人间仅隔一扇屏风。应风色本想从最近的窗牖翻出,但必定泄露行藏,届时逃命唯恐不及,玄衣令也不用解了。
迟疑一霎,鹿希色拉他窜入纱帐,藉跃滚之势消去摇晃声响;来人转入屏风,应风色就这么压上仰躺的女郎,两人正面紧贴。他直觉要支起身,鹿希色却搂住不让动,白皙的食指搁在樱唇上,凝神收敛气息,稳稳抑制住心跳。
他胸膛压着那双饱满乳峰,便隔几层衣衫,也能感觉肌肤凝脂般的腻滑。
女郎忽蹙柳眉,倒不是在意肌肤相亲,而是帐中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烟雾缭绕的房内更浓,已到了呛人的地步;而应风色似全然不觉,怔怔望出纱帐,仿佛见了什么难以形容的骇人鬼怪,一时难以回神。
进屋的那人并未点烛,信手推开窗牖,举袖挥散熏香的气味;就着月光随意落座,替自己斟了杯茶润喉,就像回到家里,再也自然不过。
应风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年岁月毕竟能改变很多事,但衰老的痕迹反而更有说服力,与他记忆里那张眉角垂落、样貌愁苦的白长瘦脸紧密叠合,仿佛跨越了时光长河,又回到当年的白城山——不对,这儿是白城山。这儿只能是白城山。
坐在窗边之人,应风色确定他就是顾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