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眞火熔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丈长的笔直轨印,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令沙巖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地表更渗出金液,而后凝于巖隙,宛若细密蛛网。无论于日光月华,乃至星耀下,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浇铸,故称“眞火熔金道”。
田家对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便是五岛盟友,等閑也不让见。
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浪掷银钱无算,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铸成一柄吹毛可断、锋锐无匹的宝剑,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终有面目见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鑒,两人遂结莫逆之交,而后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祸。
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贵,品味出众,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价値连城。
宁函青曾在几本鑒品的箚记中,看过连城剑的记载,莫不惋惜妖金毁剑,连柄鞘残部亦未寻回,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故尔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那是连书也不读,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宁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灵机一动,遂提出这等难题,藉以挤兑浮鼎山庄。
西宫川人面无表情。“公子爷就看这柄?要不要换?”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把连城剑似的。
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沖口便出,内心惴惴:“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人说毁于妖金,尸骨无存,难不成……眞在浮鼎山庄?”
他刻意索此剑来看,还有另一项考虑:连城剑的鞘装、柄锷,可说是蟠宫岛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等閑难以仿造;就算按图打造赝品,该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样也省不了,谁人肯下这种本钱?便看这陈旧的宅邸、荒蔓的园林,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若非指定鑒赏连城剑,西宫川人拿出任一口剑器来,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岂辨得名剑眞伪?
莫再犹豫了。这……必是虚张声势无疑!
宁函青下定决心,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巖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换!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请总管为我取来。”
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翻找片刻,道:“有了。”
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取出一只五寸来长、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交与仆妇。“甲申廿六号柜。此物甚重,多带两人去取。”要不多时,两名健壮妇人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去掉绳杠,将长匣子留于几顶。
“公子请过目。”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鑒之类,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打开匣上之锁。钥匙系了块书有“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
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连心锁”,内藏机簧齿轮,堪称锁中套锁,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开;若以蛮力破坏,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持铜棒亦无法再开……凡此种种,可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既未上锁,也无人看管,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里翻墻进来,都能轻易取钥开箱,盗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与秋家大权旁落、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的自信,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凈的下人,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
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想看看厘里究竟有无宝剑。谈剑筑示以眼神,见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轮椅趋前。
匣中霭光浮动,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静静嵌于匣内锦衬,从剑刃到握柄,通体都是金色,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锷作双龙抢珠状,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抢龙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温润莹然、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简直像会突然活转过来似的;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较之他处的璀璨,反倒光芒不显,暧暧自含。
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纯金既重且软,掐塑成这般尺寸,莫说搏斗,光举起转个小半圈,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这剑锷极可能是铜或钢质,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备,再行鎏金镶嵌……即使如此,仍是极高明的手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猛一看并未发现残缺。
毋须掂在手里,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铁,在磨到能镜照之前,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显示出材质的极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入“六合名剑”,果是罕世的眼光!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益觉此剑之断,个中因由耐人寻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叹了口气。
“此剑虽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不知为何,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摇头道:
“铸器至此,已无‘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间之物啦。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
萧谏纸疏眉一挑,目光凝锐,却未开口,专等他说下去。
谈剑笏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这两处断口,我料是合金时所产生的毛孔脆弱处,我们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剑的大匠,已极力将这两处弱点藏起来,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待察觉时,宝剑已为敌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细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胜连城,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此剑除断口之外,连一丝缺损也无,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可惜了。”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点头,不禁有些脸臊。
西宫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见,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挠头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对,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这位是下……在下东家,姓肃,草……啊对就是草……我是说名儿有屮,肃二屮,怪名字!哈哈哈。哈、哈。”
众人神情古怪,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编一套。只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顾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厅外从人们皆笑,方解谈剑笏之危。
他一抹额汗,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声感慨:“原来只讲七成眞话,竟是这般困难!常人过活,也甚不易啊!”萧谏纸冷笑:“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将来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户部。”
满堂哄笑,只宁函青面色铁青。
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回顾青年:“依公子爷看,这把是不是连城剑?”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宫总管,问你呢,自说是眞,要是咱们觉得有假,这得怎么算?都由你说了,还用得着赌么?”
