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湖林,即便是再怎么紧迫的旅人,也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略略松弛片刻。
更不要说已经完全陷入迷茫不知所措境地的白若兰。
不过半天功夫,她和唐昕就先后适应了身上毫无半点江湖气的裙装,也忍下了头上叮当作响的簪钗耳环,罩着帷帽,被南宫星连哄带劝的领去游山玩水。
打着隐藏身份的旗号,南宫星硬是给白若云也换了一身锦衣绣袍,佩剑留在客栈,四人一道出行,倒真像是家风开明的公子携家眷踏春赏景。
只不过明眼人还是看的出,那两位女眷足下步履矫健,可绝不是大家闺秀弱柳扶风的样子。所幸风景醉人,倒不会有多少閑人盯着别家女眷看个不休。
唐昕头一遭到这种如诗如画的山水之间游玩,不知不觉就将烦心事抛在脑后,白家兄妹也不过玩了一天,就都露出笑容,浑不似逃亡时那般紧张。
绿草如毡,山似抹翠,缓坡上铺开一张白布,摆一篮什锦点心,望着远方湖面镜映苍穹,心中不论有怎样的淤塞,也会禁不住一点一点开阔起来。
若不是每晚回到城中南宫星都要专程跑一趟朗珲钱庄不知在搞什么神神秘秘的应对,另外三人真要以为他一到了这美女如云的地界,就把陆阳城里扣在头上的大麻烦忘得干干凈凈。
三人都旁敲侧击的想试探出南宫星到底做了什么打算,可不管怎么问,他也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日子从来都像调皮的娃娃,越想让他慢些,他就越是快的令人害怕。
周遭有名的景致游玩了七七八八,不知不觉,三天就已过去,而除了要在今晚陪南宫星去喝花酒这件事外,他们三人知道的,和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一样。
这天一早,南宫星就兴致勃勃的敲门叫醒了他们三个,天色不过蒙蒙亮,唐昕还以为他终于要有什么计划,匆匆忙忙头一个收拾妥当,连发钗都插歪了一支,就忙不迭拎着裙角扣上帷帽跑了下去。
白若云早就在下面等着,白若兰虽然这两天手熟了不少,但等她妆扮完毕,也总要一两刻功夫。
“小星,是不是终于有行动了?”毕竟已经游玩了三天,好似大鱼大肉,连着进嘴也多少有些烦腻,唐昕坐到桌边,将面前几样精致小菜随意点了几口,便道,“往东的岔路一共也没多少,他们要是分头追蹤,保不準这两天就已经有人在城里了。”
白若云也微笑道:“今日难得起的这么早,想必南宫兄一定是有话要说吧。只是不知是和追兵有关,还是和今晚那场花酒有关。”
南宫星睁大眼睛看了他们一圈,颇有些尴尬的挠了挠面颊,笑道:“追过来的人都还不知道是谁,也不好早作安排。今晚的花酒,到时咱们一起去喝就是。余下一些杂事,我先前也说了,早已托人在办,很快就会有信儿。为这些小事,不值得起这么大早吧?”
唐昕一愣,问道:“那……还有什么大事么?”
南宫星点了点头,正色道:“周围的山、寺、竹林、园景咱们都逛了个遍,可这胧湖,咱们还只是在岸上看过。我昨天打听了一下,湖上的日出晨景极美,有瑞气东来之称。去的晚了,连船都租不到,我当然要早早叫你们起来才行。”
白若兰紧赶慢赶的梳妆打扮,这会儿正好下到桌边,一听便道:“啊?要……要去划船?”
南宫星颇为好奇的看着她道:“昨天我说去试试蕩舟赏月,你就颇不乐意找个由头拉着咱们回来了,是怕水么?”
白若兰脸色有些发白,坐到桌边道:“我不通水性啊,就自家山后那条破河,齐腰深的水,都险些淹死我一回,这湖里头……人叠人站上我三个,恐怕也露不出脑袋吧?”
南宫星笑道:“咱们是坐船赏景,又不是去戏水游泳。而且有我在,莫说是这小小的胧湖,你就是掉进龙江激流,我也能把你捞回来。”
唐昕在旁一托香腮,似笑非笑道:“小星,我也不通水性呢。白公子……只怕也不会水呀,真翻了船,兰姑娘自然是有人救的,我们两个,岂不是只能手拉手去见龙王?”
