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盘,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凈。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牙:
“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张口沖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的小药僮,哑声低咆: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捍格,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夷宝鑒》。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鉆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
“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
“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閑庭,谁也看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凈凈,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癡!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逕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蹤,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鉆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捍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墻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凈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蹤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蹤,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蹤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骷髅巖,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蹤”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巖,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稟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