西宫川人也不理他,径对宁函青道:“公子爷可知,且不论武林通说,鑒别此宝有四处关窍。是哪四个地方?”宁函青唇面皆白,满头冷汗,勉力歙动干裂的嘴唇,颤声喃喃:
“连……连城剑有四处宝贵,号称无双,乃……乃海上生明月、悬胆双龙血、子母盘风柱,还有……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一一指过剑锷夜明珠、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以及剑末嵌于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认了此剑为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杀才,不知所谓!便是眞货,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他不知这四样宝物,随便一项都是价値连城,其他三样也就罢了,剑末那枚“飞廉珠”据说有通灵储思之能,持之抵额,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龙朝起,向为帝王家所藏。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话虚构,迄今未能全复。
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爷鑒赏完毕,请说出个数儿来,将此物购下。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此乃敝庄规矩。”
梁斯在不耐烦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狞笑道:“西宫总管,若我等不买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眉头微蹙,淡道:“不能如何。但自我入庄,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鑒赏完毕的贵客们,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心满意足离开。”
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无趣,又听西宫续道:“宁公子似还需要一点时间,枯等无聊,我请小姐鼓筝一曲,诸位静听。”把手一挥,几后的秋霜洁如获大赦,将一双柔荑按上丝弦,定了定神,抬臂点颔,柔美圆润的香肩如水波般扬颤而起,指尖流泄出轻快动听的旋律。
没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绝世美女,何况那甜润得像是在为她发笑的悠扬琴音。一曲奏罢,内外悄然无声,众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了下来,身心舒畅,有种梦醒似的微酣轻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这般放松了。
梁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拒绝西宫川人的提议,见宁函青起身,沖几后心满意足的少女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谢小姐!”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本欲再弹,被西宫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复成低头拧衣角的模样;相较之下,宁函青的举动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宫总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换了个人,一扫入庄时那副趋炎附势、满心计较的猥琐黯淡,朗声道:“连城宝剑的价値,我祈州宁氏就算倾尽所有,亦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贵庄切莫见弃。”向西宫川人讨了笔墨纸砚,写了封借条与他。
“三年之后,当可如数奉还。”宁函青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他原本生得清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扫胸中浊气后,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满厅男子中,最攫人目光的一个。
梁斯在伸长了肥短的猪脖子,瞥见字条上写着“金五镒”的字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边抚胸顺气,一指宁函青道:
“你……你疯了么?平白给人黄金百两!你宁家此际,拿得出这笔閑钱来?”
梁公子也不尽是白白吃饭长肉的,心知宁函青巴巴地挤进小圈子,为的还是钱。他老子掐紧了银根,宁少君若想大展拳脚、开疆辟土,本钱还须着落于他人囊中。
休说三年还清,宁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攒出黄金百两的能耐,何须仰他梁公子的鼻息?
果然宁函青落款画押,将封好的借条交与西宫川人,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更无别话,大步行出厅堂;跨过高槛,又转身回头,遥对琴几后的少女再行大礼,这才扬长而去。
“他妈的!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梁斯在摇了摇胡涂的脑袋,低啐一口,见西宫川人指挥仆妇将连城剑送回库中,恶念陡生:
“这破烂山庄里,不知还藏了多少宝,怎地没人想到来抢?也好,便宜了本公子,买美人送山庄,少时扣住那口乌漆箱子,宝物还不全归我?”差点失声笑出,攘臂喝止:
“且慢!本少爷也要鑒赏这柄连城剑,给我留下。有其他什么好的、値钱的、稀奇古怪的,都给少爷拿来!少爷一欢喜,通通买啦!”
