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的历史由来已久,自秦始皇消灭六国,统一天下,黄河上就有了漕帮,那时候的漕帮不是民间自发成立的地方帮会,而是官府管制下的一个水上押运组织。
在随后的一千年,中原战火频繁,朝代更迭不断,黄河漕帮也分分合合,时兴时衰,慢慢从一个单纯的官办组织演化成一个多地域多行业的民间团体。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定都南京,把全国的政治、经济重心转到了长江流域,黄河这一线因为少了朝廷的管制,才真正混乱起来,昔日的漕帮很快瓦解成大大小小数十个,然后是近百年你死我活的混战。
弱肉强食是江湖上唯一通行的準则,屠戮灭门、暗杀械斗、兼并吞没、合纵连横,经过无数次的明争暗斗,在丢掉上万条人命后,黄河流域还剩下八个分段而治的帮派:清河、鲁运、卫河、汾河、洛水、泾河、渭河和嘉陵帮。
这些帮派各划地盘,实力多在伯仲之间,虽不时还有拼斗、暗杀,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最大的“洛水帮”想要剿灭最小的“嘉陵帮”,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非常惨重的。
这种僵持的局面没保持多久,因为“洛水帮”出了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燕铁心。在他的铁碗经营下,短短几年间,黄河八个帮会就结成了铁血联盟,同进退、共富贵。外界传说,正统皇帝能够顺利复辟,重登帝位,燕铁心曾出过不少力气。
黄河还是这条黄河,漕帮已经不是很多年前的漕帮了,现在的“漕帮”又叫“黄河八联盟”,最高的权力枢纽是由八位分舵舵主组成的长老会,帮主的实际权力并不是很大,譬如说,要花销帮会银子,超过两万两就要长老会讨论同意。
“四万九千两!”龙四海呼呼喘气,通红的脖子让人怀疑在滴血,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滚下,除了帮主权力范围内的一万九千两,他已经把自己小金库里的四万两银子填了大半。
“五万……”鼻青脸肿的方学渐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猴子,从人群中挣扎着跳起来,又像溺水之人般很快沉下去。初荷的四肢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五万后面的几千两银子被她的嘴唇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陈总兵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接口。这两个女人无疑是十分难得的绝代尤物,如果买来送给严嵩父子的话,兵部侍郎的肥缺那是三个手指拿田螺——十拿九稳了。从地方小官一跃成为中央大员,想想心头就发热。
可是近几年边疆战事频繁,朝廷十战九败,兵部的官也不好当啊,这不,前几天的消息,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兵部侍郎屠大山就因为倭寇杀来的时候没有主动迎战,被人参了一本,丢官回家。
前车之鑒,不得不思虑周详,格外小心谨慎些,在洛阳做这个太平总兵,虽然发不了国难财,但每月虚报军饷,也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花头,再加下属和地方上的孝敬,军需买卖,每年三万两的收入那是雷打不动。
陈总兵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把对中央大员的渴望往下压了压,暗道做人要知足,何况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处女还在未知之数,还是托付梅娘另外物色两个,只要严嵩大人知道陈某的好处就行了。
他把目光移了移,身旁是知府洪大人,再过去是封疆诸侯洛阳王(福王),一张又白又圆的面孔像一个发酵良好的馒头,脸上笑瞇瞇地,不动声色。
顺着他的眼神,柳轻烟兰花样娇弱柔美的身子映入眼帘,陈总兵突然发现,一向有“色中饿鬼”之称的洛阳王今天居然显得特别平静,一次都没有报过价,难道他早已成竹在胸?
“六万两!”在一片细碎的嗡嗡声中,一个发音略显僵硬的男子声音从前排的座位上传出,新的报价比方学渐的五万两足足多了一万两。
这人坐在洛阳王身旁,焦黄面皮,嘴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身穿一件无纽扣的黑色长上衣,腰系暗红色的长带,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翘起的小牛皮靴,头带一顶式样奇怪的五角小花帽,居然是个西域回鹘(维吾尔)人。
龙四海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变得纸一样白,一双眼睛却红得吓人,他指着那西域汉子,道:“你是哪里来的下滥货色,爷们在这里开价买女人,你也来插一脚?”
