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一丁点关于他们的记忆。”聂阳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迄今为止,提到过他们的,也仅有邢碎影而已。”
赵雨凈将腰巾束好,斜坐床边,摸着头发将发钗别好,轻轻哦了一声,权作追问。显然,她也察觉到,聂阳并不想多提此事。
“照他所说,我的生身父亲正是死在他的手上,不过我的亲生母亲,却是由他报了血仇。”聂阳讥诮一笑,淡淡道,“若是这话可信,明早的太阳,我都不知要看哪边了。”
赵雨凈沉吟片刻,小声道:“也不是全无可能,比如……他与你的生母有过什么情份,恨你父亲横刀夺爱之类。”
“算算年纪,我出生之时,邢碎影充其量是个十余岁的少年,正托孤于仇家默默习武,我父母与他哪里能落下什么情仇纠葛。”
“那……莫不是世仇?”
“他父亲赢北周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剑客,生平不知挑战了多少高手,纵然偶有一败,也不能算是深仇大恨。更何况,如果我亲生父母是能打败赢北周的高手,我的身世应该不至于如此毫无音讯才对。”聂阳揉了揉额角,“这种全无头绪之事,我实在不愿多费精神。将来大仇得报,狼魂天道之争也能偃旗息鼓之时,我再从头查起吧。”
他狐疑的抬起头,问道:“赵姑娘,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赵雨凈呃了一声,敷衍道:“我……我不过是突然想起罢了。做人家养子的,一般不是都会念着自己亲生父母的么。我也只是问问。”
聂阳静静地盯着她,半晌,才起身道:“我说的,便是全部了。这事,本就没什么可问。咱们下去吧。”
“嗯。”赵雨凈点了点头,起身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面色几番变幻,看着聂阳宽阔背影,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软,低声道,“聂大哥,我……还有一事想问。”
“说吧。”
“如果你姑姑生前叫你不要报仇,你要怎么办?”
聂阳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赵雨凈一眼,微微一笑,道:“你说的那个如果,根本不可能发生。”
“可……可万一发生了呢?”赵雨凈心中一紧,不自觉脱口而出。
“赵姑娘,等下在马车上,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聂阳继续向楼下走去,缓缓道,“我姑姑已经过世了,你所胡思乱想之事,已没有可能出现。”
他捏紧了拳头,一字字道:“不过就算她在九泉之下发了失心疯,今日托梦给我叫我不要报仇,我和邢碎影,也只能有一人活在这世上。”
赵雨凈怔怔望着他紧握发青的右拳,心头恍若去了一块大石,双肩一松,微微笑了起来。
聂月儿与云盼情并没想到聂阳只是找个由头将她们支开,便真心实意的去将河港内外探了个遍,也着实找到几个形迹可疑身负武功之人,当下不问青红皂白个个点到,藏进河港货仓之中。云盼情的烟雨抚花手打穴极重,这些人少说也要躺上四五个时辰。
到了觉得完成任务之时,已经过了午时良久。回到客栈汇合,四人要了壶酒,慢条斯理用罢了饭菜,就此乘车出发。
龙江沿岸共有三十二处较大河港,其中二十八处兼营江渡,两两相对,分班往返。天璧朝东南水军三度平乱,军中退下楼船二十有余,尽被游龙坞收归己用,改为载客渡船。东鳞北合二郡河港所用,便是两条游龙坞的楼船,载客众多,也不惧江中水贼。且龙江此段浪缓波平,省下无数纤夫。单是江渡一项,便叫游龙坞日进斗金,稳稳坐住龙江水路黑白两道头把交椅。
以董凡的财力及洗翎园的本事,租下一条渡船藏身,并不是什么难事,终日随着渡船往返于江上,也确实要比在丰州境内躲避安全得多。
往来商客虽多,在这可载千人的渡船面前,也不致淤塞难行。聂月儿既然已经打探过河港,自然领在最前,径直向着渡口走去。
在马车中还是叫她看出赵雨凈神态倦懒花容娇慵,心头又是一股闷气,气沖沖的连秀足落处也忍不住重重一顿。
聂阳全神戒备,无心理会,只是留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
看来她们二人清理的倒十分干凈,四人顺利登上渡船。甲板上,金翎先一步恭候,俏生生迎在客居通道之外。她身上换了一套罩纱长裙,挽起螺髻,河风吹过,裙衣贴住凹凸有致的丰美娇躯,登时便吸住了过往男客的目光。
“聂少侠,久等了。”金翎上前施了一礼,路人见她对面四人均是一身江湖风尘,身携兵器,便都偷偷吞落馋涎,悄声离去。
聂阳四下望了一眼,将写着暂歇舱房号码的竹片递给云盼情,低声道:“你们先去休息,小心留意。咱们水性不佳,不要着了道儿。”
“哥,我陪你去见那家伙。”月儿俏目瞪向金翎丰挺酥胸,略有不甘的挽住聂阳手肘。
“不必。若只是为了杀我,上午直接在江心把船凿沉就是。”聂阳安抚的摸了一下妹妹的手背,沉声道,“你们先去等我。我和董凡没什么好说,一会儿就去找你们。”
“有没有什么好说,总要见了面才知道。”金翎笑盈盈的说道,“这位妹子好大的醋劲,这么看着你的情哥哥,可要小心适得其反。男人的性子,从来都是不能抓得太紧哦。”
聂阳扬手打断道,“不要胡说,这是我妹妹。你带路吧,其他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江面风大,其余渡客纷纷入舱,他们一行不愿挤进人群,便跟在最后。三女相携下舱后,聂阳跟着金翎绕着旋梯上到二层。
踏入回廊,聂阳便扯去了背后的裹布,将长剑重新配回腰间。
两列舱房之间,静静的站着十余名少年少女,目光冰冷,默默的望着梯口。那种属于死士的气息,就在狭窄的回廊间流动。
聂阳侧目望了一眼金翎,金翎微微一笑,上前两步,拍了拍手,扬声道:“聂少侠到了。”
尽头的舱房之中似乎有人沉声说了句什么,回廊两边的十余名死士一起点了点头,退回了各自的房间。
“大老板就在那里等您。奴家就不再领路了。”金翎躬身告退,隐入梯口旁边的舱房之中。
狭长的回廊,一片寂静。
聂阳轻轻叹了口气,压下了心中的厌倦,一步步走了过去。
站定在门外时,他终于听清了门内的声音。
“你总算来了,进来吧。”
这不是董凡的声音,这声音,竟然属于另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用另一手推开了屋门。
舱房并不大,布置的却很完备。矮桌上摆着吃剩的酒菜,精绣的坐垫旁,横卧着一个熟睡少女,仅用一条白单盖住胸腹,露出一片白馥春光。那雪玉肌肤上还泛着香艳红潮,可见也不过才从激情之中平复不久。
少女身边的坐垫上,盘腿坐着方才出声的人,他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细碎的疤痕,断了一根手指的手掌捏着酒壶,黑黝黝的面庞透着暗红的光芒,显得一道刀疤更加刺目。
“怎么,我的好女婿,这才多久没见,便认不出我了么?”那人嘿嘿一笑,倒了口酒咽下,正是浩然镖局本已该是一个死人的董浩然!