西宫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请公子爷确切地指出宝物来,才好拿取。”
“这……”梁斯在胸无点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乌漆腰柜抢过来,管他有什么宝物,都是少爷的!灵光一动,人都不纠结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
“你说什么都能卖,本少爷便买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还放你这儿,决计不带走!”从人怪叫声不绝,只白头蝰双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浓眉,颇以左右为耻,不敢望向萧、谈。
西宫川人只用一句话,便止住了满厅叫嚣。
“宝物既已在此,公子爷出得什么价钱?”
“等少爷先玩过了……”梁斯在搓着双手垂涎欲滴,几后秋霜洁低垂粉颈,兀自扭着衣结,全然不知自己已给人卖了。
“女子与宝刀宝剑不同,”西宫川人冷道:
“岂能二夫?公子爷若无合适的媒聘,还请死了这条心,另外指定其他宝物便了。”显也知道庄里的刀剑是卖了又卖、一卖再卖的,难为他说得这般脸不红气不喘。
以秋霜洁的艳色,迄今仍作闺女装束,显未遇过足教西宫总管点头的好价钱。喊价的意义不大,梁斯在灵机一动,唤人抬来一只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意态昂扬的羊脂玉马来,赫然是“白玉八骏”六十四尊之一!
“这匹玉马是‘翻羽震’,我爹当年以黄金十镒购回,按他说是买便宜啦,此际的价値……嘿嘿,西宫总管,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价?”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说。白玉八骏共分八组,每组均按“干、兑、离、震、巽、坎、艮、焯”排序,这匹玉马应是“翻羽”一组里的第四尊。
举座皆知玉马的价値,无不震惊,唯西宫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缰尸脸,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贵重,请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虑太久啊,越想越没价。”
谁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给浮鼎山庄,否则梁裒便未打折他的腿,也决计不会放过秋家。“万刃君临”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庄卯上泾川梁氏的结果,只怕是毫无悬念。
但西宫川人还眞的考虑起来。梁斯在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趣,不知是不是同秋霜洁一般,只有外表像个正常人,其实脑子大有问题,颇感不耐,粗声叫嚣:
“喂,本少爷等得很无聊啊,叫你家小姐来给少爷抱一抱,先验验货呗。要是奶子屁股没几两肉,又或下边干巴巴的不怎么出水,教本少爷怎么买得下手?”伴当们都笑起来。
谈剑笏面色微变,便要开口,却被萧谏纸按住。
“既然西宫总管还需要一点时间,”老人朗道:“能否请大小姐再为我等鼓筝一曲?”他的声音饱含威严,还用不着转过目光、环扫全场,那些个地痞无赖出身的伴当全都噤声,低下头去,额背渗冷。有些底子不干凈见过官的,觉这老头简直比衙门里的官老爷还要可怕,一听他说话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决一般,哪个还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骂娘,转头对正老人的锋锐视线,立时瘫回椅中,差点儿给吓尿了。西宫川人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能争取点时间也好,沖秋霜洁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丝弦,香肩蓦一动,忽如万骑齐发、铁蹄踏地,筝上骤起风云,金戈铁马,杀伐大盛,奏的却是一首“将军令”。乐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盘绕,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音一收,众人才回过神,忽听“喀喇”一响,梁斯在的座椅向后掀倒,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大白猪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狈挣扎、哀哀惨叫,不忘伸手指着阶台上垂颈敛眸的绝色少女,嘶声叫道:
“妖、妖怪!你……你这妖女弄得什么玄虚!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泼她!”破音的尖亢声调听来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诡异之感,任谁也笑不出来。徐沾自不能立时生出一盆乌狗血来,梁斯在不见有人响应,恼羞成怒,发疯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爷……给老子杀了……全杀了!”铮的一声,毒辣剑芒闪现,灰发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剑客白头蝰细剑离鞘,一名仆妇哼都没哼便即倒地,离他仅只数尺的徐沾“弹铗铁指”才到。白头蝰闪身让过指风,瘦削的衣影一晃,手按剑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宫川人!
