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竹盈静静地坐在窗前,黛眉微颦,秀眸注视着屋外竹林中正嬉笑打闹的朱韵妃和祝凤翔二女。如水眼波宛似正透出一丝愁郁,晨阳透过竹叶串连的纱窗,轻轻洒于香肩,使她整个娇躯都似乎笼着一层光辉,仿似神仙中人。昂藏七尺的“怜花公子”楚行云坐在距她七尺之遥的案前,怔怔无语地看着这如花玉人,手中一枝画笔蘸得墨饱,一张白绢铺展于面前,上面却是点墨不染。室中静寂无声,一切都宛似凝固了般,只鼎中一缕淡淡檀香烟雾,缓缓地缭绕升起,渐渐飘散于无形虚空。
良久,萧竹盈轻轻叹息一声。语音幽怨,细不可闻。而楚行云依然癡癡地望着她,手中笔似凝固般悬于白绢上方动也不动。慢慢地,一滴墨汁终于滴落纤尘不染的绢帛上。“嗒”一声,两人都是微微一惊,从冥思中醒了过来。萧竹盈美眸一转,柔声道:“楚公子,你可画好了么?”
楚行云俊脸一红,暗忖自己自探望过卧床的师弟之后,连日来不待伤势完全好转,极力鼓动朱韵妃,终于使她帮助说服了竹盈师姐,让他尽绘芳姿于画卷。
眼前自己却贪看美色,心神不属,浑然忘我,这可不似自己一惯公子风流的本色。
若让竹盈知道了说不定芳心恚怒,甩袖而去,那可得不尝失啦!
萧竹盈见他瞠口结舌的样儿,不由妩媚轻笑,笑声似银玲清脆悦耳,瓢齿微露浅笑道:“眼下是在金陵聚会上的各路人马聚齐前的间隙,时辰不多!公子既曾执意欲绘竹盈于薄纸,眼下为何却犹疑不绝呢?莫是竹盈蒲柳姿色不堪入画么?”
在那俊秀洒然的年轻男子狼狈地连道不敢之际,她嗔怪地横了一眼,又重坐回窗前,以手支颐,怔怔凝望着屋外淡蓝天空。
楚行云努力镇静心神,低首换过一幅白绢,抬头间却望见萧竹盈澄澈凈莹的秋水双眸中,又涌出一股如薄雾般迷蒙的神采,那令他初见便为之癡狂癡迷的神采。他呆呆地注视着她那迷蒙的眼神,胸中一时心潮澎湃,一时却又郁闷非常,似大欢喜又似大悲哀;满怀画意,直要从腕下喷薄而出,但右腕提在空中,只是微微发抖,一枝笔竟怎么也不敢落下。那不知打动了多少深闺女儿芳心的超俗画艺,曾经成就了他怜花的美名,而此刻却宛似全然消失了般,一时不知从何下笔!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因近视绝世美色而动蕩不安的心神,不再看萧竹盈,垂首面前那张洁白如雪的薄绢,慢慢放低健腕。哪知笔尖越是接近绢面,手腕越是颤抖,他心中更是纷乱成一团。相处的短短几个时辰中,眼前丽人无论那一颦一笑,还是凝视回眸,或者幽然叹息,无不在脑中清清楚楚地印象出来,更飞快地从眼前流逝而过。笔尖离着绢面尚有寸余,便僵在半空,再也不能向下移动一分一毫。
他怔了半晌,终于废然长叹一声,将笔投进一旁的砚池中,颓然不语。竹盈悄悄地走到案前,却见他面前只有一张白绢,不禁怔声问道:“楚公子,你……你怎么了?”
楚行云缓缓摇头,叹息道:“在下浪蕩江湖,遇佳人上百,笔下绝色更是多不胜数,从来都是一挥而就。这一次却不知是何缘故,竟不能……不能绘出竹盈小姐的仙姿玉容。看来江湖传言不假,离恨阁门下皆是瑶池仙子,行云凡夫俗笔,自是不能描画天姿于万一!”
萧竹盈浅笑嫣然,谦声道:“公子太过夸奖了。竹盈不过山林一小女子,何敢当得‘仙子’二字?”她看看那张依然空无一物的薄绢,不以为然道:“既然画不下去,就算了吧!想公子名震武林,竹盈却有生已来从未涉足过江湖半步,闻说其间无数奇人逸事,眼下无事,不如就拣些公子的神勇事迹说给竹盈开开耳界如何,不知公子肯否答应竹盈的这个要求呢?”
楚行云虽知此不过是她怕二人枯坐无聊相对尴尬,因而说的客套之辞,但亦显得两人关系比之先前大是亲近了一步,不由得胸口一热,沖口而出道:“既然小姐有命,行云敢不遵从?”