洛阳王转头瞟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条斯理地道:“四海老弟,干嘛生这么大的气?这位阿托尔先生是我的贵宾,他既然出六万两想买这两女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如果觉得不服,可以出更多的银子啊。”
龙四海站在那里,血红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扭曲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发颤。整个洛阳城,能让这个漕帮老大忌惮十分的不是知府、同治,甚至也不是陈总兵、分巡道,而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洛阳王。
封地近二百年,洛阳王一代代传下来,势力在整个河南府可谓根深蒂固。根据民间的统计,洛阳城里十分生意就有一分是王府的,十块地皮就有一块是王府的,十栋房屋就有一栋是王府的,单是新安、孟津两县,王府的田产就多达三万多亩。
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洛阳王府里豢养着多少武林高手,只知道凡是和王府作对的人,都会在三、五日内无故失蹤,就像水汽一样凭空蒸发,无声无息。长江以北实力最强、高手最多的金马镖局就是王府的私产。
“一山难容二虎”,福王爷和龙四海就是洛阳城中的两只老虎,彼此忌惮,彼此防备。金马镖局和漕帮水旱相隔,近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谁也保不準,洛阳王什么时候想来黄河插一脚。
龙四海的面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连瞎子都看得出他胸中的怒火已压制到了极点,台下一片肃静,听得见从人群后排传来的“啧啧”、“呜呜”的接吻声。垂死挣扎的方学渐被老婆压在地上,嘴巴堵着嘴巴,有口难言。
台上的梅娘笑了笑,道:“如果没人比这位阿托尔先生出价更高的话,柳轻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以后就是阿托尔先生的人了,我数三声,大家要考虑清楚,一、二……”
“六…”方学渐好不容易挪出半个嘴巴,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六”字,又被初荷牛皮糖似的嘴唇被堵住了。
“我出八万两!”人群的最后一排,一个年轻男子手举一本书册高声叫道。
方学渐转头望去,只见那人头带方巾,身上穿着一件起皱的灰色单衣,两个大腿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而瑟瑟发抖,居然是门口溜走的那个青衫书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一大本银票簿,没有十万,八万总是有的,只是他身上的丝绸长衫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成了当铺里的抵押品吧?
“请问这位公子,你手里拿的可是银票?”梅娘面孔上的笑容有些怪异。
“不…不是,这是我冯氏保存了二十三代的传家之宝,半本玄宗皇帝亲书的《霓裳羽衣曲》,价值连城,我把它作价八万两,给这两位姑娘赎身。”青衫书生挺了挺胸,把手中的“银票”举得高高的。
台下静了片刻,突然东边“嘻嘻”一声,西边“哈哈”一笑,然后花台下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有人笑得眼泪鼻涕横流,有人笑得直喊肚子痛,有人笑得在地上乱滚。
方学渐也笑得睁不开眼睛,在老婆的嫩脸狠狠地亲了两口,气喘吁吁地道:“疯子,疯子,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
前排突然一声老虎叫似地大吼,一个长大人形腾空跃起,几下起落,转眼就到了那青衫书生的身前,叫道:“你奶奶的雄,哪里鉆出来的穷小子,来寻老爷们的开心,去死吧!”提起脚来,猛踢他的裆部。
青衫书生发出一声凄惨之极的哀号,身子斜斜飞出,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头下脚上地坠下来,“啪嗒”落地。龙四海“呸”地吐出一口浓痰,吩咐左右道:“把这只癞皮狗扔出去,没地污了老子的雅兴。”
两个奴仆躬身答应,把人事不省的青衫书生抬了出去。台上的梅娘远远地望过来,等两个奴仆转过游廊前的一座假山消失不见,这才微微一笑,道:“好,既然没人加价,柳轻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就是阿托尔先生的人了,六万两银子成交。”