南宫星仍是笑道:“这里的艄公一个个都是水里长大的,真落了水,起码救起若云兄不成问题。剩下你们两个,我一手一个保管能送到岸上。”
旁人夸口,白若兰唐昕这样的性子都少不得讥刺两句吹牛,可南宫星夸口,她们两个都只能听着,听了,还不得不信上八成。
再加上这几天游玩也确实一直没到湖上去过,若说心里全不痒痒,怕是连自己都不信。
等到了湖边,见到南宫星準备租下的精美画舫,两个姑娘登时就把自己不通水性这种小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南宫星那边还正在掏银子,这边两个就已经喜滋滋的跳上了船,一摇三晃的互相搀扶着鉆进了船舱之中,快活的笑声即刻银铃般传了出来。
这时候的白若兰已经足够让白若云略觉吃惊,而此刻的唐昕若是叫唐门的人见到,只怕会当场吓得掉进水里去。
短短的两三日,两个举手投足都与寻常少女大不一样的武林巾帼,便露出了这年纪该有的女儿家模样。
看着从雕花窗内探出半个身子,挽起袖子撩动湖水的妹妹,白若云站在南宫星身后,缓缓道:“南宫兄,当年遇到你,也许是兰儿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南宫星并未回头,只是带着笑意道:“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胧湖的确值得所有人为它起个大早。
薄雾如纱笼在湖面之上,轻风微浪让这层薄纱缓缓流淌,矗立岸边张目遥望,十余丈内烟波蕩漾,再远些的地方,便只剩下一片空茫,雾气中透出星点灯光,不知是哪家的花船仍载着欢声笑语流连忘返。
当船头破开水面,缓缓驶入这一片晨雾中后,船上的所有人便都仿佛置身迷境之中,周遭隐隐有歌声传来,但除了流淌的纱帐,什么也看不清楚,船行渐远,连歌声都渐渐止歇,晨星渐隐,东方渐亮,周遭的雾气也跟着变了色泽,将目力所及的世界做出了由暗及明的指引,光明的方向从未如此清晰,恍神之间,似真似幻,若醒若梦。
暗色迅速的消退,东方的金光破云而出,一片氤氲之中,陡然杀进利剑千柄,短短片刻,便将方才的人间幻境切割的支离破碎,水波粼粼映出万点星芒,霎时就把薄纱之内照的清清亮亮。
纱依然是纱,却从暗处的角落,到了朝阳的光下。
远方的青山,就像少女起伏的胴体,从这层轻纱里朦朦胧胧的透了出来,风情万种。
金乌拔地而起,晨雾渐渐散去,广阔的湖面一览无余,却并未令人有任何天地苍茫之感,反而犹如置身于情人的眼波之中,心醉神迷。
怕是也只有这样温柔的让人心碎的湖水,才配的上湖边那一个个令人心碎的美人吧。
“我在山上也经常看日出,”舱内静默良久,白若兰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道,“可没想到,同样是那么一个太阳,换个地方,竟有这么大的不同。”
南宫星将备下的茶水点心拿了出来,笑道:“这世上的事物大多如此,比如同样的一个兰姑娘,来了这边,竟也有这么大的不同。”
“你、你又来笑我。”白若兰脸上一红,忙将裙角正了一正,扭头又看向窗外去了。
这一看,却发现了些许异样,她皱了皱眉,道:“小星,好像……有两条小船一直在跟着咱们。”
以胧湖的广阔,离岸颇远之后,便不会有游船还乐意与生人相伴,更别说这湖上有不少小舟还是湖边青楼中的美人与豪客鱼水交欢之处,有些眼色的,都不会贸然跟在别家船后。
唐昕撑着香腮点了点头,道:“他们跟了咱们有一阵子了。我起初还以为也是来赏景的,现在看来,多半是另有打算。”
南宫星略一沉吟,扬声道:“船家,劳驾停上一会儿。让我们喝杯茶水。”
头尾两个艄公应了声好,摘下斗笠坐到了船帮上。
跟着的两条小船近了一些,之后兴许是发现了不对,其中一条跟着停了下来,另一条倒是依旧如故,越驶越近。
南宫星凝神望了一阵,微微一笑,回身坐下,道:“不必担心。”
唐昕当然不会被这么四个字打发,她看了看远处停下的那条船,问道:“那边那个连脸都没露,你就能认得出来?”