尽管早已知道在旗门镇那次董浩然九成九是诈死避难,可从之后的种种迹象分析,聂阳也已推测他多半在洗翎园的暗潮汹涌之中丢了性命,没想到此刻他竟然生龙活虎的坐在这里,气色反而比最初见时还要好上许多,像是找到了幽冥九转功的解决之道一般。
“认自然是认得出,只不过,我分不出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聂阳冷冷答道,关好房门也坐在了矮桌旁边,长剑解下放在手畔。
“这江湖,有些时候要是想活,往往就不得不死。”董浩然又喝下口酒,哑声道,“我已死了两次,这次冒险现身,要是不巧被天道的家伙发现,说不得还要死上一次。”
“你既然冒险现身,有话就快些讲吧。真有人来杀你,我未必会帮你出手。”聂阳手指缓缓抚摸着剑鞘,不耐道。
“我两个女儿都被保护得很好,我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怎敢再求你救我这条贱命。”董浩然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笑道,“丰州境内能比燕总管和薛女侠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也只有清风烟雨楼中一处而已。我不过是个小小镖局的总镖头,要不是有你这么个姑爷,她们绝无可能得到此等庇佑。为此,我也要敬你三杯。”说罢,他倒满一杯,仰头喝干,往复三次,才哈的出了一口长气,道,“光这三杯酒,自然不及你给我董家恩情的万一,我虽是个淫贱下流的恶棍,知恩图报的道理,也是懂得。”
聂阳挑了挑眉,只哦了一声,并未接腔。
只因他还没猜到,董浩然要说什么。
“这趟船还要开上很久,你要不是很急,不妨听我先把一些事情说给你听。”董浩然说着,伸手在旁边那少女赤裸肩头拍了一拍。
那少女揉了揉眼,爬起来将被单卷在身上,踩着碎步出门离开。
“我不想听太多废话。你只说有用的事情就可以。”聂阳并未放松一丝警惕,肩背的肌肉依旧绷如弓弦。
“我第一次死遁之后,就不再妄图染指你们手中的幽冥九歌,那东西对我这种小角色来说,太过危险。那时起,董凡就在帮我谋划,借着此次行镖的机会,将中原四大镖局合而为一。当时他已发现龙十九对洗翎园别有所图,就想和我借此机会利用他们的势力达成目的。”董浩然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继续道,“哪知道,那在旗门镇中就已与我合作的龙十九,竟早已是天道中人。吞并三家镖局将近大功告成之际,董凡和我才看出异样之处,此后不得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我再度死遁逃生。为了骗过龙十九这旁门左道的大行家,董凡也只好背起了弒主谋权的骂名。不惜背着我擅自让剑鸣修习了幽冥九转功,来加强背叛的可信。现在,剑鸣一定已经被龙十九引入逆道,且一心要找董凡报仇。”
聂阳兴趣缺缺的嗯了一声,孔雀郡中的事情既然已经交给燕总管全权处理,他相信一定能得到妥善处理,此刻自然也无心过多关注,“你说这些,难不成是要我去找董剑鸣,告诉他你说的这些么?”
董浩然摇了摇头,喝了一杯,道:“我那不争气儿子惹出的乱子,自然只有我来亲自收拾。不然,我此刻已经带上欣慈,沿江东去了。”
他怔怔的端着酒杯,沉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几件事。头一件,便是天道。龙十九的确是天道中人,这意味着,此次的事件从一开始,天道就已暗暗参与进来。我苦心安排的易容诈死恰好与摧花盟的易容潜入衔接的天衣无缝,以至于让旁人假扮成我混入了镖局,现在想想,也惟有天道那个幕后的操控者,才能如此操控。我不妨把那名字说得更加準确一些,仇隋。也就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邢碎影。”
“这我早已知道。”聂阳将长剑放到膝上,道。
“第二件,你一定觉得鸿禧客栈血案,是董凡率人所为吧?”董浩然盯着聂阳双目,摇头道,“你错了。我们的确在谋划吞并三大镖局,但若要动手,也不会选在孔雀郡这种惹祸上身的地方。更不要说镖队中还有个惹不起的官爷。我们得到消息赶去救我那两个女儿的时候,客栈中已没有剩下活口了。”
聂阳这才微微拧眉,道:“不是洗翎园的人干的,那便是天道了。”想到血案现场留下嫁祸如意楼的暗记,这个结果,也是合情合理。
哪知道董浩然又摇了摇头,道:“我原本和你想的一样,只有董凡觉得事有蹊跷,又命人暗中调查了一阵。”
“蹊跷?”
