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时,雨其时已经下起来了,哗哗地,不大不小却足以模糊视线。书香蹲在门口,边刷牙边看着门外的动向,那水花形成的幕帘打房檐上泼下来,噼噼啪啪地,近处的地面上就鼓起了一个个乳白色的小水泡,随后又飞溅到他的脚面上,循环往复着。给冷风这么吹着,书香的精神为之一振,除了睡前那一番酣畅淋漓,反倒忆不起昨晚上自己做的那些个光怪陆离的梦,他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出来,起身时抹了抹嘴头,漱过口后,脸仍旧仰着,乌了巴突的天一片灰蒙蒙,他闭着眼,任由空气里潮湿的泥土味充斥整个肺腑,任由雨花飞溅打到自己脸上。
咳嗽声打里屋传来时,书香猛地睁开了眼,回头看了看,身前的雨仍旧在下,再回身时,有人喊“吃饭了”,书香答应一声,就看打甬道南面走来一人,尽管来人样貌看着有些模糊,书香却毫不犹豫地沖进雨里。“妈。”他叫着,浑然忘却手里还拎着牙刷和漱口杯。“下雨天你咋还过来呢?”挤进伞内,拥推起灵秀的身子,迅速鉆到了厢房里。“娘娘说送我上学。”
“说啥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也愁。”看着娘俩一前一后闯进屋来,云丽一面打着哈哈,一面从灵秀手里接过衣物:“还真是心有灵犀。”
灵秀甩了甩雨伞,立在一旁。“啥就心有灵犀。”撩了撩头发,笑着在云丽和书香脸上来回寻唆。“说梦还是咬牙?”
云丽莞尔一笑,朝饭桌努了努嘴:“刚烙好的饼,一块吃吧。”
“雨还真不小。”灵秀推了推一旁又要起腻的儿子,“还不吃饭?”
“我着啥急。”她跟云丽这么说着,挨在身边坐了下来,而眼却又在书香脸上来回寻唆起来。
书香搓了搓手,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抄起饼来就咬。
“瞅瞅,衣裳,鞋,雨衣都给拿来了。”云丽拍打着手里的东西,扫一眼灵秀又沖书香咯咯地笑,“也不怪说半宿梦,说到底还是妈亲。”说得书香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过倒也精神大振——抄起饼来大口咀嚼起来,食欲大增之下,都吧唧出声来。
“怎没个吃相呢。”面向儿子,看着看着灵秀眼珠一错,转向了云丽:“这越大越不叫人省心,捅马蜂窝好玩是吗。”轻描淡写倒把云丽说得心一紧,身子都绷直了。“捅马蜂窝?”边念叨着话,边瞟向书香。本以为三儿会说点什么,哪料这孩子此时却呆若木鸡,在那鼓着个腮帮子,完全没了气势,恰在此时,灵秀那边倒笑起来了:“你问他。”
云丽倒想问呢,可书香不言语,她就又狐疑地看向灵秀:“怎还打起哑谜了,吃饭,都吃饭。”把衣物放到凳子上,上前拉住灵秀的手,“没看三儿都迷瞪了吗,还问啥问。”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要问也该昨个儿问,可你倒好,说走就走。”
灵秀杏眸斜睨,似笑非笑地看向儿子,转瞬面向云丽掐了她一把:“你这精气神倒挺足,没磨熟你?”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儿子絮叨,“想说不用我问,不想说刀架脖子上也不会言语。”像是给此时书香迷瞪的样子做着诠释。
云丽顺势抓住灵秀的手,笑道:“三儿这性子就随你,啥事都藏心里。”
灵秀翻了个白眼:“还说,烦死个人。”
顺滑搭音儿,云丽把话接了过去:“我不嫌烦。”
“可找到主了,不嫌烦就给你当儿子,我还巴不得呢。”也不知灵秀这话说给谁听,不等书香言语云丽又把话接了过来:“那敢情好。”眨动起月牙又是一阵咯咯。“磨熟了就喝呗,还能不给儿子尝?”