那条船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扎了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一身碎花衣裤,裤管颇短,露着一截白生生的纤秀小腿,一双赤脚伸在湖水里前摆后蕩,像是个渔家闺女,只是扭着头不肯看向这边。
南宫星笑道:“认得出。你只要想想,这江湖上还有那个女子伪装身份的时候会特地选这种打赤脚也不会惹人怀疑的行头,就知道是谁了。我都有些好奇,这人脚上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一用东西包上就浑身难受。”
唐昕恍然大悟,道:“是雍素锦?她竟还真一路盯过来了……看样子她水性不错,你就不怕她过来找咱们麻烦么?”
南宫星摇了摇头,笑道:“不怕,这不是还有另一条船么。”
恰好那条小船已经靠了过来,相隔不到一丈,船上人又是站在船头,当真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个看上去和白若兰差不多年纪的少女,眉宇间甚至还有着一丝稚气。
她容貌颇为秀丽,尤其那双眼生的极美,顾盼之际,宛如晨星闪动,任谁看到她,都会忍不住在这双黑眸上多望几眼。她穿着一身偏淡色的月白衫裙,纤细的腰肢束着一条浅黄系带,虽是年轻女子,她周身上下却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腰上没有坠饰香囊,乌发也只是绑成辫子盘起,站在船头,映衬着蕩漾碧波,仿佛一抹将要融入水色之中的影子。
如果第一眼一定会去看她的双目,那第二眼,就一定会看她的腰。
并不是因为她的腰又细又挺,也不是因为她的腰带有多好看,而是因为那里挂着一把刀。
一把弯弯的,月牙一样的刀。
刀鞘很普通,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手握的地方已被磨得发亮,刀柄的缠布也已有些发黄。刀身比寻常的刀短了不少,比西域的弯刀却又略长一些,整把刀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弧度,即使没有手握在刀柄上,仍给人一种随时会脱鞘而出的错觉。
这种刀并不常见,唐昕盯着看了片刻,唇角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道:“小星,这姑娘就是你说起的那位薛师姐么?看上去,可也就是兰妹妹那年纪啊……”
南宫星微笑道:“我们小帮派的辈分派的乱,没那么多规矩。薛师姐不高兴别人喊她师妹,我们就喊他师姐咯。谁叫我们都打不过她。”
白若兰瞠目结舌,奇道:“你们那帮人,可以这么乱七八糟的么?你们上一辈的没人管管?”
南宫星苦笑道:“因为上一辈就是乱七八糟,比如我四师叔,喊谁都是弟弟妹妹。”
白若兰突然想到不对,咦了一声,道:“骆严没听说和谁结义过啊……他也没有什么门派传承,你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同门出来?”
唐昕双眼一亮,立刻赞许的看白若兰一眼,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南宫星摸了摸下巴,道:“我师父退隐江湖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是独来独往,早就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老兄弟。关系近了,以同门相待也很正常。”
唐昕开口欲言,但侧目望见不远处那位薛师姐腰间的弯刀,略一犹豫,又闭上了嘴巴。
白若兰对这答案似乎也并不满意,但她瞥了唐昕一眼,也没再追问,而是看着那条小船道:“我记得你说她叫薛怜……看着也颇有些楚楚可怜,你说她是比你还厉害的高手,我可真看不出来呢……”
唐昕亲眼见过南宫星的厉害,当然也是将信将疑,眼珠一转,道:“要不……我出手试试她?”
她这话刚刚说完,耳边就响起了一个清丽悦耳的声音,话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道:“这位姑娘,你打算怎么试试我?”