“董凡一直为我搜集武林各处情报,江湖近年来的风波,他大多了解一些。天道最初并未显露行迹,在暗处与如意楼作对之时,的确经常做出这种嫁祸手段。但江南风波之后,武林人人皆知如意楼正与天道明争暗斗,势不两立,在做出这种布局,很容易便弄巧成拙。董凡由此猜测,有人想在孔雀郡挑起天道与如意楼的火拼。”
“是谁?”难道又是邢碎影?聂阳暗暗咬牙,也不知他惹出这许多纷争,究竟所为何事。
董浩然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得是谁,我本也以为是他,毕竟他有一重身份在天道之中,行事极为方便。可最后探查的结果,却不像是他在幕后指使。”
“哦?”
“那天的所有尸首都被官衙收整,董凡上下打通关节,足足用了千余两白银,才得到一条情报。现场的死尸全部被辨认出了身份,除了镖师和趟子手,剩下的,都是公门中人。”
“什么?”聂阳心中一颤,问道,“那……那几个黑衣人呢?”
“我们只得到了这些,第二天,那个仵作就悬梁自尽,死在了衙门后院的停尸间里。”董浩然用手掌在脖子上比了一下,“杀人灭口,很简单,却很有效。”
聂阳略一思索,转念间已恢复了冷静,他吸了口气,缓缓道:“这笔血案,既然已找不到兇手,也就不必再提。”他知道董浩然在暗示官府很可能已为了六百万两税银动用了真正的手段,可他没空去管,如果鹰横天背后的势力为了这些银两不择手段,那么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必将与他们再次狭路相逢。
董浩然凝视聂阳片刻,点了点头,道:“好,这第三件,是直接干系你我性命的事。”他指向自己丹田,沉声道,“我要说的,正是这幽冥九转功。”
聂阳双目微瞪,道:“你讲。”
“幽冥九转功的邪道练法自阴绝逸叛出师门而开始出现,至今也有近二十年了,以我这些年苦心搜集的信息来看,机缘巧合学得了九转邪功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可这二三十人里,除了阴绝逸亲传的几人之外,大都饱受反噬之苦,其中甚至已有几人忍受不了煎熬,自行了断。这些,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聂阳抬手抚着小腹,点头道:“我知道一些。”不过,即使无人善终又如何?他求的,不过是手刃仇人一事而已。
“这些年我试遍了各种方法,也没能找出解决之道。我只有相信,一旦修习的那一刻没有用对方法,这九转邪功便会如附骨之疽,跟随你一生一世。我眼睁睁看着老四一点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天半日离了女人,就和杀了他一样难过。最后我亲手帮他解脱的时候,他与一副骷髅,也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董浩然目中浮现一丝恐惧之色,咬牙道:“这幽冥九转功我学的较浅,可也被遗害至今,要不是我纳的那些妾室,和董凡连年不断供给过来的玄阴女子,我也早被这腹中毒龙,一口口活活咬死。即便如此,我第二次假死逃脱之际,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所以,我只想拼着这条老命,在最后找到解开幽冥九转功的方法,好叫剑鸣能靠这门功夫自保一时,将来也不至于后患无穷。”
他低下头,将酒杯倒满,缓缓道:“我这些日子躲在这边,将能想到的办法全部尝试过了一遍,后来董凡被逼出洗翎园,带着心腹过来与我会合,我们继续商讨,最后,决定铤而走险,尝试这最不可为的方法。”
“是什么?”
董浩然抬头,露齿一笑,道:“自废武功。”
聂阳一怔,探身出手抓住了董浩然腕脉,内力到处,果然空空蕩蕩,和凡夫俗子无异。
“这一身功夫,既然只能给我带来痛苦,我为何不肯废掉它?我已经死过两次,又还有什么可怕?”董浩然端杯一饮而尽,红光满面,却依旧难掩眼中那抹凄凉之意,“果然董凡所料不差,这邪功反噬,占据心绪一脉,仰仗的是男子兽欲,占据内息一脉,则靠的是被采吸来的阴柔真气。两者相辅相成,互济互进,压下心魔,内息则纷乱难控,压下内息,心魔就会日渐强大。如果不能在两者到达顶峰之前壮士断腕,后果不堪设想。”
聂阳静静听着,心中总算明白为何自断阳脉之后,邪功的反噬便被压制下去,暂时无从抬头,而心中情欲兽念则与日剧增。如果董浩然所说不假,将来这蛰伏毒龙必然会有东山再起之日,那时,除了自废武功,恐怕就真的别无他法了。
“废掉这身功夫,就像死过了第三遍一样,没有经历过的人,绝想不到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董浩然说到这里,心有余悸的打了一个冷战,“不过现在,除了我心中兽欲依然比常人亢奋许多之外,九转功的遗毒,已经被清除得一干二凈。方才那个女孩你也见到了,我与她只是单纯的云雨交欢,于她毫无损害,反而快活的很。”
聂阳默然半晌,才拿起一个酒杯,执壶倒满,颔首道:“多谢。”
董浩然举杯笑道:“我这一生害人无数,只盼能在死前还上几件,权当为我儿女积福。我已有一个女儿做过一次寡妇,我不想她们再做一次寡妇。”
酒落肚中,董浩然咂了咂嘴,哈了口气道:“我知道,之前说的那些你就算关心,也不会费上太多心思。我要说的下一件,对你来说才是正事。”
“请讲。”聂阳将酒杯扣在桌上,重新握住长剑,道。
“我要说的,是顺峰镇的聂家。”董浩然双目半瞇,精光乍现,牢牢锁住聂阳面上神情,一字字道,“也就是你家的事。”
“我家的事,连我也未必敢说清楚,你又从何而知?”