萧竹盈自小即为远离尘世的离恨阁所收养,芳心一片洁白不染纤尘,对光怪陆离的红尘世事有时亦颇为兴致昂然,当下闻言喜动眉梢,立时显得容采焕发光艳照人。楚行云只敢瞧得一眼,便低首不敢再看,只怕目光深注而唐突佳人,心中却是暗暗欢喜,只觉若能令她解颐一乐,自己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只是心神激蕩下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方吟道:“江湖子弟江湖老,蓦然回首,青丝已成白发,镜中红颜,冢中枯骨,年华如水,掩尽风流。”
萧竹盈听他语中颇有沧桑之感,大是不同于一般少年才俊意气风发的气概,芳心暗自不解,只是她素来恬无为,亦不追问,依然倚坐窗前,凝望着从长空中缓缓飘悠而过的浮云,屋外竹林尽处是一面镜子也似的湖泊,倒映着蓝天白云,波纹嶙峋,此刻暮色之中,一叶扁舟在湖心缓缓游弋,舟上有一老翁蓑衣竹笠。
不由对人世仇争忽生厌恶,本对楚行云江湖经历颇感兴趣的芳心亦静淡下来,有感之下浅声道:“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楚行云本是忆起此次历险之事,一时意兴阑珊下脱口而出,却见她听后无所反应,反而吟起歌来,细思她歌中之意,便如閑云野鹤般与山水同乐,说不出的閑适自在,转首随她眼光瞧去,接口吟道:“滨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乐,荻花干,醉宿鱼舟不觉寒。”他这几句诗道尽山水渔趣,萧竹盈听后,微微一笑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此时秋风渐起暮色已浓,已是用膳之际啦,公子想必忆起那鲈鱼之美了吧?”楚行云暗赞眼前人儿玲珑心窍,哈哈笑道:“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竹林。”
萧竹盈引的是晋张翰《思吴江歌》中的两句,楚行云改以唐朝大才子青莲居士李太白的诗句作答,意思是向往垂钓生涯,当然不是为了莼菜鲈鱼的美味,而是追求一种适意的人生。萧竹盈想不到对方年轻俊美的外貌下,竟有着和己一样的出世之想,本已颇感亲近的芳心此际不由更生了一丝知音之感,软语道:“公子请随我前去用膳!”当下转身引路,领他朝另一室走去。
进得室中,楚行云当面见室中悬有一幅横额,上书“紫竹林”三字。那字清峻雄奇,笔力刚劲,所出显非凡手,忖道:“原来此处叫作‘紫竹林’!”随着萧竹盈坐下,她立刻轻拍玉掌,只见一个明眸粉腮俏鼻薄唇的作丫鬟打扮的女子手端清茶献上,在耳边吩咐几句,那丫鬟领命而去。
楚行云环目四顾,只见西首墻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中淡墨晕染丛山,近处峻岭之上一株极大古松,古松冠盖之下一少年正在舞剑。远处云海气象万千,一轮红日自云海中磅薄欲出。
画上题的却是: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萧竹盈见他注视那落款“江海遗老”四字,当下解释道:“这是家祖多年前所作,挂在客厅聊以自娱,公子文武全才,只怕难入法眼。”
楚行云对着画盯了半晌,赞道:“阮籍这首咏怀诗中充满抑郁之气,其字笔力雄健,又卓然不群。”转头向竹盈望去,问道:“原来令祖就是百年前的一代侠隐‘江海遗老’,行云闻名久矣,只是余生也晚,无能得会这位当年震惊江湖的前辈宗师,心中素来憾恨已久,不意今日却可得见前辈遗墨,真是幸甚!观辞探言,遗老前辈山中高士,放舟江海逍遥自在,莫非心中竟也有不平么?”
突见对面佳人垂首不语,楚行云不由暗怪自己唐突。正自尴尬之际,那丫鬟却已奉上酒菜,萧竹盈起身招呼他入席。楚行云早已饑肠辘辘,望见桌子中央盆中正是鲈鱼羹,鼻中鱼香阵阵,不由得食欲大动,但见朱韵妃和师妹凤翔俱都没有有来,暗自动疑,正欲发问,萧竹盈似窥破他心意般道:“别理那两个野丫头,他们正互研双方的武功呢,一时不会有得閑暇的!公子只顾自己用膳吧!”
听及此言,他暗忖凤翔和她哥哥一样,自少爱武,庄清音师出离恨门下,后来又离阁而去,本身武学已经和离恨阁一脉大不相同,此刻待着机会能和同源的武学相辍相比,自是不会轻易放过了。当下亦不多说,在宾位上坐了,道一声请,举筷便食。
突然间忽忆及自己初初醒来时,曾见竹盈曼舞竹林间,袖笼风云,观其体态身法,显是一套绝顶武学,楚行云不由含笑道:“小姐曾于屋前林内微露绝学,却不知是何神功?”
萧竹盈素手轻抬,示意他毋庸客气继续用膳,口中答道:“那是家祖所遗‘紫竹林’的微薄武学‘翠竹寒袖’。公子身为江南楚家和蝶衣会两大名门的传人,武学精深,见闻广博,竹盈娱兴之作,想来难以入得公子法眼了?”
楚行云双手连摇,不以为然的道:“小姐过谦啦!江海遗老是何等样人物!
当年围剿号称‘天下第一’的媚情教主屠行空之役中,遗老前辈就是其中的六大正派高手之一,他遗留于世的武功想必非同小可,适才观小姐微露身手,已可见一斑。较行云那是高之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