那倒地的仆妇双目圆瞠,捣着咽喉,指缝间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间迸出怪异的格格声响,行将断气。谈剑笏掠至她身畔,正欲点穴止血,那“仆妇”却本能拨开,两人肢接的剎那间,失控乱窜的眞气透体而入,谈剑笏一凛:“内功不恶……是男人!”更无避忌,挥开臂格,飞快点了他胸肩几处大穴,撕下袍襕将喉间伤处扎紧,抓过他双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里按!”回头喊来一名靠得近的伴当:
“压紧伤口!人若断气,拿你见官!”
伴当为其所慑,忙七手八脚爬过来。另一厢白头蝰逼近阶顶,剑芒倏隐,铮音才出,西宫川人早有準备,飞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缕飞血,恰在喉结的部位。
徐沾轻功不如白头蝰,拦不住他神出鬼没地杀人,急忙回头:“公子!人命关天,事情闹大了,老爷必定见责!”梁斯在给仆妇咯咯喉血、浑身抽搐的画面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来不及找寻白头蝰的身影,嘶声尖叫:“住……住手!莫……莫杀人啦!”
阶台之上,白头蝰手按剑柄,西宫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躯遮护琴几,拦在小姐与杀星之间;阶下徐沾、谈剑笏双双掠至,一左一右,压住阵脚,与西宫成三角合围之势。
说也奇怪,这名黒衣剑客修为不及谈、徐,所恃武技不如“弹铗铁指”与“熔兵手”,却无人怀疑他能取西宫川人之命,尽管身后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而西宫川人明显身负武艺,由趋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说,就算在出手之后,极可能会被对手的反击,抑或背后的威胁所杀,谁都不怀疑白头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宫川人、乃至秋霜洁,实已等若死人。
数谈剑笏平生动武,没遇过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谬景况。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滥杀无辜啊!”
白头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扬,松开剑柄,走下阶台,经过徐沾身畔之时也不相让,径直撞了他肩头一记,哑声道:
“无有金银,谁人肯杀?”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请的打手兼保镖,“白头蝰”乃浑号,姓名、来历、师承武功等俱都不详。据说他每杀一人,梁斯在还得多付I笔“去厄资”,索价不赀,是以入梁府数年来,梁斯在罕教他杀人取命,最多就是断手脚、剜耳鼻,耀武扬威之类。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阵温热腥臊扑鼻,众人循味低头,才发现不是说笑,公子爷眞个是吓尿了,却谁也不敢稍置一词。梁斯在狼狈不堪,迭声道:
“走……咱们走!玉马……玉马给少爷收好了,那捞什子连城剑的,也一并带走!”
众伴当面面相觑。怎么说梁斯在都是为美人而来,便是要劫,也该劫色才对,怎地忽然劫起财来?一名胆子大的色瞇瞇地瞥了秋霜洁一眼,忝着脸劝道:“公子爷,那小花娘I”话没说完,已被梁斯在一脚踢翻。
“别……别废话!快走!”
满厅堂的人,片刻间走得干干凈凈。梁斯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山庄,若非顾及颜面,临走前还抢了那匣残剑,权充获卤,简直同逃命没两样,胜似白日见鬼。
这已是第一1回发生这样的奇事:在听完秋霜洁的筝曲之后,宁函青签下黄金五镒、三年还清的借条,而梁斯在却像瞧见什么可怖物事,不仅口称“妖怪”,还仓皇离开……
但要说那曲子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听了呀!怎地还好端端的?谈剑笏想起老台丞曾说他不懂礼乐、不读诗书,难怪生就一副木耳,举世无非驴嘶马鸣,不禁有些心惊,以前还不觉怎的,这会儿终于认眞检讨起来。
西宫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抬伤者延医。面对梁斯在抢剑,他既未拦阻,也没唤人抢回,眉头不皱一下,冷眼旁观的程度,比萧谈还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远,转对萧谏纸道:“肃老先生请了。先生入庄,可有欲鑒之物?”谈剑笏听得“肃老先生”四字,头皮发麻,恨不得挖个地洞鉆进去。
萧谏纸神色从容。“连城剑剑如其名,价値不斐。梁少君纵下抢夺,先生若及时报官,在彼等出得阜阳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机会。”言下之意,以梁裒的财富威势,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这桩案子怕是无人敢査,无人敢审了。
西宫川人淡淡一笑。“敝庄失物,总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须在意。老先生欲鑒何物?”