“最近的事,我的确不知道,从前的事,董凡早在最初追查邢碎影下落的时候就已经详尽调查过,我原本以为用不上,就没有太过留意,现在想来,也许对你来说有用也说不定。”
“有没有用,要等你说了才知道。”聂阳嘴里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口气,握着剑鞘的掌心,却已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幼时的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模糊,不管是赵雨凈提到的亲生父母,还是当年与自己养父母的相处,都如水过沙滩,无痕无迹,仅剩的一点,也不过是对那时的一个笼统印象。
除了叫他练剑时都毫无严苛之意的父亲,情淡如水尽心尽责的母亲,活泼黏人一刻也不能让哥哥离开视线的妹妹,对他溺爱非常的祖母……他记得的,只有这些,这些,也应该已经足够。
“我们最初,是急切的想要知道,邢碎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与聂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仇恨。”董浩然回头望着舷窗,一边回想,一边缓缓说道,“至于为何会追查到聂家,你此刻想必已经清楚,我也就不必再提。”
“董凡行事一向苛求完美,他在与聂家有关的人中苦苦追查,银钱泥土似的撒出,最后竟将这顺峰镇中近五十年数千户人头增减尽数网罗。”董浩然凝望窗外,语速愈发放缓,“最后的结果,是聂家从未有任何不相干的外人入户。这结果逼出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邢碎影的身世,他既非聂家亲眷,又不可能是外亲寄养之子,结合年龄与那莫名深仇,便只有赢北周之后这一个可能。而第二件事,我却是最近才恍然醒觉。”
聂阳本在疑惑,将他所说的每一句都细细咀嚼一遍之后,突觉浑身一阵恶寒,如坠冰窟,脑中犹如雷鸣般闪过那几个字,“从未有任何不相干的外人入户”。
“你想必也已听出异样之处了吧。”董浩然回头盯着他的双目,一字字道,“不错,聂家在顺峰镇居住期间,从未做出过收养过继的事情。当年还是个娃娃的你,就好像凭空变出的一样,出现在聂家。若不是那期间并没有武林人士失蹤于镇上,我真要怀疑你是否和邢碎影一样,是哪个武林人士残存的血脉。”
“莫……莫非是那个……那个自尽的姨娘?”聂阳目光凌乱,口唇微抖,颤声自语道。
“什么姨娘?”董浩然追问道。
聂阳自然没有隐瞒必要,便将云盼情提及的那个丢下周岁幼子自缢而亡的姨娘说了出来。
不料董浩然神色一片迷茫,沉声道:“莫不是南宫姑娘记错了?顺峰镇上与聂家相熟的几户邻人,没有一个提起过你说的这位姨娘。”
他略一思索,肯定万分的说道:“董凡不会弄错,聂家五十年间进进出出,仆役、长工计七十三、丫鬟、妈子合八十二,其中能找到的男女共三十七,没有一人提起过聂家凭空多出了一个姨娘,更不要说有个周岁的儿子。”
“为何……如此肯定?”聂阳瞇起双目,反问。
“最初打探到的两人,本就是聂家老仆与门房,在你聂家一直做到聂老夫人仙逝,才领了一笔银两颐养天年。董凡为了邢碎影的身世,反复确认过聂家是否有突兀出现的子嗣。那两人所答,与董凡此前得来的情报完全一致,仅有送往仇家做养子的那一个而已。”董浩然用手指轻敲桌面,道,“结合赢北周一事能推断出邢碎影的身世,可对于你的来历,我才叫百思不得其解。”
聂阳心头一片茫然,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身份,自懂事起,父亲从未避讳过告诉他实情,母亲为此对他并不特别亲热,他也一直尽力理解,后逢巨变,也就暂绝了探寻亲生父母的打算,一心报仇。
哪知道今日此时,竟在这不相干的地方,听到与聂家毫不相干的人说出了这样令他无法明白的事实。
这若是谎言,所图何事?这若是实情,自己究竟是谁?从何而来?聂家在镇上也是小有名望,凭空多出一个养子,却讲不清来历,聂家的夫人又并非不能生养,镇上的人当作轶闻趣事传讲下来,合情合理。
反倒是南宫盼那时年幼,兴许将别家的事情错当作身边发生,也不无可能。
一时间思绪交织,聂阳默然不语,眉心越锁越紧。
董浩然仰头饮下杯酒,轻叹道:“我冒险现身,想告诉你的也不过这些而已。不论你觉得有用无用,我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董凡所作所为,尽是为我,也求你放他一马,不要取他性命。”
聂阳怔了片刻,目光渐渐定下,他微微摇头,沉声道:“我若还有机会,将来自然会一件件调查明白。血刃仇人之前,我不会再想这些杂事。”
他起身走向舱门,略显厌倦的望着手中长剑,低声道:“我不会随便取人性命,杀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如果你和董凡还在算计什么,也请离我远些。不要打扰我报仇,多谢。”
董浩然望着聂阳从门口消失的背影,惋惜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两个女儿的一生福份,全系在他的身上,老邢,看来我还是不得不找你算咱们的帐了。也好,与你清算了这笔,我三个已在地下的兄弟,就可以瞑目了……”自语罢,他手掌蓦然握紧,将掌中酒杯捏的粉碎,一缕猩红,顺着粗糙掌纹,缓缓淌下。
