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渐心中暗暗称快,最好那个小白脸被人砍成十七、八段,丢进赣江里喂了鱼虾,世界就此美妙、清凈许多,面上却不露丝毫喜色,见大家一副屏气凝神的紧张样子,端起酒杯,扬了扬道:“大家愣着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吃菜。”
山庄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伸筷夹了些面前的菜肴,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两只耳朵却笔直竖立,倾听楼下的动静。只听那洪帮主咬牙切齿地说道:“‘十二连环坞’最近好大的名声,可是鄱阳帮七十五个弟兄,也不是好欺负的,狗逼急了还会跳墻,何况是人。”
“洪帮主不要妄自菲薄嘛,好好的人不错,干嘛要去做狗?何况还要这许多兄弟陪你一起做狗,不是太可惜了?”
一个嗓子粗亮的汉子突然说道:“你奶奶的熊,咱们洪帮主横行鄱阳湖的时候,你这兔子哥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蹲点吃奶呢,要鄱阳帮加入鸟的‘十二连环坞’,先问问我光头老六手里的这把刀!”
呼的一声,钢刀斜斜砍出,势劲力猛,看来也是在上面下过一番苦功的。方学渐微闭双目,夸张地咀嚼口中的“素炒鳝丝”,缓缓点头道:“好,不错,不错。”不知是在称赞菜肴的美味,还是在称赞那人的功夫。
“啊……”那自称“光头老六”之人突然长声惨呼,钢刀“呛啷”落地,然后是尸体直直掼倒的声音。霎时之间,整座酒楼鸦雀无声。暮色渐浓,江上的渔歌好像一下子变得飘渺起来,让人难以捉摸。
清冷的江风裹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妩媚从窗口送进来,爬上初荷柔软油亮的鬓发,瑟瑟抖动,惹人怜惜。方学渐夹了一只“辣子鸡丁”给她,凑过去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初荷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微有红晕,转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保持多久,楼下突然响起了一声海啸似的呼喝,桌子掀翻,椅子推倒,碗碟相撞,几十把钢刀一齐上前,白光闪耀,叮当乒乓之声大作。
整座酒楼好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摇晃颤抖着,楼下厮杀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兵器相撞,火星飞溅中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和愤怒的叫骂,鲜血“嗤嗤”地飞扬激射,断肢残体四下乱滚,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三楼的其余客人脸色早已吓得白纸一样,坐在凳子上战战兢兢,不敢挪动半步。方学渐多历生死,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旌摇曳,探头出去,几下惊呼响起,只见一条白色人影从二楼的窗口横飞出来,手中一把三尺长剑裹着一团雍容而清冽的光华,宛如绽放出水的芙蓉,想来是什么名剑利器。
那白衣少年挥剑打落一枚射过来的透骨钉,哈哈一笑道:“洪帮主,你还有一夜的工夫,做人做狗,可千万要想清楚了。”曼妙的身姿在空中一个优雅的转折,稳稳落地,几下起伏,跃上扁舟,“咿乃”声中渐渐飘远,融入沉沉暮色,山水一色,再也望不见了。
闻着新鲜的血腥气,听着痛苦的呻吟声,想着缺胳膊少大腿的样子,酒菜再好,大家也无法下咽,何况官府马上就会过来盘问,应付起来十分麻烦。下楼的时候,山庄众人都没有向二楼多看一眼,惟恐被他们找上,无缘无故地成了出气筒。
回去客栈安歇,闵总管怕大家没有吃饱,特意请客栈伙计去九江城西蒋干街的“滋味美”小吃专卖店,买来了蟹肉包子、翡翠烧麦、枣泥锅饼和绿豆印糕等七、八种精致糕点,给众人宵夜。
四个马夫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余人在方学渐的房中边吃边谈,呆了一个多时辰,都猜不透那个白衣少年是什么来历。解明道以前做的是朝廷武官,领兵与倭寇、盗匪作战,对江湖帮会不是太熟悉,虽然倭寇、盗匪中很多都是绿林好汉。
龙啸天失蹤以后,老麻就很少在江湖上跑东跑西,娶了翠花之后夜夜操劳,更是迈不动腿。他只知道长江一带以前有个“五星盟”,却从没听说过有个“十二连环坞”,想来定是近几年才崛起江湖的新组织。能一举网罗十二个帮会,这个“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当非一般人物。
四个马夫不久回来,稟告的消息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众人又议论不出什么结果,便纷纷起身告辞,回房休息。方学渐关了房门,在大小老婆的服侍下,洗面漱口烫脚,倚红偎翠,温情香浓,上床之后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场云雨好戏。
方学渐年纪轻轻,正是性欲和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兼之丹田中真气充沛,平时又注意饮食质量,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一根火棒经常蠢蠢欲动,在窄小湿热的花房中接连软硬三、四回还能高高昂起,对付两个青涩羞赧的雏儿老婆,自然畅所欲言、游刃有余。
第二天一早,闵总管出去联系渡船,天亮出发,日上三竿才回来。付过住宿费用,众人相拥出门,马车驰过热闹的大街,不多时便来到了赣江口,一艘长五丈、宽十尺的中等帆船停在那里。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面容黧黑,背脊微驼,显然是过惯水上生活的。
众人料想他定是船主,闵总管一经介绍,原来姓沐。大家嘻嘻哈哈,对着他笑,心道:姓沐的做这份水上买卖,也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众人忙碌一阵,把马匹和马车下到船上,一切妥当,起锚开船。
