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渐双手护住裆部,垂头丧气,一步三叹,回到楼中绣阁,像一只被彻底斗败了的公鸡。跟在他身后的龙红灵则笑颜如花,满面红光,神情得意,一副趾高气扬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刚下了蛋的骄傲小母鸡。
方学渐多么希望小昭已经安然入睡啊。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少出一次丑,虽然对象是已经见过自己裸体的未来媳妇,但这个裸体和那个裸体毕竟是两回事情。房中景物依旧,可是红烛之后,床沿之前,正襟危坐的那个绝妙佳人,不是和他有过一席之欢的小昭,又是何人?
小昭俏生生地坐在那里,低眉垂目,粉面含羞,如果在头上再盖一块大红头巾,活脱脱一个等在洞房,静候夫婿归来同饮交杯酒的新嫁娘。桌几之上放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套山庄里最常见的金色衣衫,衣衫上压着两本书册,封皮陈旧,正是害他差点成了太监的那两本下流“淫书”。
方学渐目露贪婪之色,飞身一跃,扑了过去,抓起桌上的衣衫,以迅疾无比的速度穿戴起来,蹬腿、伸臂,简直有如神助,只一眨眼的工夫,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就出现在两个大美女的面前。
方学渐虽然发乱犹胜鸟巢,脸苍堪比白纸,但金衣甫一上身,烛火之下,万道金光四下迸溅,辉煌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在旁侧视,不免让人产生一个错觉,以为本书的邋遢主角又是一只在三流小说里经常出现的生具异秉的癞蛤蟆:气质高华,举世无双,就算不是天神下凡,至少也有王者气象。
方学渐系好腰带,把两本“淫书”收入怀中,转头去看坐在床沿的小昭,脸色宁静贤淑,古井无波,不由心生怜惜,自己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準废人,能娶小昭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贤惠女子为妻,也该心满意足了。转过身子,弯腰将小昭柔软的身子搂入怀中,爱惜地道:“小昭,你可原谅我了么?”
小昭身子微微一震,伸臂抱住方学渐结实的腰身,把自己的黔首埋入他的臂弯,声音从肌肤相贴处传来,显得沉闷又有些激动:“相公还年轻,来日方长,只要以后潜心悔改,我有什么不能原谅相公的呢?”语称相公,竟是将方学渐当成了自己的夫婿看待。
方学渐心中喜悦无限,把怀中玉人搂得更紧,语带感激,振振有辞道:“学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让娘子失望。小昭,我方学渐一无所长,今日能得佳人垂青,那是我方家祖宗八代修来的福气,我怎能不加珍惜?”
回头看了正瞇眼微笑的龙红灵一眼,他继续说道:“我今天当着大小姐的面向你郑重起誓,最多一年半载,我一定用八抬大轿把你从这里抬出去,正式娶你为妻,保你一辈子住的是高楼华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绝不让你后悔嫁给我!”