这一句轻声细语听在唐昕耳中却不啻旱地惊雷,吓得她浑身一震,猫腰一窜躲到了南宫星身侧,这才敢回头看过去。
那俏生生站在船舱外看着里面的,正是方才还在数丈外小船船头的薛怜。
除了南宫星,就只有一直不曾挪开视线的白若云看到了薛怜足尖一点,凌波而来的瞬间。而白若兰只是分神听了唐昕一句,便也被吓了一跳。
两条船上的艄公更是目瞪口呆,一个口中吃了一半的茶蛋掉在船底,另一个呆呆地握着手中的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唐昕连忙道:“我……我说笑的。薛……”她本想叫声妹妹以表亲切,转念想到方才南宫星的言语,硬生生改口道,“薛姑娘千万莫要见怪。”
薛怜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其余几人,向南宫星道:“小星,你说的那位姑娘是哪个?是这个鬼头鬼脑的,还是这个有点呆的?”
南宫星一怔,忙递了个眼色过去,笑道:“都不是,那姑娘晚上才到。不过事情有变,先前的话不作数了。赵掌柜没跟你说么?”
薛怜摇了摇头,道:“我也是大早才进城,恰好看见你出客栈,又有个人偷偷摸摸跟着你们,就没去那边,直接跟着来了。那条船上的女人麻烦么?用不用我帮你处理掉?”
南宫星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悠閑拍着水花的雍素锦,道:“不必。你先去赵掌柜那边走一趟就好。我差不多都交代给他了。”
薛怜微微一笑,道:“好,等船靠了岸。这里景色当真不错,我头一次来,还想多看看。”她扫了舱内一圈,道,“不打扰了。”
说罢,她侧身一纵,犹如一只浅蓝飞鹤,平平掠过水面,回到自己那条小船上,一手扶着刀鞘,一手抬起向着南宫星摇了一摇。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艄公一脸敬畏的点了点头,将船头掉了个方向,渐渐蕩远。
白若云鉆出船舱,目测了一下先前两船之间的距离,心中思量,若是自己拼尽全力施展轻功,纵身过去落在船上也并非难以做到。
可若要想像薛怜那样贴着水面平平掠过,宛如踏波而行却又不是登萍渡水的身法,则就算是他二伯白天雄也绝做不到。
她手中的弯刀配合这样的轻功,南宫星所说的不如,只怕还真的并非谦辞……
和薛怜大大方方上船不同,雍素锦就只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船停,她就停,他们船走,她就走,到最后船上诸人索性不去理她,仍将心思放在美景如画的胧湖之上。
如此游玩一圈,不觉就到了日上当空的时辰,快到岸边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雍素锦的小船不知何时没再跟着。不过除了唐昕,也没人再把她放在心上。
午间用饭时,白若兰终究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小星,你那位薛师姐,到底有多厉害啊?光是轻功那一下,我觉得你也差不多能办到吧。”
唐昕也从旁道:“再怎么厉害,双拳难敌四手,柳悲歌关凛这两人联手就已十分要命,再加上四面八方赶来助拳的,和那个深不可测的方群黎,你可不能太自信了。”
南宫星想了一想,道:“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练刀一次,就抵得上旁人练百次千次,修炼一个时辰,就胜过旁人一天不止,这种人,我们常称之为天才。”
白若兰满面敬意,赞叹道:“薛姑娘就是这样的天才么?”