灵秀吐了口气:“大起早就说浑话,惯着,你就惯着他吧。”一句话百样说,转到她嘴里却说得舒缓委婉,叫人听着心里也舒服。“到时可别抱怨,嫌香儿磨你们两口子。”
“磨也乐意,也心甜。”云丽的瓜子脸上似擦了胭脂,推着灵秀身子把她按到凳子上。“昨儿真不该叫你走,是不是,是不是。”这话是跟灵秀讲的,却看着对面的三儿,说得书香直揉眼珠子,云丽似是缓过劲儿来,掏出烟让了过去,继续道:“除了妈别的也没听真处,想必是心里有话要当面跟你说呢。”
灵秀“哦”了一声,书香紧跟着也叫了声“娘”,就看他捏了捏鼻子,瞟向灵秀:“怎了妈?”一咧嘴,顺势把手搭在自己脸上,然而被马蜂蜇过的痛似乎已然随着雨水的沖刷消散一空,也包括这两晚他对云丽所做的荒唐事,通通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指骨上隐隐传来的疼却又如鲠在喉,一遍遍剜着他的心,他就支支吾吾地说:“也没捅马蜂窝。”
“小妹你别尽顾着说话呀,打个愣就吃饭。”云丽招起手来,却又朝书香眨了眨眼,随后转过身子朝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去里屋看看,再收拾收拾。”
云丽这一走,屋里立时显得清凈起来。“你去我艳娘那了。”书香蠕动起嘴,过了半晌,才又嗫嚅地说:“都说没事了,你看,不好好的。”
“还嫌妈事儿少是么?”灵秀目送着嫂子离去,目光却仍旧盯着门口,像是在思忖着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以后可咋办,咋办?”一口烟下去,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眼神里已一片复杂。
“我没有。”书香这话也像灵秀那样,声音并不大,“真没有。”渐渐把头耷拉下来,如此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嘴里这口食却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也跟我爷道歉了。”话倒是讲出来,他却不敢心声吐露出来,也没把今晚要回家的念头跟灵秀提,想再说些什么却嗓子眼发痒,下一秒人便跄了起来。
灵秀手一哆嗦,烟瞬间抖落在地上,这时儿子已奔到了门口,她看着他弓起了背,本想视而不见,却又扪心自问了一句——你狠得下这份心不去理他吗?霎时间又否定了自我——狠得下心就不会在大清早冒雨跑过来了。就是在这左右矛盾中,人站起来,跟着一起蹿了上去。
书香把嘴里的饭吐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撅着屁股正在那干呕,小手随着话语就打他脊背上滑动起来。“妈就不能说话,是不能说你了吗?”再回头时,他脸上挂满了雨珠,伸手去抹,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多大了还这么淘?”缱绻的声音随着灵秀的手一起攀附到儿子的脸上,摸着摸着,书香就一把抱住了她,死死搂着,无语凝噎中的身子都控制不住抖了起来。“妈在你这岁数都成家了。”闻听此说,书香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了,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话:“妈,儿子犯错你会原谅他么?”莫说他不解母亲此刻心里想的是啥,灵秀又何尝猜得透儿子的心理,不过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选择推开了书香的身体:“妈都没委屈你倒哭开了。”如此隐晦又如此直接,勾起心事,该哭的人应该是她而不是儿子,但身为人母,即便柔弱也不愿也不想把儿子牵扯进来,让他受到波及。“还说将来养我,拿哭养吗?”细雨柔风中,灵秀看着眼前这个泪人,她抿了下嘴,迅速扬起手来,给他抹着脸上的泪:“什么时候能长大呢香儿,妈陪不了你一辈子。”书香心里本就五味杂陈,给灵秀这么一说,又悲从心起,泪控制不住地顺着他紧闭的眼缝淌了出来。