一出舱房,聂阳就看到了恭候在廊中的董凡。他依旧笑瞇瞇的抱拳弓腰,看似恭敬地笑道:“给姑爷问安。”
聂阳不愿与他多言,免得不知不觉间,着了摧心术的道儿。背后董凡压低声音,缓缓道:“聂少侠,董家的事,今后还多有劳烦了。”
聂阳懒得回答,只是全神贯注戒备着身后,一步步走向狭窄走廊的尽头。
刚到梯口,就觉脚下骤然一晃,他连忙扶住船舱木壁,稳定身形,另一手紧紧握住了剑柄,一身阴寒内息瞬间便流水般灌入各路经脉。
紧接着,又是一晃、再一晃,聂阳回头看去,董凡脸色也显得有些惊慌,看来不像是他们捣的鬼。
此时船多半已到江心阔处,纵然水势平缓,对水性不佳的人来说也是危险区域。聂阳侧耳听了片刻,靠着过人耳力捕捉周围情形,一阵人声嘈杂中,隐约听到金铁交击之声刺耳争鸣。
莫不是恰巧遭了水贼?聂阳微微皱眉,旋即摇头自否,天璧朝一江两河三条主干水路,都不会有不长眼的水匪贸然向游龙坞这种黑白通吃的势力下手,单是往来商船,已足够他们分金吃肉。
既然铤而走险杀到挂着九爪游龙旗的客船之上,必定不是单纯水匪蟊贼。
如若真是武林高手,船上护卫多半要糟。即便实在不愿露面,就沖着师父传下的狼魂教诲,聂阳也绝不能看船上的无辜旅人血溅江心。
心中打定主意,他纵身窜上木梯顶口,四肢分撑,支在了木门上方,稍稍垂头仰脖,从较暗上角往外看去。
树大招风,游龙坞包揽龙江客渡多年,又岂会不防有人胆大包天?船上水手大多练过一招半式,一听到动静,就纷纷杀将上来,挥刀御敌,还有四个专职护卫,一有风吹草动,便出手杀贼。
此刻,这些人都已到了甲板之上,并不太大的地方,已战成一团乱麻。
没想到,船上来的这批不速之客,对他来说可算不得陌生。
领先一人驼背弓腰,面上斜挂三条刀疤,一柄马刀使的势大力沉,正是关外驼龙。另一边那位右手仅剩半掌,靠左手握着一把蛇形短剑,人在江中船上依旧身形飘忽如若鬼魅,面上当中一条红疤是薛怜所留,正是鬼王蛇。
毫无疑问,这些人便是摧花盟残党,不知为何又聚起了一班人马,登船袭击。
十几个穿着贴身水靠手持飞鱼刺的精悍水贼围住了船头,一个独眼巨汉应该便是他们的头领,一边用手中一柄铁桨搏斗,一边叫嚷着指挥。
除了那独眼巨汉,林中血战得以幸存的三个铜兵,也都杀到了船上,聂阳并不认得,只是看的出那三个西域大汉一身油亮皮肤面带异相必有蹊跷。
他上来时已经晚了片刻,地上已有一片血迹,分不出死了几名水手,看对手的功夫,那四名护卫也顷刻就要殒命当场。
既然是摧花盟的残孽,那他应该脱不了干系,聂阳不能再等,眼见一个护卫被独眼巨汉手中铁桨拍中前胸,向舱门方向直飞过来,惨叫声中,几乎要飞过船舱坠入江心。他双足一松,落地提气急纵,跃出舱门蹿高丈余,双手运起影返暗劲,将那护卫凌空卸下,放在甲板上。
鬼王蛇哈哈一笑,身形平平移开两丈,到了那独眼巨汉身旁,道:“阎罗王,我早跟你说了,这小子背着狼魂的名头,你根本不用费神下去搜,只消杀上几个水手,他必定出头。”
那独眼巨汉仅剩的右目一斜,歪着脖子盯住聂阳,沉声道:“你就是聂阳?幽冥九歌和我们摧花盟的六百万两白银,就都指望你?”
“你们摧花盟?”聂阳缓缓站起,讥笑道,“死的死逃的逃,哪里还有什么摧花盟?”
那巨汉哼了一声,铁桨一顿,驻在甲板上,道:“摧花盟还在,只不过,现在不姓赵了!我混江阎罗,和老鬼、驼龙三个,就是新的摧花盟。”
原来是混江阎罗这个水路淫贼,聂阳微微皱眉,摧花盟吃了襄郡一场暗亏,又经了那一场血战,剩下的人寥寥无几,看来这三个家伙,就是最后能拧成一股的势力了。
对方显然也明白自身势弱,才会挑这无依无靠的江心下手,混江阎罗纵横水路多年,占了地利之便,光看他带来的十几名水上好手,就不易对付。万一他在水下还有埋伏,则更加糟糕。
从刚才的略一观察,聂阳大致估计的出,鬼王蛇右手已残,武功大打折扣,现下至多也就是驼龙的水準,比他还是略逊一筹,可那水上阎罗王却着实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支巨大铁桨看来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在那巨掌之中却使得毫不费力,若在一马平川之地交手,聂阳还有自信靠影返或是剑法以巧胜力,可此刻就在这船上,方圆不过十余丈的空地之外,便是滔滔江水,一旦被迫入水中,必定有输没赢。
“啊——!”长声惨叫沖天而起,剩下两名护卫被三个铜兵围在当中逼住,活活被捏碎了头颅,丢下江中。
剩下的水手心胆俱裂,惊慌失措的退回到舱房门口聂阳身边,慌乱的叫道:“这位少侠,救命啊!”
“你们先进船里吧。他们是沖我来的。”聂阳缓缓走向甲板,脚下木面被江上潮气浸润,滑溜溜难以立足,看对面驼龙、鬼王蛇与那阎罗俱是赤足,倒真是有备而来。
此次南下来不及多做準备,行迹毫无遮掩,他早已料到途中会有伏击恶战,心中到也并不太慌。他双目在对面众人身上顺次扫过,冷冷道:“你们是要一起上么?”
看聂阳挡着背后舱门,那几人互望一眼,自然不会想到聂阳是在掩护逃入舱中的众人,只当是有什么埋伏,他们知道聂月儿和云盼情都在船上,看到现身之前,心中有所忌惮。
那三个铜兵大概是曾在药中泡的太久,脑筋不太好用,一看到聂阳手上拿着长剑,自忖铜皮铁骨安全得很,立刻便有一个走上前去,叫道:“你,我杀!”