南宫星却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笑道:“以这种标準,我可以算是天才。”他顿了一顿,正色道,“而她,则是天才中的天才。”
看剩下三人都露出不敢相信的震惊表情,他哈哈一笑,道:“有这么一个人帮我,你们是不是安心了不少?是的话,就快些吃饭吧。”
南宫星这口气吹得实在太大,莫说唐昕不信,白若兰也毫无掩饰的露出质疑的神情,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抄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面前,笑道:“我知道你们不信,不打紧,来日方长。”
晚上已有了安排,饭后众人也就没了多少时间可供支配,匆匆将诺大的郡城逛了一逛,买了些土产物件,尝了尝还未尝过的新奇糕点,便一道回了客栈。
两位姑娘才尝试了几天寻常闺阁千金的打扮,就又要头一遭体验女扮男装的滋味,心里既有些忐忑,又有些新奇。
幸好她们两人在蜀州女子中也算身材高挑,面相也不是极为阴柔,换换打扮,并不算太过容易识破。
白若兰本就更具英气,束发佩冠之后,的确颇有几分俊美公子的神韵,只是耳垂不得不贴些东西。唐昕虽然眉眼娇媚,但胜在做戏的本事更强,加上本就未打耳洞,此前也不穿裙装,举手投足一旦注意起来,倒也像个错投了胎的风流男儿。
其实这些倒也都不太要紧,不管哪家青楼的龟公,也断不了遇到有想见识见识妓户情形的好奇女子,只要她们肯换上男装不惹是生非,他们自然懒得去管。毕竟会有这好奇心的不少,而真有这行动力的,往往都是些江湖巾帼,一句话说不对,保不準还要伤及自身。
提心吊胆的过了大门,白若兰反而颇有些失望的往后瞟了一眼,略带失望的说道:“他就没正眼打量咱们啊。”
南宫星笑道:“一个站门迎客的,哪儿好上上下下盯着主顾打量。这不也好,咱们没费什么功夫就进来了。”
虽然进过富贵楼,但一来那是白日没开张的时候,莺莺燕燕都还在倦鸟赖巢,二来,这两处的规模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富贵楼的确是间四方围起的小楼,而这千金楼,分明便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巨大庄院。
他们四个来的算早,第一道门进去,里面却已经有不少男人排起了长龙,其中大半还带着随从,挑担提盒装了许多礼物。
第二道门分了四岔,东头一个岔口排满了人,剩下三个却门可罗雀,只有迎宾的龟公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白若兰左右张望了一眼,小声问道:“咱们也去排上么?”
南宫星摇了摇头,笑道:“那边不是你能去的地方,那里,也没人有兴趣听曲赏舞。咱们走这边。”
他们跟着南宫星径直往西数第二个口走去,这时一顶小轿飞快的从他们身边走过,轿边跟着个一溜小跑的管家,一路到了西头第一个入口,那管家连汗也顾不上擦,匆匆忙忙递上一纸名帖和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牌,小声说了几句。
那里的龟公随便扫了一眼,便懒洋洋道:“对不住,您晚了一步,她已经陪客游湖去了。”
那管家啊哟一声,连忙走到轿边隔着帘子低声交谈了几句,跟着又走到龟公面前小声说了什么,跟着递了块银子过去。
那龟公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位在,您是里面请,还是容我叫她出来?”
那管家又小声说了两句,龟公点头让开通路,小轿便一溜烟的鉆进了院门,转眼消失在错落雅致的园林之中。
白若兰好奇道:“那人怎么连轿子也不肯下?我看旁人的轿子都是停在外头的啊。”
南宫星微微一笑,低声道:“虽说朝规并未明文禁止,但官员嫖宿总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再说千金楼这里除了最东的院子,其余三处地方可不是光靠月例俸禄就能光顾的起的,自然只有藏头缩尾悄悄寻个风流快活。”
白若兰恍然大悟,皱眉道:“原来是个大贪官!”
南宫星却摇了摇头,笑道:“真是大贪官,哪还用亲自跑这一趟,一纸名帖直接递给鸨儿,便是这里的小轿抬着佳人送上府去咯。”
说话间已到了入口前,那龟公抬眼看了一看,跟着皱了皱眉,似乎在辨认什么。
南宫星上前两步,从怀中摸出一个花牌,递了过去,道:“真巧,上次在金姨房里倒茶的就是你吧?”
那龟公长长哦了一声,喜笑颜开道:“果然是公子您啊,您换了这身华服,小的都不敢认了。您怎么从正门来了?给给给,您还递什么牌子啊,直接进去吧。”
“我今日不是来谈事,纯为带几个朋友来玩玩。不必惊动金姨,我就是来花银子的。”
那龟公看了一眼他背后三人,忙陪笑道:“瞧您说的,您这几位都是贵客,尽管享用就是,我去跟里头说一声,可不敢收您的银子。”
“诶,”南宫星摸出一快碎银放进龟公手里,摇头道,“我说不必就是不必。你就当我想在朋友面前摆摆阔气,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也不喜欢太张扬。对了,今日新来的姑娘,已经到了吧?”