小昭听了他的许诺,心中激动,雅致的头颅带动秀发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左右转动,发出沙沙之声,身子不住轻颤,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来。
龙红灵等在一边,眼看两人郎情妾意,卿卿我我,动作表情越来越火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心中早就不耐。又听见这个穷小子尽说些漂亮话儿骗女孩子,居然还把小昭哄的眼泪汪汪,深信不疑,当下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咳嗽了两声,喊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肉麻话儿留到以后再说,今天晚上还有正事要办,如果还这么磨磨蹭蹭,我就先去睡了。”
听了她的叫唤,方学渐心中一惊,登时想起自己的小命还捏在这位大小姐手中,可是半分得罪不得。他凑起嘴唇,在小昭光洁如玉的面庞上印下轻轻一吻,道:“小昭,大小姐已答应我们的婚事,只是今晚还要去办一件紧要事情,耽误不得,我现在必须出去一趟。”
小昭抬起泪眼婆娑的笑颜,感激地望了龙红灵一眼,凑到方学渐的耳边,细声说道:“我等你。”
方学渐扶正她的身子,定定看了一刻,突然露齿一笑,伸出手指替她抹去挂在脸上的两滴泪珠。泪珠入指即融,柔软的仿佛此刻方学渐的心,他启开嘴唇,从齿间轻轻吐出三个字:“我爱你。”松开抱住小昭的手臂,转身站了起来,跟在龙红灵的身后,毅然走出房去。
小昭整个人都似癡了,定定坐在那里,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过,耳边、心头久久回响着那三个字,振聋发聩。直到两人走出房间,脚步声响渐趋渐远,她才猛然惊醒过来,顾不得下体撕心裂肺的疼痛,站起身来,急步抢到门口。
倚着门框,只见一红一金两个清晰而模糊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的山影树阴之后。小昭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莫名的空虚和落寞,像正在失去一样不知名的极贵重物事,想挽留,却偏偏不知道如何挽留,怎生挽留。
夜已深,天上群星依旧璀璨。
薄冰般的月光撒在龙红灵的身上,夜色朦胧,那一身鲜艳的红衣犹如一团跳跃的火光。紧身的丝绸长裤把龙红灵两条匀称的大腿勾勒得异样修长圆润,优美的曲线一张一弛,轻轻挥动,远远望去不像在地上行走,倒似在云端舞蹈一般。
方学渐跟在龙红灵的身后,微微充血的两粒眼珠一动不动,死死的固定在某个特定位置。龙红灵丰满微翘的两片香臀,随着腰肢妖娆的轻轻摆动,在空中甩出一个个蕩人心魄的弧状圆波。
方学渐被那些圆波蕩得目眩神驰,全身血流不住加速,好一阵心浮气躁。月下看美人,当真越看越美,越看越难熬。方学渐猛吞两口唾沫,龙大小姐虽然脾气任性古怪了些,但身材之佳确实无可挑剔,绝对当得起尤物二字。
方学渐双目流油,鼻闻不知是花草香还是美人香的爽心味道,不知不觉便走出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假山和小径,回到西首小角门。非常可惜的是,本书的主角没有从这次香艳的旅途中,发掘出空间物理学上伟大的科学理论:相对论;可喜的是,主角对佛门先贤关于旗动、风动还是心动的唯心主义哲学阐释,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人的一切感知,喜怒哀乐,皆由心始,也皆由心止。
“大小姐,我们现在去干什么?”
“当然是去处理蛇郎君的尸体。”
“处理蛇郎君的尸体,这样有用吗?”
“当然有用,至少可以暂时骗过我娘亲,让她以为蛇郎君的失蹤是带着你去找金蛇王了。”
“蛇郎君消失了,我怎么办?”
“你当然也消失了,要么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么找张人皮面具装扮一下。”
“可是……”
“可是什么?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
方学渐暗暗叫苦,心头烦躁,涌上一股上了贼船的受骗感觉。他瞪着夜色下穿着一身红衣的绝色女子,那左右扭动的绵软腰肢,和那条差点把自己吞下肚去的赤练蛇何其相似啊。
空山寂寂,薄雾萦绕,似仙境又似鬼蜮。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语,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那个地牢洞口。
故地重游,虽只短短两个多时辰,但是前后情形悬殊,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刚才还是一个想方设法欲脱出牢笼的处男囚徒,现在却已是一个初尝性爱滋味,并有了未婚妻子的真正男人。
月色之下,地牢内伸手不见五指,极目望去,像一头史前怪兽张开着的血盆大口,深不可测。方学渐望着面前黑咕隆咚的洞口,心中惊惧,没来由生出一股彻骨寒意,身子一阵轻颤,竟接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龙红灵抓起绑在身旁树干上的一条粗绳,扔下洞去,又从怀中掏出那个装着夜明珠的小盒子,递给方学渐,道:“小心,别弄丢了。”
方学渐两股发颤,勉强应了一声,接过盒子收入怀中,试了试绳子的牢度,这才攀爬下去。腿、腹、胸,最后是两粒闪闪发亮的眼珠,逐渐没入地牢无尽的黑暗,一点点被吞没、湮灭。
龙红灵等在洞外,紧张地看着他消失在地牢之内,心口怦怦乱跳,这个洞口虽然建在峰巖之中,但露天而开,难保不会有毒蛇爬进洞中,占为巢穴。龙红灵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底下的那方黑暗,直到地牢尽头亮起了一团柔和的光亮,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透尽,洞底下的那团光亮突然一抖一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遥遥传送上来,裹着地洞内沉闷震耳的回响,深夜听来惨绝人寰、凄厉无比:“鬼啊!”