先从赣江口入鄱阳湖,再曲折绕过成犄角形的湖口,北渡长江,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六十里地。行船比陆地跑马要慢许多,又不能顺风顺水,只这一段路,便要行两个多时辰。
这天刮的是西风,进入鄱阳湖后,船行向北,只得收起了风帆,改用人工划桨,噼里啪啦的,十几根木桨此起彼落,打得湖上水花乱飞,船身沉重,速度还是渐渐慢了下来。
方学渐携着大小老婆的手,鉆出狭小气闷的船舱,走到甲板上,闵总管、解明道和小素早就站在船头,见他们出来,招呼一声。
这一带湖面开阔,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青浦,撑回数只渔舟。鄱阳湖上碧波万顷,水天相连,渺无边际,骄阳当空斜照,湖上浮光跃金,飞鸟回翔,美景天成,让人迷恋赞叹。
船行数里,湖面突然变窄,湖水愈来愈深,十几丈宽的河道,两岸都是犬牙交错的怪石,黑黢黢地自上而下压紧着水流,从下面穿过去的时候,半空中的石牙好像随时都会猛地压下来,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原来是到了西鄱阳湖的“葫芦颈”。
在“葫芦颈”的深处,离湖口不远,碧波之中突然耸起一座小石岛,名为大孤山(亦称大姑山),与长江又一石岛——小孤山遥遥相对,唐人顾况游历此地时曾写下“大孤山远小孤山,月照洞庭归客船”的诗句。
大船进入“葫芦颈”,不多时便望见了馒头似的大姑山,倒映水中,苍翠欲滴。方学渐正在拿那圆鼓鼓的山峰与初荷胸前的大白兔比较,忽然听前面远远地“砰”的一响,像打了一个闷雷相似。
不多时便从山后转出两条船来,一前一后,笔直地向自己的坐船驶来,前面那艘船桅桿折断,船身倾斜,一股股浓烟从后舱中冒出,好像在勉强支撑,随时可能倾覆一般。沐老板在船尾掌舵,看见这等情形,急忙转舵,避开来船。
“砰”的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听得十分真切,原来是后面的船在开炮。两船相距不过十丈,炮弹轻易击中前面的大船,中舱突然窜起一团耀眼的火光,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湖水倒灌而入,船上的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
火光闪耀,船身越烧越猛,渐渐地下沉,再难维持多久。众水手纷纷跳水,“扑通、扑通”之声不绝,有不少人看到方学渐的坐船,口中呼救,纷纷泅水过来。
沐老板怕惹事上身,转舵更急迫,向北行进的船身几乎成了东西方向,但湖面宽度不过十七、八丈,岸边礁石又多,不能太过靠近,与那沉船交错而过时,相距不过七丈远近。
只见后面打炮的那船放下两条小舟,十个黄衣壮汉攀爬而下,手握钢叉、长矛,一舟五个,大船上一个威猛的声音喝道:“手脚干凈些,把‘鄱阳帮’这些没用的狗子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浪涛拍岸,那艘被火炮击中的大船很快只剩下一截桅桿,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蹤,湖面回归如初,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船似的。
“葫芦颈”中段的两岸都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逃,“十二连环坞”选择这个地方动手,显然是事先经过周密的策划,看準了这样一个地形。
江水湍急,鄱阳帮众长年在湖上讨生活,游水的技巧还算过硬,这才没有被流水沖走,便拼命往方学渐的坐船游来。
江面上很快蕩漾开了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在锋利的钢叉、长矛下,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成了砧板上无力翻身的咸鱼,一股股浓稠的血水像喷泉一样四下飙射,无数细小的红色珍珠在空中呼啸飞舞,然后和金黄色的阳光一起,嘶喊着洒满整个湖面,在众人的瞳孔里映出一层凄厉的华美。
初荷吓得不敢再看,躲进方学渐的怀里轻轻颤抖,低声说道:“这些人好可怜。”方学渐拍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几句,轻声说道:“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那大船喊话过来,沐老板的帆船被迫抛下铁锚停在原地,两艘小船绕着船身四周来回游弋,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不久,炮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四个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船身中间站了三人,为首之人头带纶巾,手执纸扇,眉目俊美,脸上却犹如凝结寒霜,一身纯凈的白色衣衫比冬雪还要冰冷,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英姿飒爽、丰神如玉,正是那个在孔明酒楼单刀赴会又全身而退的少年。
中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魁伟,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凸起伏、盘根错节,看上去有使不尽的力气。大汉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矮小,身穿富贵马甲,头戴瓜皮小帽,十足惟利是图的当铺掌柜。
三人上船,沐老板慌不迭地从船尾迎了过来。那白衣少年锐利的目光在山庄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对那大汉点点头。那大汉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居中一站,朗声道:“这条船谁是老板?”