那龟公点了点头,道:“到了到了,早都梳妆好了,最近的新人可就今儿这两个,哎哟,那个桂香是在东边花月院里供人抢头红,您要是往这儿来可走错门了。啧啧,今晚想给她开苞的男人可真不少……”
南宫星又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是找她,我等另一个。”
那龟公眨了眨眼,陪笑道:“松竹院的姑娘……可是不卖身的。您带朋友玩,总不能光听曲儿吧?要不您往旁边梅兰院?那儿的姑娘色艺双全,以公子这几位贵客的品貌,留宿想来也不是难事。”
“我们就是来听听曲儿,看看舞,顺便品品这儿的眼波媚,上次金姨给我开了一坛,现在想起来,我肚里的酒虫都还要闹腾。”南宫星说罢,将花牌接了回来放进怀中,带着三人走了进去。
绕过门内园景,立刻就有两个青衣丫鬟迎了上来,挑起花灯一左一右领在前面,她们俩年纪尚轻,走起路来却已经学会了如何扭动纤细的腰肢,娇怯怯的背影,竟已带上了几分勾人的味道,不过几年,多半就也要将红花悬在花月院中了。
到岔路处,一个丫鬟款款回身,万福道:“公子,是往杨柳阁吟诗作对,还是去水云居观舞赏曲?”
南宫星笑道:“吟诗作对我们都不会,往水云居吧。”
“是。”那丫鬟娇滴滴应了一声,继续领路在前。
几个转折后,到了一片相连楼阁之前,中央一间大屋灯火辉煌,里面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两个丫鬟将他们引进大门,齐声道:“请在堂内稍歇,奴婢告退。”
门内有一片颇为宽敞的厅堂,红柱之间布置着桌椅,往里用矮栏隔出了一片舞池,几个乐师卖力演奏,池中七名少女正娉婷起舞,牵住了周遭桌上宾客的视线。
两旁是几道走廊,想必是通往各处私密所在。
南宫星他们来的早,厅里不过三两桌坐了人,他们随便寻了一处坐下,先看了起来。
池中的舞姬姿色技巧都不算出挑,想来是不够格单开门户,只能在此结伴表演。不过虽说技巧生涩相貌也称不上绝色,但彼此间默契颇佳,装束也十分诱人,绝称得上赏心悦目。
屁股还没坐热,已有一个小丫鬟捧着一本花册快步走上前来,脆生生的问道:“公子,您是头次来,还是已有心仪的花娘?”
南宫星道:“这里我还是头次来。”
那丫鬟又道:“今日定家宴邀人的多,公子是要奴婢给您举荐一位,还是从余下的花娘里自行挑选?”说着,她将花册封皮一掀,双手托到南宫星面前。
南宫星翻了几页,七八人里倒有一大半用彩签遮了名字,他将花册一合,道:“今日新来的姑娘,是叫凝珠么?”
那丫鬟点头道:“是,不过另有两桌也是在等她,公子您也要等么?”
南宫星笑道:“等,我们本就是为她来的。”
那丫鬟收起花册,万福道:“公子稍待,西南回廊会有人通传,奴婢告退。”
她这厢退下,立刻又有几个丫鬟过来奉上了糕点茶水,既不问单,也不说价,想来是各桌一样的开销。
静静的看了一支舞,七位少女万福谢场,踩着碎步退了下去,新换了五人出来,赤着玉足轻摇着薄纱罩裙翩翩接下场面。
唐昕白若兰都是自幼习武,同为女子自然也对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美身形有多大兴致,只觉得举手投足绵软无力,看着挺美,就是好生无趣。
这时外头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桌客人,唐昕大概是长久任职养成的习惯,不管什么人进来,她都要不着痕迹的打量几眼。
看了几拨,都是平平常常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客人,单奔着歌舞而来,神情也看着干凈许多,可看着看着,唐昕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猛地转过身把脸端端正正的摆好,低低自语般说了句:“怎么这么巧……”
南宫星立刻瞇起双眼,回头看了过去。
刚刚进门的,是位光彩照人的公子,一双祥福瑞天字印的靴子,一身情丝坊的蜀绣锦衣,一枚翠玉扳指,一顶束发紫金冠,不光从头到脚贵气逼人,样貌也是俊秀非凡,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只是微微一笑,便叫池中的两个舞姬跳漏了拍子,涨红着脸忙不迭补救。
南宫星将头凑到唐昕旁边,低声道:“进来的那个你认识?”