聂阳微微皱眉,倒不是不懂对方的意思,而是在想如何击杀这一身蛮力的怪物。
那铜兵没耐性等他想好,才走近到一丈之外,就大步一迈,呼的逼近数尺,一拳砸向聂阳面门。
聂阳不敢太过分神叫那轻功绝顶的鬼王蛇鉆了空子,只好沉肩抬肘,双臂一错封住。不料他手上运足了内劲,仍被这一拳打得立足不稳,脚下吱吱有声向后滑去。连忙使出影返卸力,一脚跺下,才站定下来。
那蛮子不懂什么拳法,但一双赤脚倒也灵活,紧跟着聂阳扑了过来,双臂一圈就要搂他。
知道这股绞劲着实了得,真被圈实,纵使猛然发力也会有机可趁,聂阳只得足尖一点,离开湿滑船面,右足往舱房板壁蹬去,轻巧一翻,人在空中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在手,直刺那大汉天灵。
这一剑正中百会,不过如他所料,剑尖只不过在那油葫芦上刺出一点凹痕,便滑向一边。他顺势落在大汉背后,剑尖一挑刺入腋下,仍是无功而返。
那蛮子嘿嘿怪笑,转身又是一拳打来。聂阳微微摇头,留意着鬼王蛇的一举一动,小心的躲向一边,反手一剑斜撩会阴。剑锋带着寸许剑芒扎入裤裆之中,那大汉却连痛哼也没有一声,双腿一夹,反要折他兵器。
余下两个铜兵互望一眼,大步走来,呈三角之势包抄。
聂阳心中略一计较,将长剑收回鞘中,向后一提背在背上,顺着一人拳风飘至三人正中。
此举正中三人下怀,他们面带喜色,呼呼出拳,往中央招呼过去。
不愿在他们身上耗费太多真力,聂阳等的就是他们全力出手的这一刻,间不容发之际,他双掌交替击出,拧身自狭小缝隙中堪堪擦过,将影返霎时间施展在这三个莽汉巨大的拳头上。
三个依靠天生神力的铜兵,自然没有那份收发自如的本事,更何况聂阳还顺势加了几分内劲上去,如击败革之声接二连三,三人的铁拳,纷纷招呼在自己同伴胸口。
趁此机会,聂阳长身纵起,蕴满内力的一掌结结实实的印在其中一个巨汉头顶,翻身站定,又是一肘顶中对方后心。
“痛、痛哇哇哇!”那蛮子痛的呜哇大叫,却并未致命,回身飞起一脚踢向聂阳,另外两人也跟着叫喊起来,双臂一张就去封聂阳左右两侧。
若是幽冥掌能练到八成火候,真气收放自如,到了隔皮断骨,直伤脏腑的地步,聂阳自然可以将这三人轻易击倒,可如今他内力虽浑厚无比,掌法和行功的手段却还相差甚远。他试探着使出幽冥掌,当先一人种掌之后却只是晃了一晃,依旧兇狠彪悍不见受伤。
他若是知道孙绝凡当初格毙铜兵之时,全力施为一连击出六十四掌才得以奏效,恐怕也就不会再白费功夫了。
那三人体形庞大,转眼就将聂阳逼迫到舱门前方,钵大的拳头雨点般挥下,不知疲倦的攻来。聂阳不断用影返叫他们彼此招架,但扭转这三人的巨力,也是不小的消耗,对手力量仿佛无穷无尽,身上连续中了自己人的拳头,仍是一门心思接着攻击。
这种一根筋的打法,反而叫人头痛。
这般斗下去,还不等那三个真正的高手出手,聂阳就得大耗真元。
突然,聂阳背后舱门内一声娇叱:“怪物看剑!”旋即一道清风自聂阳身畔缝隙吹出,青光闪动,眨眼便刺到最近那莽汉额角。
云盼情已在舱内偷偷看了片刻,心中早已计量得当,此刻骤然杀出,根本没有想什么虚招后手,只是把内力贯于清风古剑之中,全力刺出。
就听中剑莽汉一声惊呼,就地打了个滚,闪向一边,太阳穴外鲜血淋漓,也不知被刺伤了多少。
余下两人见状,都是一怔,不敢相信竟会被利器伤及。云盼情马不停蹄,甫一落地,便将手中古剑抛向聂阳,叫道:“接剑,我刺不深!”