“哭成三花猫了都。”灵秀再次给这个已经高出自己的人擦了擦脸,然而不等儿子再贴上来,她就把他推向了桌前:“好了好了,饭都凉了不是。”微嗔中,像是忘却了此时的季节,把脸瞥向一旁,迅速抹了抹已然润湿的眼角。“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晌午就甭回家了。”说着,从兜口里掏出钱来,猛地一把塞进儿子手里,“就不让人省心,上辈子欠你的,欠你的,大清早就惹我。”
“没有。”烟雨如雾,书香置身于近在咫尺的瓦蓝色湖水里,声音很软。“妈。”
其时灵秀也在看着他:“咋那么傻。”娘俩仿佛又回到了站在枣树前的那个夜晚。“妈”,书香叫着,浑然没了搂住云丽身体时的那种“天生为我而生”的舒畅,自然也就没有了压抑下的自我释放——那种直面挑战禁忌时的肆无忌惮。抽搭着鼻子,他又咧了咧嘴:“娘娘说送我。”
灵秀清隽的芙蓉脸上带着笑,朝儿子挥挥手:“吃饭,要不都凉了。”
“妈你也一块吧。”
“快吃吧你。”那声音滑入烟雨朦胧的世界里,变得愈加朦胧起来。
云丽打正房过来时,书香已经换好了工装裤,灵秀看云丽盘好了头,脸上也化了淡妆,就看了下时间,继而说道:“说说也就得了,还真要送香儿去学校?先吃饭,时间还早着呢。”
“往常早饭也就一碗粥,这阵子减肥就不吃了。”云丽把手掐在腰上,跟灵秀边说边比划,“喏,是不是胖了?”
“胖啥胖,个头在那搁着呢不是。”灵秀摇了摇头,不等云丽挽留就抄起了一旁的天堂伞,“我也回去,就不进屋吵他们了。”打儿子身边走过去,心里终究是不踏实,就又温言叮嘱了一句:“好好读书,听见没?”
书香“嗯”了一声,看着妈的背影,她撑起伞,撩帘走进雨中,心里转悠着,总觉着妈似乎有什么心事在瞒着自己,但说不清,而第六感又告诉他,肯定还有什么不知情的东西隐藏在视线以外,如自己的心事,于是就想起了昨儿电影里的对白——朝廷里的恩怨,非我一介武夫所能干预,通常的是非都是真像不白的……一阵落寞,惶惶然之间,说不出的酸楚打心里涌将出来,除了挫败和无力,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
“咋了这又?小妹说你了?”上了车,云丽这才试探性地问了下。
书香苦笑道:“没。”
“还生你爸气呢?昨儿不都说好了么,睡醒一觉就都过去了,忘了娘娘给你说的?”
“没忘。”
“那还瞎捉摸,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过些天说说软话也就没事了。”云丽把车子驶上公路,然而车速并不快,“到时娘娘带你去云燕玩,好好散散心。”
“礼拜可能得踢球。”书香做了个深呼吸,下一刻就摸到了兜门里的东西。
“照这么下的话,地皮干得了吗?”云丽嘟起嘴来,瞥了书香一眼,又笑了起来:“不还有下礼拜吗,实在不行暑假也可以呀。”
书香还有些心不在焉:“我大起了没?”
“让他多睡会儿。到时小李接他。”云丽目视前方,玉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放盘磁带听听啊,别干坐着。”
“上回李叔送我回学校,还说给他拿些茶呢。”书香在车档前测的储物盒里翻了翻,有个七八盘,多半都是些老歌,也没撤后座,身子就朝前一探,把手摸在身前的储物箱上。“都啥玩意?”横胡撸中,里面好像有烟,还有类似塑料包装袋的东西,就掏出来看了看。“咋放这了?”想想也是,娘娘这么爱穿裤袜,车里备个两条也无可厚非,于是就沖云丽笑了笑,“这玩意谁研究的呢你说。”
“谁哪知道。”云丽乜斜着书香,又道:“我呀,就负责穿,你呢,就负责看。”
书香不置可否,把摸到的磁带拿出来时,咦了一声:“还搁个雷子。”
云丽莞尔一笑:“啥雷子?”