萧谏纸想了一想。“有一柄剑,应无名字,剑棱近锷处,有两行剑铭,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贵庄若藏此剑,记述之上,或与剑铭有关。”
谈剑笏心想:“眞有这把剑的话,不知簿册里该怎生写法儿?”
西宫川人翻出记录,逐行査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点头道:“有一把剑,以剑铭为名,便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明仅‘仲氏所遗,君子之器’等八个字,并未注明铸者与来处。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鑒过这把剑,但庄主并未记下是谁。老先生说的,可是此剑?”
萧谏纸强抑心弦震动,淡然道:“听来便是。烦总管为我取来。”
剑匣转瞬即至,内中所贮,乃一柄朴实无华、毫无花巧的长剑,钢质温润,褪色的黄穗长逾两尺,较常制更长,分外儒雅。西宫取出剑来,却未捧交老人,双掌平托剑鞘,先掂了掂份量,又举与眉齐,端详片刻,才喃喃道:
“……眞是一口好剑!”
“吹毛可断,其锋却不张狂;平和中正,风骨更甚快锐。此诚君子之器。”
西宫川人如梦初醒,沉醉的模样一霎收敛,捧剑下阶:“老先生请赏剑。”萧谏纸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当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趋我。”西宫川人神色一动,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
谈剑笏心想:“台丞风范,便不显山露水,依旧服人。这总管同台丞掉书袋久了,居然也像个读书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轮椅,蓦地老人浑身气机一凝,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许,谈剑笏感应危机,内力自行发动,掌底的油竹握把窜出一缕烟焦!
一抹乌影飙入厅内,落地时微一踉跄,还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听“铿”的一声激越龙吟,西宫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明锋斜指,剑气隐隐成形,无论功架或气势,均是一流剑客的手眼!
(这人……是高手!)
谈剑笏早看出这位西宫总管身负武功,不料他一身艺业全于剑上,拔剑出鞘的剎那间,整个人的气场陡地膨胀数倍不止,彷佛化为一柄脱鞘利剑,锋芒内敛,生机勃发,面对不带敌意的对象,自无丝毫利害;对手若怀抱恶意前来,瞬目间便能化极静为极动,立毙其于剑下。
───人剑合一。
谈剑笏忽明白西宫川人,何以对这柄无名的黄穗剑爱不释手。
他所修练的剑法,与这柄剑有着极为近似、甚至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气质:敌不动我不动,后发制人,藏匿锋芒,以理止杀……
这是儒者之剑。
飞身入厅的不速之客,与“儒”之一字丝毫扯不上关系,却意外与西宫川人有着殊途同归的武功特质:两人毕生心力之所注,只于一个“剑”字,其余种种,不过是追求剑道的辅具,毫无意义,轻易便可舍弃。唯有持剑在手,才能显出眞正的造诣。
白头蝰稳住身形,缓缓抬头,原本就阴郁的眼神,此际更显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处处渗出亮渍,谈剑笏愣了一会儿,才省起是血。白头蝰一条左臂垂在身侧,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断是受了重创,日后不知,此际绝难运使自如;所经之处,地上均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却非来自他身上,而是腰间一枚圆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仅如此,黑衣剑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发之上,更溅满斑斑血点。那同样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剑封喉的毒辣剑法,除非身陷重围以一敌多,大可一击即退,断不致如此狼狈。
梁府一行出事了───这是谈剑笏心中第一个念头,急急追问:“你家公子呢?还有徐沾徐兄弟……他们怎么了?要不要报官?”却见白头蝰单臂解下一只长匣,“砰!”扔在阶前,匣盖不堪承重,撞地时爆开铰链,贮物弹散,竟是被梁斯在抢走的连城剑。
“宝剑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头蝰淡道,咬碎满口赤黄,呼吸时鼻端不住吐出鲜血沬子,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难为他背着忒沉的连城宝剑,一路奔回。这可是伤上加伤、全然不顾后果的莽行。
西宫川人见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样,居高临下,剑指要害,冷道:“此剑你如何得手,为何交还?梁公子呢?”