名花有主,洛阳百花节终于在团结、喜庆、祥和的气氛中顺利闭幕,一群社会精英、国家栋梁纷纷起立鼓掌,含笑离场。两袖清风的方学渐跟着老婆走出洛神园,垂头丧气,一步三叹。
天色向晚,洛水河上映着夕阳的余辉,平静得像一面金光灿烂的镜子。街上满是随手丢弃的垃圾,柑橘柿子皮、瓜子花生壳、踩坏的筐子篮子,游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骯脏的乞丐,在杂乱的遗弃物里寻找吃食。
大门口停满了各式车轿,方学渐毕竟有了些见识,知道这些马车、轿子是给那些大老爷、大豪绅準备的,不比寻常,自己还是乖乖跑一段路,到前面去拦车吧。
好不容易从人马、车篷和轿子堆里挤出来,两人走到马路上,方透出一口大气。初荷刚才在老公的身上闹腾了半天,力乏气虚,脚下突然一绊,踩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上,“哎哟”一声,差点跌交。
方学渐眼尖手快,一个箭步把老婆抱在怀里,手掌一挽,两人稳稳站定。初荷虚惊一场,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她低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形的物体蜷缩在地下,一动不动,青石板上流了好大一摊血。
“喂,老兄,你没事吧?”方学渐认出是那不知好歹的青衫书生,扳过他的面孔,哇,惨白惨白的,比方学渐平时最爱吃的嘉善珍珠米还要白,呼吸微弱,面无人色。
“同知大人,你快来看看,都要出人命了,能用你的马车送这位小哥去看个大夫么?”方学渐拦住一个正要上车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身便服,仪态却十分威武,一看就是把持权柄的人。
“我不是同知,同知大人在后面,”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撩开帘子就鉆了进去,顿了一顿,他又鉆出来,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方学渐的双手,厉声道:“我是府台判官,洛阳城里还有八个采花淫贼、十八个江洋大盗、八十个小偷等我去抓,你知道妨碍本人办案的下场吗?”
方学渐讪笑一下,松开抓住他脚脖子的双手,举手致意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这么忙,有这许多盗贼要抓,无心之过,一场误会,大人有大量,请多包涵,您走好,不送。”
判官大人斜了他一眼,鼻中哼的一声,缩进车厢。马车启动,转弯的时候擦着青衫书生的身体过去,铁铸的轮子只要偏上一点,他的双腿就要瘸一辈子了。
方学渐急忙把他拖到路边,让初荷守在身旁,回头看见一个穿紫红披风的男子正从门里出来,白凈面皮,文质彬彬,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随从,门口众人多与他行礼招呼。
方学渐猜想这人定是洛阳知府,急忙连蹦带跳地跑过去,躬身行了一礼道:“知府大人,你快来看看,都要出人命了,就在那里躺着,还剩下半条命,如果没有急事,能用你的轿子送他去看个大夫么?”
洛阳知府顺着方学渐的手指瞥了一眼,一声不吭地鉆进轿子,掀开帘子一角道:“等出了人命,你再来衙门告状诉冤。”
方学渐张口还想说些什么,那小小的帘子一角已经放下,一个随从上来把他从轿边推开,另一个随从喊声“起轿”,四个轿夫熟练地弯下腰去,抬轿前行。
过不多时,洛神园门口车马绝迹行人稀,几个奴仆关上大门,只留下神龙山庄的庄主夫妇陪着一具半死不活的人体沐浴在逐渐熄灭的晚霞里。方学渐轻轻叹了口气,伸臂抱住初荷柔软的细腰,道:“老婆,饿吗?”
初荷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天边的晚霞映在她澄澈的眸子里,像一簇簇燃烧的火苗,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妩媚一笑,道:“老公,好渴。”
一下午站着看美女演出,没有喝过一滴水,是神仙都会渴的。方学渐探头朝长街两边望望,安慰道:“再忍一下,马上就去吃香的、喝辣的,这不,那头有车过来了。”
“师父,赶车的师父,我用一百两银子买你的车!”隔着老远,方学渐就扯开喉咙,大喊大叫起来。
“真的一百两?”两匹瘦马沿着千年古道,在习习西风中悠閑地奔到两人面前,车上坐着一个满脸胡须的黑大汉,后面拖着一个破旧的矮车厢。
方学渐看了他和他的车一眼,这人一脸憨厚的笑容,看上去还算本分,车子就差了点,大概只值四十两银子,他点点头,抱起青衫书生的身子塞进车厢,拉着初荷也爬上去,坐定后轻舒口气,道:“救人要紧,赶快去城里最好的医生那里,一百两银子不会少你的,哦,师父贵姓?”