聂阳双目一亮,伸手一抄,内力到处,剑锋青芒暴涨,嗡嗡有声。一剑挥来,那铜兵脑筋愚笨不知厉害,仍不闪不避一拳反打。
只听一声惨嚎,青森森的剑锋已砍入那铜兵肋下数寸,一腔深色污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
驼龙浓眉一皱,摸出一把铁莲子抬手射出,想要救下剩下两名铜兵。云盼情身形一晃闪开门口,一抹紫衣倩影跟着纵身而出,一柄细剑如疾风突卷,叮叮当当将铁莲子尽数击下。
与此同时,聂阳身形一侧,力贯双臂,将掌中古剑顺着砍出的伤口直刺而入,直至没柄。
中剑莽汉抬起的拳头僵在半空,双眼几欲凸出,啊啊嘶吼着软软倒下。
另外两个铜兵再笨也知道神兵利器出现,大限将至,登时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的沖向船边,也不知是否看稳了下面有没有落脚的小船,纵身便跳。
聂阳也不追赶,只是拔出古剑,一脚蹬在垂死铜兵身上,让那巨大身躯带着阴柔内劲飞出,直挺挺撞在那刚刚跳起的二人背上。
就听连声惊呼,接着噗通一声水响,三人跌入江心,霎时便连惊呼也听不到了。
混江阎罗对那三人死活自是毫不关心,让那三个浑人打了先锋,本就是想看看聂阳武功如何,毕竟他也没实际见过聂阳出手,只听鬼王蛇提过而已。
“姓聂的,于公,兄弟们都想要那本幽冥九歌,于私,我三个得意弟子死在你的手上,怎么着,你我也要比试一场。”混江阎罗呼的一声将那铁桨平平抬起,手臂肌肉暴起,桨头纹丝不动,若不是天生神力,就是外家功夫已练至极致。
聂阳自然懒得辩驳什么那三人非他所杀,直接将古剑交回云盼情防身,抽出腰间三尺寒锋,冷冷道:“要上就上,摧花盟向人动手,何时还要找个借口了。”他低声叮嘱道,“盼情,月儿,你们两个千万小心。”说罢,足尖一晃,手中青光直取混江阎罗颈侧,上手便是迅影逐风剑中的杀招。
“好!”混江阎罗一声暴喝,骨节噼啪作响,身形霎那间竟又长了几寸,双臂一挥,铁桨带出一股劲风,横扫过去。
聂阳虽能先至,却不能拼着受上这力贯千钧的一击,只得猫腰一矮,顺势斩向对手小腿。
混江阎罗身形巨大,行动却颇为敏捷,桨头扫过击空,紧跟着便转身一脚踢出,好似被那沉重铁桨甩出一样。
聂阳单掌一推,拔地而起,剑光一转,刺向混江阎罗足踝穴道。哪知道,对方竟如一个转起的陀螺,脚未踢实向下一沉便已转走,另一端加速铁桨则化成一道乌光,势大力沉二度挥来。
这等长重武器,一旦挥舞起来,带起的劲风都十分骇人,聂阳又怎会硬接。无奈足下太过滑溜,对方转起圈子方便快捷,他想要施展身法却平添几分难度,只得膝下发力,蹬蹬退开两步。
脚下吱溜一滑,险些没能躲开,铁桨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激起发丝无数,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托大冒进,一边后退,一边凌空遥刺,将一道道阴柔真气推出,打在飞过的桨头,就如拨弄陀螺,叫混江阎罗的身形越转越快,被他一步步引到甲板边缘船栏左近。
眼见离外面江上不足数尺之时,聂阳左手一记幽冥掌拍出,在混江阎罗旋转上又加了一把劲道,跟着一蹬围栏,擦着抡来的铁桨斜纵而出,回手一剑刺向桨柄,积蓄已久的内劲全数用在之后的一拨一带之上。
这犯险一击将目标放于铁桨,混江阎罗自然并未躲避,影返借此机会倾力而出,拼命将这股绝大无比的力道扭转向江面那边。
只听嘣嘣几声脆响,那寻常长剑哪里禁得住如此巨力交加,瞬间便断作数段,飞落四散。
但那一招影返力道已出,仿佛飞快旋转的陀螺被人用力一踹,那铁桨立刻便失了方向,牵着混江阎罗便往江面沖去。
“喝啊!”霹雳般一声大吼,混江阎罗重重顿下巨足,咔嚓一声,双脚竟破开了半尺厚的甲板,噼噼啪啪掀的木块飞溅,竟叫他硬生生停住了身形。
空中铁桨余力未消,却见他双臂肌肉骤然暴起,被聂阳剑气带到的皮外小伤喷出一股血雾,靠着那无法想象的一股蛮力,又把铁桨横扫回来。
这次聂阳纵出时不敢留力,人仍在数尺半空,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连忙气沉丹田使出千斤坠,却仍是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那铁桨自江面上空画出一个大圈,砸向他的腰侧。
“哥!”聂月儿惊叫一声,疾步抢上,手中软剑挥出,灵蛇般缠住飞舞浆柄,运力便是一扯。
嘣的一声,那二指虞姬细剑也化作数段断裂,聂阳双掌齐出,接下去势稍缓的桨头。一声闷响,巨力直鉆掌心,震的他双臂酸麻,下盘失根,在潮湿甲板上直直向后滑出两丈,咣当撞上舱房壁板。他顿时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好不烦闷,丹田中得自王落梅的残余内力被震得纷纷散开,丝丝缕缕沁入经脉之中。
“上!”觉得并无其他增援,鬼王蛇与关外驼龙互望一眼,抬手一挥,那十几名精悍青年立刻举起手中飞鱼刺,杀了上来。
云盼情面色微变,抬剑于胸就要出手,这时舱门内也传来一声:“上!”
接着,就见二十多个少年男女鱼贯而出,或持长剑,或拿单刀,一个个神情木然,怔愣双眼之中,却有一股摄人杀气。他们一出舱门,便毫不犹豫的沖了上去,迎往船上敌人。
鬼王蛇面色登时一变,怒道:“董凡!你也要来趟这道混水不成!”
董凡平静无波的缓缓道:“这船本就是我逃命藏身之处,你们在这里打打杀杀,我视而不见,岂不是对不起硬着头皮留下我的游龙坞少东。”
这一句一字字说罢,那些少年男女已和混江阎罗手下水贼斗在一起。
两边论武功倒是不相上下,一边招数更加纯熟精妙,一边对江上打斗更加熟络,初一交手,倒是不分胜败。
但紧接着,董凡又一字字道:“这些水贼,杀!”
此话一出,战局陡然大变。
一个水贼的飞鱼刺噗的一下刺入面前对手胸口,面上才露喜色,还没来得及疑惑对方为何没有回手挡格,就觉心口一凉,对方的短剑也同样刺进了他的胸膛。
一个少女提刀磕开敌人攻招,冷不丁便扑身上前,那水贼反手便刺,直指少女咽喉。那少女不闪不避,飞鱼刺洞穿她咽喉的同时,手中刀锋也已割断了对方脖颈。
死掉的两个水贼还是这群手下中的高手,其余水贼更不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对手,只给敌人留下一两处伤口,便纷纷殒命。
残余几人吓得面无人色,转身便逃回到鬼王蛇与驼龙身后。
趁着这短暂混战,月儿连忙沖到聂阳身边,帮他提防面色阴沉的混江阎罗。
董凡也知道这些部下伤不到真正的高手,立刻道:“护住舱门。”
那些少年男女也不管身上伤口扔在流血不止,马上举起兵器将舱门紧紧护住。
混江阎罗扫了一眼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身,一张紫铜色的脸平添几分黝黑,手中铁桨一横,道:“先抓下你这小子,我再去收拾里面的王八蛋!”