唐昕犹犹豫豫的侧头又瞥了一眼,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的堂哥。被唐门逐出之前,叫做唐行安,现下……早已改了名字。”
南宫星双目一亮,道:“浮华公子唐炫?我之前光知道名号,还道是轻浮浪蕩之辈,这么看,不是也挺稳重的么……”
唐昕面带憾色,轻声道:“他本就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可……可他偏偏就不喜欢暗器和毒,不做主修都不成,就是一点也不学。后来又不知怎么得罪了家中的长老,被灰溜溜扫地出门。要不然……下一任门主的位子,十有八九是他的。”
南宫星看她有些紧张,笑道:“你怕他认出你?”
唐昕摇了摇头,道:“不怕,他和行简大哥一贯说不来,不会告我的密去。而且他也很疼妹妹们,我怕她做什么。只是……他要过来,我这女扮男装可就要穿帮了。”
南宫星哦了一声,略显玩味的打量了一下她的紧张神情,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来客并不都是为了凝珠姑娘的初演,不多时,就有几桌客人被丫鬟带进了两侧回廊之中,去寻自己欣赏的歌姬舞娘,以渡曼妙之夜。
等到这五名舞姬也快要舞罢的时候,西南回廊终于走出一位丫鬟,脆生生唤道:“想要欣赏凝珠姑娘歌艺的贵客,请随我来。”
南宫星点了点头,四人一道起身,往那边走了过去。
喜新厌旧果然是人之本性,堂内跟着站起的,竟足足有六七桌近二十人。
过了七折八弯的回廊,众人被引到一座水榭,围栏之外引水成湖,占地颇为辽阔,远远能看到几处湖心亭,另一个方向还能看到红帐花船,似乎是几院共用。
“此番是凝珠姑娘初演,按规矩会先唱一曲,诸位若是不合心,可回堂内再选心意的花娘。合心的,届时竞价抢花即可。诸位请入座。”
看来这里就是供人竞价的地方,两边的矮桌配着坐垫排了长长两列。
看诸人都已坐好,那丫鬟走到栏桿边上,将一根垂绳轻轻一拉,一声清脆的锣响远远传了出去。
锣音落处,缓缓划来一叶扁舟,船舱无壁,只有围柱撑起四面垂纱,纱帐之内,一盏灯烛映照,隐隐可以看到一个盛装美人端坐其中,横琴身前,一个丫鬟立侍在后。
琴声方起,船夫便停了竹篙,让船儿静静飘蕩过来。悠扬婉转的歌声,便随着船头由远及近。
歌技略显青涩,但歌喉的确是品质极佳,唱的是略带几分哀怨的《秋波媚·杨柳丝丝弄轻柔》,字字句句动情无比,划过心头,竟令人眼眶微感酸涩。
曲至上阕终末,一个休字被她唱的百转千回柔肠欲断,也不知是否上感天听,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骤然起了一阵夜风,带出阵阵涟漪,贸贸然吹开了成帐轻纱。
琴上十指犹顾不暇,歌者自然不会去在意这种小事。
但目光一直随着船儿摇摆的诸位客人,却绝不肯放过这提前一睹真容的机会。
再怎么为了听曲而来,若真是实在生的抱歉,只能隔纱赏艺,起码也要走上三成客人。
幸好,船上那位凝珠姑娘不仅不丑,反而生的秀美端庄,一副闺秀气度,那精心描画仍不显俗陋的面容,甚至比她的歌声还要醉人。
水榭中的诸人心底大都暗暗叫了声好,却有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直接惊慌失措的叫了出来,“怎、怎么是她?”
南宫星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白若兰,跟着又把视线投在隔座的白若云身上。
白若云的定力绝不算差,但此时,他的脸色也极为难看,握紧的双拳,甚至已在微微颤抖。
他努力克制住喉头涌起的怒吼,缓缓转过头,瞪着南宫星,低声咬牙一字字道:“南宫兄,为何秀儿……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