掏出一看,书香又给它扔了进去:“胶卷,咋放这里了。”自言自语,合上储物柜,看着未开封的磁带,几下就给撕开了,没一会儿,赵咏华演唱的“最浪漫的事”便在雨中响了起来。“娘娘,你说我妈要是知道了,”印刻在心里的东西注定无法抹去,比如在云燕泡澡听彩云追月,比如正月十五当晚在前进路上轧马路,比如打渭南买完球衣回家路上野外的驻足,比如这两晚颠鸾倒凤的风流,“不得宰了我!”说完,书香一脸苦笑。
“先宰也是宰娘娘,你怕啥。”咯咯声中,书香看到云丽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咱娘俩之间的秘密,不说没人知道。”行至老桥头时,雨明显小了一些,云丽就掐了书香一下:“给娘娘点根烟。”书香把红塔点着了,送到云丽嘴里,他也跟着点了一根。“人生下来为啥要哭?”书香回答不上来,云丽瞥了他一眼,吐了个烟花,“因为知道要受苦。”窗子敞开个小缝隙,夹着雨星的冷风灌了进来,书香没接茬,也把身侧的车窗开了个小缝儿。“为啥后来又不哭了?因为吃喝拉撒都是满足活着的最基本需求,明白了吗。”
书香似懂非懂:“崩锅儿也是吧。”
云丽点点头:“只要是身心愉悦,又没有半点强迫,那咱娘俩搂一被窝睡觉就不算变态。”似是为了进一步强调自己所言,云丽又道:“男欢女爱不就是这样吗,求神拜佛无非也就是为了寻求心理上的安慰罢了,与其都在乎,不如做自己,什么成王败寇,不吃不喝能活着吗?!”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到哪儿也去不了
我依然是你手心里的宝
雨仍在下,梦庄初级中学就在音乐的旋律中出现在了眼前,下车时,书香把雨伞拿在手里,他想对身旁的女人说些什么,云丽倒先一步笑出声来:“三儿。”这么一叫,书香下意识“哎”了一声,云丽扬起莲藕般的胳膊,笑着掐了掐他的脸:“到时娘继续给你捋,给你当媳妇儿。”阵阵香风中,书香脸一红,头两晚的放纵几如做梦,简直太不真实了。“回家还是去外贸局?”
“不回去了,就在车里瞇会儿。”
“娘,路上你慢点开。”在云丽这红唇粉面以及隆起的胸脯和肉光闪现的大腿面前,书香难免有些狼狈,毕竟车子外面还有同学呢。“我上学去了。”下车没走多远,听到有谁在喊,似乎还喊了声“杨哥”,他就四下环顾起来,雨中,稀稀拉拉飞过去几个骑车的人,正纳闷,打汽车的里手方向就绕过来几个穿着雨衣的人。
大课间时,雨总算是住了,梧桐树上簌簌作响,绿油油的光影中,雨滴倾泻而下。焕章说:“已经联系好了杨哥。”眼神由浩天脸上转向书香,想是要跟杨哥再说点别的什么,却看他始终一脸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就又咽回到肚子里。
浩天点点头,:“内帮屄脚底下的活比梦高的还脏。”这所谓的脏指的自然是球品了,不过以三班的球风,素质和不败战绩来说,也未必怕他们,所以浩天又说:“是骡子是马早晚都得拉出去溜溜,反正咱不呲他。”
“这鸡巴天。”说话时,书香在窗台上抠了块洋灰,手一扬,把它丢进了水洼里,“后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有啥事看完球再说。”阵阵涟漪之下,天变得扭曲而破碎。瞅了瞅泥泞的地面,溜着墻角去后身厕所时,书香把昨儿晚上跟娘娘说的话告诉给了焕章,“去开发区的事儿跟我娘娘说了,到时再看看行情。”
焕章“嗯”了一声,搓起手来:“我看这事儿也甭告凤鞠了。”
书香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焕章沖着书香呲牙一笑:“晚上我跟你一块回去。”
“啥?”书香以为自己听错了,皱起眉头看向焕章:“回哪?”