云盼情见势不妙,一个斜步沖到守在舱门外的一个少年身边,单掌一托他手肘,已将他长剑夺下,紧接着把手中清风古剑抛向聂阳,道:“聂大哥!剑!”
混江阎罗方才才见过那古剑厉害,也担心自己铁桨不敌,暴喝一声,箭步上前砸向空中剑身。
论轻功聂阳自然要比混江阎罗高上一筹,他忍住胸中气血翻腾奔走,强提一口真气足蹬背后板壁,离弦之箭一般凌空跃出,抢先将古剑抢在手中。
聂月儿担心哥哥安危,一见他飞身抢剑,抽出腰间软剑皮鞘权作武器,跟着飞身而上抽向混江阎罗面门。
混江阎罗回桨自救,聂阳接得古剑在手,迅影逐风剑不再顾忌兵刃脆弱,与月儿合璧一处,交替进击。
鬼王蛇斜瞪了关外驼龙一眼,看那驼子依旧稳如磐石不肯冒然动手,怒道:“好个驼子,非要让假阎罗王去见了真阎罗王才肯动手么!”
驼龙带着刀疤的脸庞狰狞一笑,道:“好,总不能叫咱们才立起的牌子就地散了伙。”说罢,他抽出厚背马刀,叫了声:“纳命来!”抢步杀出。
鬼王蛇哼了一声,蛇形短剑凌空划了一下,淫笑道:“清风烟雨楼的丫头交给我!”
混战将始之际,猛然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晃动起来。众人顿时歪七扭八,什么轻功身法也施展不出,乖乖的沖到船边扶住了护栏。
往外望去,竟是方才被丢下去的铜兵之一浑身湿淋淋的捏着一具尸体,逼迫着方才送这班人上船的小船水手划桨撞了过来。
混江阎罗早已习惯这种江上异动,一双大脚稳稳站在甲板之上,趁着这出手良机,双臂一挥,铁桨猛然砸向立足不稳仍要逞强出手的聂月儿。
下盘失衡,月儿避无可避,唯有双手一张,将那皮鞘扯在身侧。
这又如何挡的住?
铁桨啪的一声扯断了那薄薄的皮鞘,重重砸在月儿肋下。
若是硬挺,怕是立时便要脏腑尽碎毙命,月儿只得顺着这一击之威斜飞出去,肋骨断裂声中,她闷哼一声飞出围栏,直直被抛出十余丈远!
聂阳面色霎时一片惨白,甩手将清风古剑丢向云盼情,拼尽毕生功力跃向月儿落水之处。
他水性极其一般,纵然水势平缓,也经了几个沉浮,才找到已经昏厥过去的月儿。他将月儿紧紧搂在怀中,费力浮上水面,正要游回大船,却听一声巨响,那客船接近水面之处一阵火光冒出,竟轰然炸开!
爆炸掀起滔天水波,聂阳勉力凫水,还是被浪头带入江流,越去越远,火光顷刻散开,黑烟弥漫船头,他费力张望,却只见云盼情娇小的身影与鬼王蛇斗在一起,转眼便被黑烟吞没掩盖,再也看不清楚……
乳硬助性 第 七十三章
(一)
赵雨凈沉吟片刻,小声道:“也不是全无可能,比如……他与你的生母有过什么情份,恨你父亲横刀夺爱之类。”
“算算年纪,我出生之时,邢碎影充其量是个十余岁的少年,正托孤于仇家默默习武,我父母与他哪里能落下什么情仇纠葛。”
“聂大哥,这是古代,十余岁已经可以当爹了。”
“……”
(二)
“嗯。”赵雨凈点了点头,起身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面色几番变幻,看着聂阳宽阔背影,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软,低声道,“聂大哥,我……还有一事想问。”
“说吧。”
“如果你姑姑生前叫你不要报仇,你要怎么办?”
“答应啊,那就大结局了。我带着你们回家过有时两次有时三次的生活,不用打打杀杀多好啊。”
(三)
他捏紧了拳头,一字字道:“不过就算她在九泉之下发了失心疯,今日托梦给我叫我不要报仇,我和邢碎影,也只能有一人活在这世上。”
赵雨凈咬牙一字字道:“他不是人,他是禽兽!”
“哦,好吧。”
全剧终。
(四)
“这江湖,有些时候要是想活,往往就不得不死。”董浩然又喝下口酒,哑声道,“我已死了两次,这次冒险现身,要是不巧被天道的家伙发现,说不得还要死上一次。”
“你到底有几条命?”
“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
(五)
他低下头,将酒杯倒满,缓缓道:“我这些日子躲在这边,将能想到的办法全部尝试过了一遍,后来董凡被逼出洗翎园,带着心腹过来与我会合,我们继续商讨,最后,决定铤而走险,尝试这最不可为的方法。”
“是什么?”
董浩然抬头,露齿一笑,道:“删号重练。”
(六)
除了那独眼巨汉,林中血战得以幸存的三个铜兵,也都杀到了船上,聂阳并不认得,只是看的出那三个西域大汉一身油亮皮肤面带异相必有蹊跷。
“难道……是GreenDay?”
(七)
混江阎罗对那三人死活自是毫不关心,让那三个浑人打了先锋,本就是想看看聂阳武功如何,毕竟他也没实际见过聂阳出手,只听鬼王蛇提过而已。
“姓聂的,于公,兄弟们都想要那本幽冥九歌……”
“等等!想要幽冥九歌就直说,扯什么愚公!我还智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