龙红灵大吃一惊,急忙趴到洞口,探头向下张望,那颗夜明珠似被什么物事遮住了,光亮微弱,看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意外。龙红灵一咬银牙,把心一横,抓住那条粗索,双腿一蹬,轻盈的身子如一根离弦之箭,迅疾地射入洞去,耳边犹自回蕩着方学渐惊惧之极的惨呼。
地牢五丈多深,龙红灵抓紧绳子,身子顺势滑下,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踩到了实地。夜明珠就在身旁不远,射出的几束微弱光线把方圆五、六尺的景物照了个大概,地牢大多数的地方仍然漆黑一片。
龙红灵心中怦怦乱跳,耳中清晰地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牢中回蕩。一前一后,绕着地牢奔跑,似乎在一逃一追。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比较奇特,“嗤嗵、嗤嗵”,不像生人正常的行走,倒像是传说中的僵尸跳。
龙红灵想到“僵尸”两字,心头不由生出一股莫名寒意,连忙蹲下身子,伸手去摸那颗夜明珠,手指颤抖,摸到之物硬硬长长,却是一只翻转的男子布鞋。夜明珠被鞋子盖住,怪不得光线黯淡。在掀开那只臭烘烘的鞋子以后,宝珠终于重获新生,地牢又亮了起来。
借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映入龙红灵眼帘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的跑在前面,脚步踉跄,颇为狼狈,身上衣服金光闪闪,看形体、穿着,正是方学渐。矮的那个一身灰衣,头颅高昂,全身僵直,身子一上一下,跟在后面,竟然是那个已经死去的蛇郎君。
方学渐全身冷汗淋漓,心中惊惧交加,光溜溜的脚丫踩在碎砖尖石之上,疼得他直想跳脚,足下不停,却是丝毫不敢怠慢。牢中突然大亮,他转头回望,只见蛇郎君灰黑色的脸上依旧皱纹纠结,呆滞的目光中空洞一片,直直看来,似乎在讥笑自己的懦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蛇郎君还保持着死前的模样,身子佝偻,扭成一个奇特古怪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黑色龙虾,一蹦一跳,张牙舞爪追赶着他。待看清楚追赶之人,方学渐心中更加慌张,脚尖突然被一块突起的石头绊了一下,登时重心不稳,一声惊呼,合身扑倒在地。
方学渐哪里还顾得上疼痛,转过脑袋,正待翻身而起,却迎头看见蛇郎君狰狞的一张黑脸,身子僵硬笔挺,直扑而下。两条手臂向前伸出,十指弯曲,形如鸡爪,径取他的咽喉要害。方学渐顿时吓的魂飞天外,电光石火间,他只来得及转过脑袋。
方学渐只觉身上一重,蛇郎君的身子已整个压上他的后背,颈上一紧一凉,两只冰冷的鸡爪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后脑脖子。方学渐全身剧烈颤抖,吓得两眼泛白,直欲晕去,想伸手扳开颈上的鸡爪,却又不敢。
龙红灵看了此等奇特景象,心中也是大骇,定定站在那里,手捧夜明珠,竟不知如何是好。
蛇郎君指如寒冰,越勒越紧,幸好只是脑后,方学渐疼痛鉆心,呼吸仍是无碍。方学渐逐渐清醒过来,猛然想起故老相传,如果死人复活,定然是生前还有什么极放不下的东西。
急切之间,方学渐脑子乱转,难道是那本《天魔御女神功》?可是没听过地狱的女鬼都如花似玉,貌比天仙啊。难道是那桿金色短笛?自称是他一生的心血所系,不过他肯用短笛来换取小金蛇的下落,想来也珍贵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是一支赝品。
难道……难道是那张两万两的银票?都说越老越小气,越老越贪财,这倒是极有可能。而且,上路的时候没有带钱,小鬼拦着,阎王拖着,环节不通,蛇郎君多半投胎不得,只得化身幽魂野鬼,回人间来筹措上路资费。
