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沖钓者一笑,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
“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桿,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凈凈。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闻言冷哼:
“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我等能处置,自当稟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
“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
“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
“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柳眉微蹙,讶然道:
“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盎然,啧啧道:
“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
“据闻当年虎首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
那是柄巨大的扇形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楣。”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閑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桿合纵连横的健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蹤,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準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準皇帝的心虚,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沖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
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门而入……
(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意!)
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逕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瞇杏眸,钢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
就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準胸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剎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
“嚓”的一声,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的袍袖滑至肘间,裸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
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沖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右掌,沉声道:
“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声音一扬:
“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
“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
“当年……的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
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
“典卫大人的意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