沐老板呼哧呼哧的跑到,往他跟前一站,点头哈腰道:“这位大爷,我就是船主。”
那大汉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船上刚才有没有鄱阳帮的人爬上来过?”沐老板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颗脑袋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苦着脸,道:“没有,绝对没有,不敢,绝对不敢。”
大汉鼻子里“嗯”的一声,和下面游弋的几个帮众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你以前每个月交多少银子给鄱阳帮?”
“五两。”
“以后交八两。我是‘十三连环坞’鄱阳湖分舵舵主庞钢川,以后凡是出入这条水道的货船、客船,都要按时交纳月份。你老实听好了,我要你去通知这里所有的船主,让他们每个月的初八到孔明客栈二楼找这位铁老板,他是‘通达银庄’九江分号的掌柜,负责办理月份的收账事宜。如果误了这件事,你提早準备好全家的棺材。”庞钢川一脸的得意洋洋,指了指身后猥琐的瓜皮帽中年人。
沐老板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人色,两个膝盖“啪啪”地互相碰撞,只差要当场跪拜下来,鄱阳湖境内大大小小上千条船,要他一一通知过来,谈何容易?他刚才的苦瓜脸是装出来想糊弄别人的,现在却真的成了一只苦瓜,笑起来的皱纹能和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一较长短,有气无力地道:“大爷,这个实在太……”
“实在什么!”庞钢川一听他要讨价还价,眼珠子凸出来,瞪得比牛还大。
沐老板慌忙连连摇手,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比蜜糖还甜,笑道:“没…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庞大爷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好,真的很高明。”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庞钢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全是笑意,道:“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透,今天庞大爷高兴,就收你做小弟,以后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沐老板没有四十,三十七、八是肯定有了,近几年不要说“年轻人”这样鲜亮的称呼,就算“小沐”也鲜有人问津,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一愣,然后膨胀成紫黑颜色,面皮底下迸溅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谢谢大哥收录,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哥办事,无冤无悔,鞠躬尽瘁。”
庞钢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躬身道:“姬公子,等了这么久,料来那些‘鄱阳帮’的小丑都已死绝,我们现在回去?”
姬公子细长秀气的眸子像钉子一样刺在他脸上,庞钢川被他看得冷汗直流,腰身弯的更低。姬公子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方学渐的脸上,缓缓道:“那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善于闭气躲匿,不会这么容易死,你带三个好手留在这条船上,办完了事情再来见我。”话音才落,身子袅袅腾空,如一头飞鸟似地跃下船去。
那个瓜皮帽看了庞钢川一眼,急忙跟着下去,白衣飘飘,小船很快行远。三个黄衣汉子爬了上来,垂手站在庞钢川的身后。一声令下,帆船起锚开桨,继续前进。
方学渐暗中舒了一口气,不想在甲板上多呆,拉了初荷和小昭的手掌回去船舱。三人在床沿坐下来,初荷伸臂抱紧他的腰身,眼睛却望着船舱顶部,癡癡地道:“这个姬公子的眼睛好冷啊,他目光扫过来,我都忍不住会打一个寒噤。”
方学渐心中又酸又涩,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凑过去悄声道:“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相公的眼神却像火一样热,再冷的冰我也有把握将它煮成滚烫的开水,你相不相信?”
“这个人很邪门,看上去有些吓人。”小昭躺下来,枕在方学渐的大腿上。
方学渐对小昭大为感激,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扭了一下,遭受的报复是疲软的阳根被两排细密光洁的牙齿温柔地亲了一下。
他“嗯”的一声闷哼,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邪门,阴阳怪气的,我们以后最好少和这样的人照面。”
他搜肠刮肚,还想委婉而含蓄地打击那个“姬公子”几下,却苦于精妙的词汇一时难以为继,正大伤脑筋,突然听见底下的船板上“咚”的一声轻响,轻微得几乎难以辨认。
方学渐此时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听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登时察觉出这轻轻一响中的细小异样,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他朝两个老婆比了一下手势,轻轻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绿波在船边不住起伏蕩漾,船身弧形,挡住了视线。
他招了招手,小声对两人道:“你们拉住我的脚,我俯下去看一看。”初荷和小昭好奇地望着他,以为相公要弄什么玄虚,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学渐长长地吸了口气,先把上半身探出窗外,一双手掌贴住粗糙的船身,然后一点点滑出去。初荷和小昭脱下他的鞋子,一人抓住一条腿,慢慢把他放下去,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是要抓一条大鲤鱼上来呢,还是一只大龙虾?
窗子离水面正好一人高,方学渐身子蜷曲着紧贴船身,一个不太标準的“倒挂金钟”,脑袋离水面还有六寸。湖水深绿,微波蕩漾,他把眼睛的空间面积扩大到极限值,可惜没有透视功能,所以什么也没发现。
正当他要叫大小老婆把自己拉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起白花花一大片,哗的一声,水珠激扬四射,“呼呼”的强劲风声贴着耳朵过去,一只掌心乌黑的手掌伸出湖面,穿过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朝他的头顶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