“咳咳,蛇老丈,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最挂心那张两万两的银票,你放心去吧,我以后一定买好多纸钱烧给你,让你在阴朝地府里过上安乐富足的生活,咳咳,快松手……”
蛇郎君十指用力,慢慢收紧。方学渐似乎能听见自己的颈骨“咯咯”作响,脖子后面疼痛无比,转头看见站在地牢中间的龙红灵,伸出手掌,嘶声喊道:“大小姐,快救命啊……”脑后突然一阵剧痛,直欲晕厥过去。
龙红灵眼看方学渐被蛇郎君压在身下,双目充血,眼珠暴突,像一个快要淹死之人,伸手向自己救援。她不及多想,“呛啷”一声,拔出背上的“凤语”宝剑,飞身过去,长剑一指,喝道:“蛇郎君,快快放了方公子。”
蛇郎君转头过来,空洞无神的眼睛盯在她的脸上。龙红灵心中发毛,硬着头皮把长剑往前推了三寸,抵住他的后背,道:“蛇郎君,我的话都不听,难道你要造反么?”
蛇郎君眼中绿光一闪,突然直直地挺起身来,长剑就抵在他的背后,龙红灵反应不及,只听“噗”的一声,长剑已然贯胸而过。方学渐扭头过来,惊恐地张大嘴巴,被面前发生的事情吓得呆了。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而幽深,照在蛇郎君布满荆棘和沧桑的老脸上,竟然无痛无苦。干瘪的身子,佝偻的胸膛,锋利的长剑透体而过,兀自在左右摇摆,仿佛飞剑掷出,钉在一件灰色的衣袍之上。
黑色的血液粘稠无比,从他的胸前蚯蚓般蜿蜒而出,爬上闪亮的剑尖,然后一粒粒、一串串地掉落下来,闪着奇异妖诡的光芒。血液冰冷,砸在方学渐的衣摆、裤管上,像在金色的丝帛上绣出的一朵朵黑色小花。
龙红灵身子往后一闪,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蛇郎君的扑击,口中喊出一声长长的尖叫,抱头鼠窜,状若疯狂。蛇郎君双手前伸,膝盖不弯,僵直的身子一蹦一跳,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长剑插在背上,随着蹦跳上下弹动,黑色的血花很快开遍了地牢的每一个角落。
方学渐清醒过来,翻身爬起,看着地牢中追追逃逃的两人,心想自己武功低微,忙是帮不上了,还是先溜为妙。也顾不上去拣掉落地上的夜明珠,跑到地牢中间,伸手抓住那根粗索,双腿一夹,“嗖嗖”爬了上去。
地牢方圆五丈,地方狭小,奔跑不便。龙红灵耳中满是蛇郎君古怪的脚步声响,心慌意乱之下,竟没有想到爬出洞去。猛然瞥见方学渐竟然丢下自己,独自逃生,心中暗骂一声“懦夫”,也转头跑向了地牢中间,施展轻声功夫,飞身一跃,升上一丈有余,已赶在方学渐的前面。
方学渐两手抓绳,双腿蹬动,好容易爬上一丈多高,眼前突然一暗,头顶已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差点脱手掉下。他抬眼一看,正是龙红灵在作弄自己,见她身子轻盈飘逸,几个回旋,便接近了地牢洞口,心中暗骂道:“臭小娘皮,爬这么快,小心一个没抓稳,摔死你!”
肚子里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头顶上的龙红灵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叫,声音凄惨无比,充满了惊惧和恐怖:“鬼啊!”身子化成一片红云,裹卷着醉人香风,从洞口直坠而下。
方学渐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一沉,已经撞上一个嫩滑无比的物事,胸口登时感觉一阵窒息般的沉闷,心弦一下抽得死紧,一声悲戚的惨叫硬生生卡在喉咙之内,双手再也握不住绳子,身子腾空,从半空笔直掉了下去。
下面,等待他们的,是正仰头而视、张牙舞爪的蛇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