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握着一块软布,缓缓擦拭膝上横置的枪身。
枪身光滑,已磨得泛白。
孟蝶跪在门口,娇娇弱弱,一身肌肤,比那段枪身还白。
最白的,则是她身上的孝服。
她眼含热泪,俯身叩首。
连叩九下,她起身抬头,额上已微微渗血。
“多谢诸位恩公,为小女子报仇雪恨。小女子必为恩公们立下长生牌位,日日祈福。”
孟飞的眼睛盯着手里的枪,没有看她,只对着旁边的灰衣掌柜摆了摆手。
那微微发福的男人立刻满面堆笑走了过去,弯腰扶起孟蝶,柔声叮嘱应当叫她记住的事。
那些事,每一个委托如意楼做事,且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的人,都应当牢牢记住。
这约莫一刻功夫中,孟飞始终在擦他的枪。只在孟蝶再次屈身行礼,擦泪告辞的时候,抬眸望了一眼她柔弱纤瘦的背影。
旋即,他举起了他的枪。
那锋锐无比,曾经名动天下的枪尖,遥遥指住孟蝶的后心。
距离不过六尺有余。这种情形下,便是绝顶高手,也难挡他碎梦缠魂一击。
两侧的劲装汉子禁不住扭过头,看着那纹丝不动的枪尖。
丝缕沁出的真气,已能拂动孟蝶后心罩衫的粗布。
孟蝶打了个冷战,抬手拢拢领子,颇为疑惑地转头看过来。
一切,都和她转身前一样。
孟飞坐在小凳子上,缓缓擦拭打横摆着的长枪。
她眨眨眼,又行了一礼,娉娉婷婷走了出去。
农舍之外,是竹篱。
带着枪的孟飞入不得城,见面,只能在这种地方。
篱笆外面,侯着一辆马车。
孟蝶挎好包袱,将最沉的元宝揣进怀里,弯腰爬上去。
一个多时辰后,她从马车上下来,柔声道谢,步入眼前的城门。
她谢绝了如意楼为她安置终身的好意。离开这辆马车之后,她与如意楼,便再无瓜葛。
沿着熟悉的路,她很快回到了小巷中简陋的破屋。
门扇已没了挂锁的地方,孟蝶一推,便走进去,轻轻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一个老妪枯枝般挂在椅子上,浑浊双眼略略动了动,并未回话。
孟蝶过去跪下,抓着老妪的手,轻声道:“娘,如意楼给了咱家五十两银子,女儿今后,绝不再让你受苦了。”
老妪的口唇颤动了一下,忽然冒出低沉而嘶哑的一句:“行了,盯梢的已经走了。掌旗再行此大礼,老身可受不起。”
孟蝶脸上那哀婉凄楚的神情,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凈凈。
她抚平鬓发,按住老妪的腿站起来,笑道:“我半点武功不会,总要小心些。”
那老妪的脸上浮现出毒蛇般的笑意,嘶声道:“我原本想不通,为何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担此重任。”
孟蝶眸子一斜,笑吟吟道:“现如今,你可想通了?”
“想通了。想通了。”老妪干笑着点了点头,“如意楼自缚手脚,亮出这么大一个空门,尊主英明神武,岂会不善加利用。从今以后,老身对掌旗,绝不会再有半点不敬。只是那彭异……”
孟蝶冷笑道:“彭异的事,轮得到咱们管么?且不说他也是掌旗,不在咱们这支,干涉不到。就是真去找他,他又不是如意楼的蠢人,一刀劈来,我哪里还有命在?再说,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清风烟雨楼。”
“清风烟雨楼?”
孟蝶叹道:“咱们跟小爵爷斗心眼,不就是为了互相挑拨?亏我还高看了他,觉着他再不济,也能在燕逐雪身上玩出点花巧。到时候咱们随便煽风点火一下,不就是袁家开罪了清风烟雨楼么?”
那老妪哑声笑道:“如今反过来,清风烟雨楼得罪了袁家,不也一样?”
