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应风色的冷漠令所有人都为之噤声,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凉气。”少时若有机会,你可以找个鬼牙兵卒问一问,若它除了杀你之外,还有聊聊天的意思的话。
“但你别碍着我的事。我只想活着、四肢完好的离开这儿,醒来时不用像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似,最好也别留下什么心灵创伤……谁让我做不到这样,我便砍了谁。”揩抹着满面血污,转身朝马车行去。
他们没见他所见的,要论受到的沖击,谁也比不上他,但应风色现在还不能崩溃,不能去想方才短短一霎间所杀,并不是在降界打开后妖魔化的异类,而是活生生、会恐惧会害怕,一心想活下去的人。
青年捏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感觉眼角鼻端比适才覆着泥血时更热,还好其他人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心念微动,取出了那张银色无光的鬼角半面戴上,以免被窥破内心里的剧烈动摇。
“……他疯了。”运古色喃喃道。言满霜甚至忘了啼哭,怔望着应风色突如其来的举动,蹙起柳眉,江露橙小退半步,娇躯从紧绷到发颤,恐惧不言可喻。
“你们别……别胡思乱想。”龙大方最早回神,一挥胖手,强笑道:“降界里神神叨叨的,多的是怪事,运古色你不也看过狼鬼、刀鬼,还有洗砚池的艳鬼么?鞍上要不是装了镣铐铁鞋,这些鬼牙兵能在夜里纵马急驰?早被甩下马背啦,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再说了,师兄带着咱们解令挣点,大公无私,这可不是大伙儿都亲眼看见、亲身体验的么?师兄所为,必有深意!就连戴这个鬼面具,也是为了……这个……为了……“一下想不到好理由,正觉窘迫,还是远处的师兄接过话头。
”等你们也被鲜血内脏泼一脸,就明白九渊使者晋级的信物,为何是送一副面具了。我可不想被脏血弄瞎了眼睛。“应风色的口吻平淡,听不出喜怒,沖众人一招手。”过来瞧瞧。“
龙大方想也不想,快步趋前,而江露橙的迟疑几乎不露形迹,牵着言满霜跟了上去,最终连运古色也啧的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红马车前。
绯红色的囍字灯笼映照之下,辕驾所坐哪里是人?竟是一具套着衣裳的纸扎人偶,宛若随棺火化的金童玉女。”见……方才是谁驾的车?“运古色绕马车兜了一圈,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不由得汗毛直竖,但那个”鬼“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口。
应风色闭口不语,示意警戒,持剑打开车门,车厢内穿大红嫁衣的,果然也是纸扎人偶,瞧着教人浑身发毛。
”前头辔轭全配了锁,徒手取不下来,模样也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应风色毫不意外,剑柄轻敲辕座,发出似空洞又非空洞的响声。”我料这车里全是精密的机簧设置,控制车辆行进、停止和转弯。何时停下、要停多久,全由机括控制,用不着车夫。“
龙大方喃喃道:”这种事……能做得到么?“
”你忘了太师叔说过的,风天传羽宫和逍遥合欢殿的旧事?“见其余三人一脸茫然,应风色耐着性子解释。”数十年前,这两个号称是武林圣地的神秘组织横空出世,引发了一场正邪大战,最后证明是血甲门的阴谋。其中逍遥合欢殿便以机关着称,曾造出不倚畜力、能自己行走的机关车来;这辆红车还得靠马来拉,相较之下,也算不了什么。“一指轮辙:”我一直奇怪,这车不算大,何以需要四匹马来拉,还留下忒深的车轮印痕。若车里全是连桿齿轮之类的金木零件,那便再合理不过。“众人恍然大悟。
”我只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追这辆车……“应风色说着抱起双臂,露出沉吟之色,片刻回过神来,见四人还在等自己解释,不觉失笑。”抱歉抱歉,我一下走神了。在倩女幽魂的故事里,鬼娶亲的对象是聂小倩,她被黑山老妖掳走后换了大红嫁衣,也出现在往冥府的迎娶队伍里。
“但我们这儿的聂小倩是露橙师妹,显然马车里坐的’这位‘就不是聂小倩,这辆车极有可能不是这个玄衣令的任务,倩女幽魂的线索全派不上用场。我在想,这车到底是要’逃‘呢,还是要’闯‘?”末两句青年又陷入长考,那种喃喃自问的口吻众人都听熟了,但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运古色绕到马车后头,棍尖砰砰砰连敲一阵,没好气道:“追着屁股后头,不是要人,就是要东西。它们追的不就是这些箱子?”