“嘿嘿,我姓包,叫我老包好了,洛阳城最有名的医生姓裘,医术可灵啦,八年前,我老母亲的‘迎风一阵咳’就是他给治好的,裘神医就在前面的榆树园,两位坐好,我这就赶车过去。”
路途真的不远,不过三里多路,可是这辆破车却足足跑了一炷香的工夫,两匹瘦得没几斤肉的老马跑得浑身是汗,喷着响鼻在一个院子外停下来,老包回头笑道:“还是老马好啊,老马识途,这么黑的天,一般的马哪里还认得路?”
方学渐下车,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天空,明晃晃的月亮圆的好像一个玉盘,亮晶晶的星星历历可数,心想:比起马来,人真的复杂多了。
抱着青衫书生进去,里面一家五口正在吃饭,桌上点着一根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蜡烛,光线有些暗。一个看上去没有八十、也肯定超过七十八的老头扶着桌子,颤巍巍地站起来,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让人提心吊胆。
老包急忙跑过去扶住他,在他的耳边大声说道:“裘神医,有人要看病。”
裘神医一副想拼命睁大眼睛的样子,可惜睁开的仍然只有一条缝,他耷拉着脑袋看了方学渐一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张了张,让方学渐轻而易举地数清了他嘴里的牙齿:一颗,独苗。
方学渐心想自己该有所表示了,走近两步,沖着他喊道:“裘神医,这位小哥给人踢了一脚,现在人事不省,你能不能帮着看看?”
不知有没有听懂,裘神医挂在脖子上的脑袋在有规律地摇晃,好像一颗被割开喉咙、流干了血液的鸡头,他桂皮一样干涩的嘴唇困难地蠕动着,道:“我…好久…没有动刀了……”
方学渐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见老包在旁边朝自己一个劲地点头,便笑道:“好,好,你肯看就好。”在老包的指点下,走进里屋,把青衫书生的身子放到床上。
他抹去额头的热汗,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子交给老包,道:“马是老的好,想不到神医也是老的好,这二十两银子你去交给神医的家人,压在这里做诊金,你随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老包抛了抛手中的银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这位裘神医的年纪是老了点,治病的经验却最丰富,小哥如果听不懂他的话,让我来翻译好了。说到吃的,前面不远的马蹄街有家品味居,味道还算正宗,我们坐车过去?”
从“榆树园”往西,拐过两个街角就是马蹄街,品味居就在马蹄街最西首。方学渐庆幸自己是走来的,而不是坐那辆马车“爬”来的,三人沿着长街快步前行,拐弯抹角,走了足有半炷香辰光。
走近灯红酒绿的品味居,三人才缓步下来,迈入装饰豪华的酒楼大堂,方学渐偶然一瞥眼,居然发现这个乡农打扮的老包在这样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居然像遇到老朋友似地眼睛亮了亮,一点局促感都没有。
自己初入江湖的时候,随大小姐上玉山县最好的酒楼“冰溪楼”吃饭,可是像做贼一样,紧张得不得了。难道这个偶然路遇的老包也有问题?
三人就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点了“鲤鱼跃龙门”、“洛阳燕菜”、“长寿鱼”、“清蒸鲂鱼”、“腊味三拚”等十几样菜,银碟、银碗、银筷子,倒用不着担心有人下毒。
席间,两人一边喝着据说是本地特产的“十全大补酒”,一边谈起洛阳城的名胜、掌故和趣闻,老包事无巨细,随口道来,一清二楚。
方学渐夸奖他为洛阳通,突然想起“百花节”上,那个跳过来踢打青衫书生的大汉,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微笑问道:“包师父对洛阳这么熟,可知道洛神园的主人是什么人么?”