白头蝰冷冷一笑:“自是杀人夺物。你放心罢,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从人伴当之流。泾川梁氏家大业大,手底死得十几号人,不算个事,梁斯在完好无缺,査不到浮鼎山庄来。”
谈剑笏又惊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庄,便即开杀,若当眞伤了十几条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携,死的还比活下来的多。同样令谈大人百思不解:既是杀人越货,得手之后,又何须负伤狂奔,送还贼赃?有这般侠义心肠,岂能信手剥夺十数条性命,犹谈笑自若?
(莫非……是移祸江东!)
西宫川人显也想到了同一处,低喝道:“谁让你这样做的?说!”
白头蝰冷蔑一笑。“庄内失物,自行回转,莫非你眞以为是从天而降?过往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庄门外,以免惊扰庄里人。我今日不过是直接拿进来罢了,至于这么惊讶么?”
谈剑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西宫却不甚意外,森然道:“亲口承认的,你是头一个。我剑下从不妄杀,你爽快说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请旁边二位做目证,给你公平一决的机会。”
白头蝰“哼”的一声,轻蔑道:“就凭这个破庄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相助?咱们沖的,是庄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庄子被夷为平地,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宫川人原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铁青,冷道:
“终有个直认不讳的了。厉金阙派你等潜伏左近,专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测,这些年我苦无证据,不能诉诸武林公论,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送了个活口供来!”目光瞟向萧谈二人,正色道:
“若贼人为我所杀,烦1一位与我作证,在武林大会上,证诸此人之言!”
“属……厉金阙?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的‘霓电老仙’厉金阙?”谈剑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城山虽名列“天下五城”,却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孤岛,位置隐密,即使乘坐远洋大船,苍城山之主若无意接见,谁也踏不上这座仙岛。
“霓电老仙”厉金阙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关于他行走东洲大地的各种传闻逸事,行世不下数百年之谱;现存的武林人物中,已无此人的对战记录。厉金阙的声名,来自他出类拔萃的弟子们,以及传说中神乎其技的“点石成金”。
正当形势剑拔弩张,一场莫名忽至的生死决似不可免,坐在竹轮椅中的老人突然开口。
“我观阁下剑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似是苍梧郡的‘五云飞仙剑’一脉,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萧谏纸慢条斯理道:“敢问‘隐洞深篁’白云眠与阁下,如何称呼?”
白头蝰并未回头,背影却不由一震,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剎那间。“……正是家父。”
萧谏纸点了点头。“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至今不知兇手是谁,又与什么目的。令尊为人正派,与世无争,仁义之士遭此大难,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已手刃仇人,不劳尊驾烦心。”白头蝰手扶剑柄,语声淡漠。“老仙将我家传一百零八式《五云飞仙剑》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为敌,练至‘剑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腿法解裂重组,让我逆行修练,以补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点,仇人俱已伏诛。”一指庄门方向,扬声道:
“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不知凡几,或指点三两句口诀,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像这样的人,无不认準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没人逼你,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到你觉得够了,恩义相抵为止。这样都叫‘居心叵测’……也罢,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开,来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
“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轻忽,沉声道:
“你也是沖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当眞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 ◎ ◎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蹤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该多好───
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高唐梦笔》,东洲失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游尸门《紫影移光术》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蕓蕓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高唐梦笔》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蕩在整个空间里,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第三十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