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枪桿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桿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么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桿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着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镖头,我来啦!”
蕩开一片水光,映着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桿,全不留力,打得满场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蕩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桿深入,所谓“见肉贴桿”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桿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于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桿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鉅,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
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桿,忍着枪刃撕开臂上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
地擦着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沖入一丈之内,碧波蕩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
破风声至,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桿如杠桿般拉开弹回,将陈三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着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剎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着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着血口,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将枪桿掖于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着枪桿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么?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茍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么?怎地如此不堪一击!”
巨龙银鞭狂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着大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桿,陈三五咬着满口血温,奋力将鞭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厮要败了么?”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么!”
抖鞭一抽,欲将陈三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準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
陈三五持刀起身,追着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么可能!你等明明……明明……”
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
陈三五笑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力啊!”
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蕩开笔直的枪势,笑道:“云总镖头!你莫急——”
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着铁桿擦过胸前衣襟;便只这么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逕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
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着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蝎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着走向倒地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
震脚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
一声迸响,彷佛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么,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么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佛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历着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
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着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餵人吃断肠药这么狠毒,我怕……我怕你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餵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么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癥的解药吃,我绝不考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逕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得见。这药能解蝎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么?挠痒痒么?”
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蝎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白癡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动药效,才未死于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
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叫什么名目来着?”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
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什么,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么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
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
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尽苦头。
陈三五拼着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準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着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着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哄闹不止,却持续着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的游戏——老胡倒地时,被一桿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着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于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这么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
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
香风飘动,片刻便去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热。
“你再动着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
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
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着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
紫灵眼哪里理他?匀凈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着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凈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
紫灵眼没听出话里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
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这把剪刀挺利的。”
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听过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么,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么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么说。”
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怎么?”
胡彦之本想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
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答完,趁着着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么大片的伤,裁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么认真。”
凝目远眺,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么“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着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貍精一类,世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着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别扭的模样,顺着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差点喷笑出声:“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
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着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着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于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于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么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
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
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
忽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衣影,握缰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么不对?”
符赤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小心!”
忍痛抓起陈三五着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
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着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沖到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于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么似的,轻启檀口,却吐出呆板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
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渗出,淌下雪颈。“住手!”
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着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寄于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
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恒,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什么话,大伙儿好好说。”
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然掀开,鉆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
黑衣人哑着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么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着,游尸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
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沖动行事,灵光一闪,哼道:“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参加?”
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凝下落。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
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于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皱着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地凛起:“……看来那厮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玄大会,请柬什么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
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么从青面神处,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然道:“今夜子时,在什么地方?”
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
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么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
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么久,恕老奴不再赘述。”
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进啊!”
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鉆入篷中,冷笑:“白爷,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桿大枪……在在显示,万安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蹤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蹤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于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着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着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好。——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驾于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着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灵的美眸正望着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着眼泪——“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着梁撑错落、标戟如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墻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骨,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于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巖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骯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巖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着,身前白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
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佛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朱砂绘着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回在血河蕩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于身前约四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于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着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貍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着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于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弦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见玉面蟏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着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
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
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个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着一只酒坛子大小的黑瓮,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道:“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蕩,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着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瞧,只怕大伙儿都饶不了你。”
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么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蕩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坚定大伙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蕩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么关系?”
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
鬼先生彷佛就等他这么问,微笑道:“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