老包哈哈大笑,仰脖喝下一盏酒浆,吁了口气,道:“那洛神园的主人说来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开妓院的龟公,呵呵。”似乎怕被初荷听见,老包凑嘴过来,附在他的耳边,“龟公”两字说得很轻。
他最后的一声笑,听上去仿佛很得意,细细品位却像在拼命压抑些什么,似恐惧、似狠毒、似无奈、又似不屑,五味杂陈,让人难以捉摸。方学渐心中栗栗而惧,这个老包的心机实在深沉,让人半分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也学他的样子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包师父,我们也算有缘,来,干这一杯酒。”
三人草草吃罢晚饭,在酒楼门口要了一辆马车,回转“榆树园”。月亮正当头,满地下重重树影,纸灰似的落叶在瑟瑟的秋风中上下翻飞。月色下的“神医居”灰墻灰瓦,一片阴森森的景致,好像一块巨大的殓尸布。
方学渐敲门进去,桌上点着一根红皮蜡烛,漾出来的烛光却是碧油油的,映得人面、头发都成绿色,好像传说中的魔鬼一般。三人对视一眼,六个眼睛里都是疑问。
秋风卷起地上干枯的榆树叶子,像飞蛾似地不住扑打纸糊的窗欞。屋中空无一人,烛火忽长忽短,随风摇曳,说不出的鬼气森森。方学渐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难以捉摸,张口叫唤了两声,回音袅袅,四下寂静如旧,好像整座院子都是空的。
方学渐只觉脖颈后面凉飕飕的,头皮发麻,心中敲锣打鼓,鼓舞自己不要害怕,两个有些发软的腿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房门方向挪去。寂静的夜里,连鞋掌磨擦地面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啊!”里面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一只作恶多端的地狱厉鬼被抛下滚沸的油锅。尖利的叫声凄厉无比,在屋子里回旋飘蕩,很快穿破厚厚的夜幕,远远传开去,让人不由得心胆俱裂。
方学渐直直地站在门口,泥雕木塑一般,身子僵硬,双腿却在弹琵琶似地打颤,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有鬼啊!”初荷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扑入方学渐的怀中,把小脑袋挤进他的臂弯,不敢转头去看。
方学渐轻轻透出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一手圈住她腰,一手抚摩她的背脊,强笑道:“荷儿别怕,有相公在,再兇恶的鬼也伤不到你的一根头发。”
“我……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老包在一旁小声的问,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进去,为……为什么不进去?自……自然要进去看看。”方学渐很想就此撒手不管,让那个青衫书生自生自灭,但血管里的液体好像火一样在腾腾燃烧,身子一阵又一阵没来由地发热,心底下痒痒的,翻腾着一股探看究竟的沖动。
三人战战兢兢地挪步过去,不约而同地停在门口,方学渐把初荷护在身后,探头朝屋内望去,触鼻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桌上一灯如豆,一张苍老的人脸机械似地一点点转过来,绿油油的烛光抹在一道道沟坎似的皱纹上,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他不住颤抖的右手握着一把黄澄澄的利刃,宽而薄的刀锋弯成一个奇异的弧形,像一钩明亮的上弦月。微微上挑的刀尖上正有一粒水珠一样的黑色液体掉下来,落在他斑斑点点的胸襟上,瞬间开放成一朵妖艳的小花,触目惊心。
裘神医的脑袋依旧耷拉着,松树皮似的粗糙面孔好像得意地笑了笑,瞇缝成线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一丝疯狂的光来。他颤抖着举起左臂,鸡爪一样的五个手指抓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几条黑色的血液蚯蚓似地随着他的手臂爬下来,消失在他的衣袖深处。
方学渐头皮一阵发麻,背脊上凉飕飕的,惊恐的眼神顺着那只枯瘦的手臂一点点抬高,离那两片水蛭般蠕动的嘴唇越来越近,突然听见两声低低的“咕噜”响,裘神医突兀的喉结迅速地上下滚动了几次,然后吃力地张开嘴巴,露出孤零零的一颗犬齿,手掌一送,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塞了进去。