“屁。袁家哪有那么多傻子?飞鹰卫填进去几十条命,死了个朝廷封赏的小爵爷,这么些天,不也就通缉悬赏了一个叶飘零。我看,要想让他们跟谢家的老怪物闹僵,这点儿分量……还是不够。”
老妪缓缓点头,“不过,那也不必掌旗费心了。咱们先将孟蝶这身份做到底,安生几个月,免得出什么岔子。咱们这趟死了太多人。七星门已有人到了江北,之后,叫他们打头阵去吧。”
“嗯。我就和娘你,先一起过一阵安生日子吧。”孟蝶望向窗外,喃喃道,“也不知……这无趣日子到底有什么好,为何,总有许多人,豁出命来护着呢……”
她的眼中浮现出颇为疯狂的恶毒,自问自答道:“兴许,是他们想要的,都已得到了吧。”
“你想要的,是什么?”老妪颇为好奇地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千里之外的舟阴镇上,一个劲装青年一边擦汗,一边追着身前扎着小辫的姑娘问,“云师妹,你只管说,师兄今儿保证你要什么都给买,绝无二话。”
那小丫头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笑道:“好啊,那,先买个糖人儿。我还想吃金丝糕。师兄这么豪爽,今后盼晴一定常陪师兄来镇上玩儿。”
那青年陪笑两声,先掏出荷包付了糖人的帐,“行,云师妹如此讨喜,师兄这点儿银钱,还出得起。”
小丫头盯着手里的糖人,甜滋滋一笑,道:“师兄,咱家剑法的第七式,我还是练不好。师伯闭关去了,我去问师父,又怕被责怪,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那青年当即一拍胸脯,“包在师兄身上,我若教不会你,岂不是叫你家小少爷瞧不起。”
“什么就我家的啊,师父师伯说着玩的,你少提他。我跟他见了面就是吵嘴,好没意思。”那小丫头气鼓鼓舔了一口糖人,翻了个白眼。
那青年嘿嘿笑道:“这不是有个词,叫欢喜冤家么。”
“呸,才不欢喜。你要觉得欢喜,我回头就叫燕师姐回回见你,回回跟你吵嘴!”
“别,别别别,千万别。好师妹,好盼晴,咱全楼都知道你嘴儿甜,师兄还指望你美言几句呢。”
云盼晴舔舔嘴上的糖粉,笑瞇瞇道:“行啦,师兄你的心思,楼里谁不知道呀。平时我也没少帮你说话。你还犯得着专门带我来吃喝玩乐?”
那青年顿时正色道:“不是不是,我主要是想问问,逐雪这趟初出江湖,是不是遇见什么邪门事儿了?她平日跟你关系最近,回来这么久,你听到些什么没?”
“邪门事儿?为何有此一问啊?”
“你没觉得她变了好多么?”那青年当即打开话匣子,颇为焦急道,“你看她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裳全是泥,跟被人追杀顾不上洗似的。平时她多爱干凈你还不知道?还有,以前我师父劝她多吃点肉,她勉强得不行,这次回来给她接风,不带腥的你见她动筷子了么?还有还有,你以前可见逐雪进过伙房?她在楼里十多年保不準都不知道灶王爷长什么样儿,这次回来,都开始杀鸡宰猪了!师妹,你是没见着,我前天看见她蹲在木盆边,皱着眉跟要杀谁一样咬牙切齿在那儿洗猪肠子,你师兄我吓得差点去请道士。我还以为我眼睛长到猪屁股里了呢!她这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啊?不会遇见什么怪物,走火入魔了吧?”
云盼晴眨巴了几下眼睛,寻思半天,咕哝道:“可我觉得,师姐更好了啊。”
“好?”
“对啊,你不觉得,师姐更有烟火气,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像是个拿剑的雕像了么?”
“嘶……”那青年苦着脸一叉腰,“可这……可这不像逐雪啊。这……这这……别的不说,今日师叔出关,她见了逐雪这样,不会责罚她么?”