车后叠捆着六只木箱,木色深润,八角包铜,铁叶嵌口,锁头厚重,光看就觉得十分结实。相对于坚固沉重的外型,箱子的尺寸似又嫌小了些,两尺来长、宽高尺半,扣掉箱材厚度,笥容十分有限。
造得如此严实,却装不了太多东西,只有两种可能:要嘛所贮之物很重,装多了抬不动,要嘛装的东西很贵,要多也没有。
当然又贵又重,也在其对应的范畴之内。
“这锁我是万万砸不开的。”运古色朝箱面努了努嘴,直盯着应风色——正确地说,是盯着他手里的半癡剑。“打开来瞧瞧,总比瞎猜更靠谱不是?”
龙大方心想:“都说’杀人越货‘,师兄杀几个鬼兵你发正义春,这会儿开人宝箱又不计较了。原来标準是这么浮动的么?”应风色似有读心神通,撇他一眼没让多口,提剑削断铁锁,掀开箱盖,当中却空空如也。
“他妈的!寻咱们开心么?”运古色一一提起木箱晃摇,半点声响也无,果然全是空的,气得随手扔开。应风色往掀开的箱中一抹,指尖沾着的尘灰木屑里杂有些许银灿,与龙大方交换眼色,俱未声张,然而麻烦又至。
“麒麟儿!”运古色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紧绷,众人无不凛起,齐齐转身。
“那个……是不是捞什子黑山老妖?”
又一骑破雾而出,应风色这才发现,周围的雾气似又比先前更浓,破庙那厢的火光渐渐沉落,原本呛鼻的烟焦臭气忽然嗅不到了,四野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驮着残尸的几匹马垂头漫步,不复先前甩沫狂奔的生猛。
这异样的五感错置,正是身处阵法之内的征候,应风色驱散杂念收摄心神,摆出接敌架势,沉声喝道:“八九不离十,众人小心!运古色,你与我打头阵,江师妹负责保护言师妹,龙大方你同她们一道,等我叫你再出手!”紧要关头,谁都不会傻到与他唱反调,纷纷点头,摒息以待。
来人终至朦胧的黄月之下,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连胯下所骑都比其余健马高了大半个头,黑甲披风,头戴一顶极怪异的方形金盔,纹路造型宛若青铜钟鼎,手提一柄铜色的长柄大斧,威风凛凛;下半脸不意外地嵌有金色的鬼牙半面,右腕应裹臂鞴之处,也为金色腕轮所取代。
较之先前六骑,巨汉的速度要慢得多,倒拖长斧,策马缓行,反而予人更强的压迫感。行至中途,他突然勒住马缰,以斧尖往地上捞起一枚瓜实大小的物事,入手低头,突然浑身剧颤,从逆光的剪影可清楚看见臂腿肌肉贲起,压得鞍下巨马嘶鸣倒退,仿佛难以承受其重。
那是应风色以钢丝斩下的两枚首级之一。
现在,他知道这轮鬼牙众非是无知无觉的怪物,既有七情六欲,自也受血脉情感所牵绊,目睹亲友同伴的断首将有什么反应,不用想也知道。“我去吸引黑山老妖的注意,由你来狙击!”他对运古色低道,提剑点足,鹰掠般扑向巨汉!
运古色根本来不及说“不”。几乎在应风色掠出的同时,那“黑山老妖”突然仰头狂啸,呜呜的吼声震得运古色浑身气血一晃,差点立足不稳;前方应风色身子歪斜,飞快交错的双腿踉跄起来,黑山老妖却一夹马肚,抡斧迎上。运古色心里直将双方都肏飞了天:“它戴着那玩意儿还能叫?”连忙沖出接应,但人的两条腿怎快得过马的四条腿?
眼看双方将遇,自己却还差得老远,奔过一匹健马时摘下弓箭,急停瞬转,弓步坐稳,拽弦搭箭,口里咕哝低诵:“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老子肏他妈射爆你丫般若波罗蜜!”飕的三箭齐出,直标金盔巨汉的面门!