方学渐膝盖一软,扑地跪倒在地,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酸苦,捧着肚子呕吐起来。初荷往里张了一眼,看见一个地狱里的恶鬼正在舔着手指上的鲜血,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裘神医毕竟年纪老迈,一惊之下,身子一仰,坐着的凳子往后便倒。
老包健步赶上,及时扶起他的身子,大笑道:“想不到当年号称‘大内第一刀’的裘神刀,割起子孙根来还是这么利索,真是老当益壮,难能可贵。”
方学渐好不容易才吐尽肠胃里的存货,一地腥臭。他现在才知道这个老包真是混蛋,自己好歹也是一庄之主,居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而所谓的“裘神医”,不过是皇宫“敬事房”管下一个负责阉割“凈身者”的刀手,那个青衫书生不是……
“他奶奶地,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学渐怒火攻心,咬牙切齿地看着老包,破口大骂。
“臭小子你找死,敢对包爷这么讲话,先吃我一脚。”不知什么时候,方学渐的身后已站了两个灰衣汉子,一高一矮,手中的三股钢叉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前面一个汉子矮墩墩的十分壮实,话没说完,提起一条又粗又短的大腿,往他的背心猛踹。方学渐急忙运起内力,丹田中却懒洋洋的不见丝毫动静,一口气硬是提不上来,心道不妙,身子向前扑出,屁股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剧痛入骨。
他一下跌了个狗吃屎,脑袋撞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懒洋洋的感觉像燎原的大火烧遍全身,一身精湛内力半点使不出来,一时头重脚轻,好不容易用双臂撑起身子,背后又挨了重重一脚,又气恼又悲苦,真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把他抬过来,让裘老爷子开第二刀,洛阳城里敢和龙帮主抢女人,你还算第一个。”老包却偏偏要叫他生不如死。
方学渐差点晕厥过去,想到那柄奇形怪状的锋利小刀,不由一阵毛骨悚然,他用力抬起下巴,哀求道:“包大哥……不,包大叔,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今天下午你不是很出风头么?洛神园里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敢开口出价,你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鉆出来的小臭虫,却一个劲地在后面叫嚣,让我们龙帮主的面子往哪里搁?”
老包冷冷地回视他的目光,讥诮而淡漠,好像真的在看一条臭虫,他挥一挥手,两个灰衣汉子抬起方学渐的身子,走到床沿。高个子提起长腿,把青衫书生的身子踢到床的里侧。
两人放下方学渐的身子,在床沿坦平摆好,矮个子松开他的脚脖子,动手来拉他的裤带。
方学渐一转眼看见裘神医亢奋而得意的目光,这是一种饑饿的野兽捕获猎物时的目光,从眼角一个针眼大小的一丁点地方流出来,却比钢针还犀利,扎人生疼。
裘神医干瘪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鲜红的血迹,他的喉结却又开始有规律的上下滚动,咕噜、咕噜,低下头仔细注视方学渐的裆部,右手颤巍巍地提起那把专门阉割男人生殖器的“圆月弯刀”,寒光夺目。
方学渐吓得几欲晕去,全身剧烈颤抖,扭过脑袋,不敢观看自己的下体被人切割、吞食,闭上眼睛等待人生最悲惨的一幕,口中狂念“南无阿弥陀佛”,忽听旁边有人痛苦地呻吟两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这是在哪里?”
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只见对面一张苍白无比的面孔,离自己不过一尺三寸,正是那个和自己并头睡在床上的青衫书生,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步其后尘,心头一阵发酸,叹了口气,道:“这里一班大鬼老鬼,矮鬼高鬼,自然是地狱了?”
青衫书生艰涩地笑笑,道:“兄台真爱开玩笑,你喷出来的气都是热的,怎么会是鬼呢?”
方学渐哭丧着脸,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是鬼,再过一会就要变成比鬼都不如的太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