云盼晴走向糕点铺子,摆摆手,“师父对我们可好了,才不会跟你一样大惊小怪。再说师姐这次出去就是为了师父的心病,就算……就算真撞邪了,师父也不会怪她。”
远远山上,楼中屋内,谢烟雨伸出手,隔空一托,柔和真气将跪着的燕逐雪扶起,微笑道:“起来吧,为师怎么会怪你。你……也是为了我。只是,你也太过鲁莽。你便是真找到那人,又凭什么将他带来见我呢?”
燕逐雪一怔,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师父,我是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傻孩子。你想事情,就是太过憨直。学剑,这是好事。其他,可不能如此。”谢烟雨拉高毛皮大氅,盖住纤瘦身躯,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他若这么好请,我又岂会十多年见不到他一面。我哥哥如此疼我,你当他没去试过么?”
燕逐雪抬眼望向师父,心中一阵抽痛,轻声道:“弟子……和师伯想的办法不一样。”
“哦?”谢烟雨微笑道,“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冷……”燕逐雪恼火地咬了一下嘴唇,及时改口,“那人有个徒弟,叫叶飘零,承袭了他的衣钵,在江湖上,也已经小有名气。”
谢烟雨纤长白皙的手指在滚边毛上微微一紧,“我知道你说的人。他的功夫,能找到传人,想来也不容易。”
“师父曾说,那人一生孤苦,所以一旦认定了的身边人,他就极为重视,不惜为此惹下无数血海深仇。”燕逐雪大着胆子道,“我就想,是不是能通过叶飘零,找到他,请他……来跟师父见上一面。”
“谈何容易。”谢烟雨凄然一笑,“他选的徒弟,即便和他不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也不会是两路人。你一个直愣姑娘,可莫要为了师父我,去招惹那种天生的魔星。他啊……是女人的魔星,魔星……”
燕逐雪眸子微颤,又低下头,道:“叶飘零……还算讲理。兴许,能从他身上找到办法。而且,他最近惹了大麻烦。弟子正托人打听,一旦有他的消息,便去找他,卖他一个大人情,再叫他带弟子去找那人。”
谢烟雨摇了摇头,轻笑道:“你这法子不好,不如为师给你出个主意。”
“还请师父指点。”
“你不如设法叫叶飘零同意跟你成亲,大婚之日,为师给你主婚,他师父难道不来?”谢烟雨一本正经说完,绷不住扑哧一笑,摆手道,“行了行了,师父这相思病是自找的,怨不得人。你莫要总记在心里。师父是跟你们没大没小惯了,早知道你这般当真,就不该叫你知道。算了,你还是先详细讲讲,这趟出去的事吧。初出茅庐,是不是觉得江湖十分有趣?”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谢烟雨听完,缓缓舒了口气。
她稍稍挺身,微笑道:“这次出去,你所做的事很好,没有辜负师父师伯的教导。今后还可更大胆些,行侠仗义,不必顾虑那么多。袁家势大不假,可咱们清风烟雨楼,也并不怕他。百花阁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她们颇不容易,既然这次招惹了不少事端,我看,过后还是应当请你师伯出面,为她们说几句话,免得如意楼顾不过来的时候,再让她们遇到麻烦。”
师徒二人谈完,已是黄昏时分。
燕逐雪出到楼外,望着远处血红夕阳,想起先前山中的日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正想去上晚课,将今日师父的提点牢牢记住,融会贯通,就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使着轻功疾奔而来。
燕逐雪面色微变,快步迎上,扶住那女子双肩,道:“是有新消息么?”
那女子点点头,“师姐,你说的那个叶飘零,八成是出事了。”
燕逐雪又惊又喜,掩住情绪,问道:“是飞鹰卫追查到他的动向了么?”
那女子摇了摇头,“可不止。我听人说,那个叫叶飘零的去屠了平波十八坞三座寨子,中了好几拨人的陷阱,杀到后力不继,被飞鹰卫的人捡了便宜,已经抓去江北重镇定波郡,交给侯爷处置……师姐,师姐!师姐你去哪儿啊!师姐!”
片刻之后,天边最后一线微光,淹没在起伏群山之中。
星夜之下,一人一马,白衣古剑,转眼,便消失在仿佛洒满霜雪的清冷道路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