——就算你有六条腿,还能快过弓箭不成?般若波罗蜜!
应风色没料到巨汉一吼能有如此之威,脚步骤乱,敌骑旋即沖入长斧的攻击范围。来人双目赤红,迸出滔天恨火,额际颈间青筋暴凸,果然不是首轮狼鬼或鬼牙众那种疯癫的情状,但比之鬼气森森的刀鬼艳鬼,又有着它们所无的激昂情绪;斧刃瞬至,锐风刮脸,脑中仅只一念:“他在现实中,是何等样人?我……又杀了他的谁?”
千钧一发之际,三枝羽箭倏忽而来,却只一声劲响,巨汉挥斧削断其二,侧首堪堪避过最末一箭,箭镞在他颊畔擦出细痕,血珠汩溢,缓缓垂坠。
应风色不及思考“他会受伤”代表的意义,着地一磙调整体势,踏树跃起,羽刃连出,半空中与长斧换过七八击之多。巨汉与之交错,策马回头,斧刃像被剪坏的窗花,开了七八条盈寸缺口。
巨汉再夹马肚,正欲追击,背后破空声又至,本能抡斧扫落羽箭。
应风色逮到机会,再度踏树跃顶,仗着半癡剑之锐居高临下,抢先袭击;巨汉回身时已落下风,斧法再妙,也避不过交击势老,“铿!”斧剑交错,长斧仅余半截。
他起脚猛蹴青年,应风色以肘臂硬接这一记,远远摔飞,乘势而退,起身时见运古色羽箭连珠,一轮劲射,目标却是敌人胯下的坐骑。
待巨汉察觉时已慢一步,骏马载着主人不敢大动作地跳跃闪避,被藏在箭雨间的冷箭正中额头,应声倒地;巨汉及时离鞍,并未被巨躯压住,抚尸低吼,从背上拔下一柄凤头偃月斧,舍了应风色,朝运古色沖去!
运古色连发两箭都被削落,一摸箭壶空空如也,连磙带爬扑向道旁马匹,摘下乌鞘长刀转身一格,连刀带鞘断成两截。若非应风色返回,半癡剑接过凤斧狂击,怕是落得身首异处收场。
这凤头斧不比方才的铜色大斧,色带暗金,与半癡剑有来有去,斧刃虽被砍出缺口,毕竟不是一触即断;而同样形制的斧头,巨汉背上还有四把,旗靠似的插在一口扁平方匣里。
应风色一时想不到武林中有哪个使斧成名的高手,对方的攻击却益发难当,蓦地开声呜吼,连三斧将他砍倒在地,第四斧猛力一斫,斧刃撞断在半癡剑上,空柄击中应风色,猛将他抡飞出去,落地连磙几匝,怎么也撑不起身子。
“……师兄!”
龙大方提着赤霞剑加入战团,运古色搜刮来两柄短枪,与他并肩合战,就连江露橙也围上来,料见应风色倒下,始知形势危殆,若不联手除掉黑山老妖,只怕谁也活不了。
(不行……别靠近……糟了!)
应风色心急如焚,蓦听黑山老妖低声呜吼,原本绕着他打得有模有样的三人身子忽一歪,宛如醉酒,巨汉抡斧旋扫,四柄兵刃三断一脱手,兵主悉数倒地,谁也起不了身。
黑山老妖的金色半面与其余鬼牙众不同,似能在一定的距离内发出无声音扰,闻者真气逆行,血脉不畅,激战间极为致命。应风色中招后还支撑了小一段,怕是巨汉初次使用,尚不娴熟;后来在缠斗中二度运使,便轻易将应风色击飞,最终更一气放倒三人。
巨汉扔下伤痕累累的凤头斧,取了另一柄来,血丝密布的怨毒双眼扫过诸人,露出一丝残忍快意。蓦地一阵飕飕旋响破空而来,巨汉反手抡斧,却扑了个空,单手捂喉,指缝间渗出鲜血,似被极细的钢丝勒住脖颈。
昏黄的月下,钢丝另一头握在一抹娇小人影手里,那人单膝跪地,支起左臂的破魂甲,奋力绷紧钢丝,与前方魁伟的盔甲人影形成鲜明强烈的反差。
谁也想不到,救星居然是这一位。
——言师妹!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