“回家啊,一块回家啊。”焕章隔着厕所花墻朝外又打量几眼,遂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到时先睡觉,后半夜看球。”
书香接过烟来点上,猛嘬了一口,说不好为什么,烟吸到嘴里很苦,从舌尖到胃里,还透着股凉。“这阵子我一直都在东头住。”话撂下,书香对着香烟又嘬了一大口,这样似乎能把他麻醉了,不管是出于清醒还是陷入糊涂,总之,现在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阴天巴火,不可避免,第四节的体育课又给改成了自习,那些被波及的人自然要抱怨一通,七嘴八舌,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杨哥咱中午上哪吃介?”焕章这么说自然是不想回陆家营了,另一个原因也是想请请杨哥。“要不就仙客来。”
“有钱没处花了是吗?集上三两块钱就办了,还仙客来。”书香脑袋一卜楞,否定的同时,朝窗子外面一通踅摸,“要请的话过几天再说,济正事干。”绿郁葱葱,除了梧桐和垂柳簌簌作响还算闹出点动静,院子里连半个人影也没看到,估计这时老师也都躲了清閑。
焕章撇撇嘴:“瞅你说的,至于吗咱。”连连说着“不至于”,随后把胳膊肘压在书香身子上,“咱哥俩谁跟谁?!”
“干啥呢?”书香晃悠着身子,眼睛却一直在施溜着外面的动静,“车给我使使,一会儿我得走。”
“你干啥介?”
院子里一片静寂,正是开溜的时候,书香把身子一塌,压低声音:“上我妈那。”
焕章给他让出一条道:“晌午饭去哪吃?”
“不都说集上了吗,我要是回来晚了你就自行解决。”书香也没跟别人打招呼,打正门跑出去,头也不回,跨上山地飞也似地沖了出去。清风徐徐,路上也没几个人,来时本想摘点桑葚,却又觉得太碍眼了,仿佛被谁盯了梢,越是临近乡里心里就越是擂鼓,连呼吸都变得粗犷许多。
“你妈早出去了。”门房张大爷一脸慈祥地看着书香,书香“哦”了一声,心里这沮丧,这也是继上次跟焕章一起过来之后的第二次没见着人,犹不死心,就巴巴地看着张大爷,期待他能给个準消息:“几点走的,您知她上哪了吗?”
张大爷摇了摇头:“倒没说。”
“跟谁走的?”
“就一个人。”一个人?这阴湿巴碴的天去哪了她?书香往看南看看又往北瞟瞟,往常还算热闹的长街竟只甩了他一个人,支上车子,他蹲在地上也是心神不宁,来回左顾右盼,随后瞪起眼珠子又瞅着西面的村子发起愣来,等了足足半拉来小时也没见着人,最后连门房大爷都撤了,他也只得悻悻地站起来,跨上车,怎么来又怎么回去——趴在车把上,不知自己是干啥来的,倒是在回去的路上觉察到了一丝热闹,也说不清那些男男女女脸上为啥都带着笑,至于说的都是啥,他一概不知,也没心情去凑那热乎乱。
集市渐行渐近,书香没直接去吃饭,而是径直跑到集市北头的小卖铺里买了两个天尊乐,想着跟焕章喝口,把酒揣进裤子里,就在人群里拐来拐去骑向了南头的大饼摊。卖大饼和卖肉饼的摊子很多,一拉溜得有个五六家,每次跑来基本都在一对老夫妇的摊子前吃,照了两照,也没看到焕章的人影,就直接来到往常来的地方。
“来了老弟,吃多少钱的——一块五还是两块的?”老者很面善,说话也很客气,而且不误干活——手里切着堆儿,刀法不知有多娴熟。
站在三轮车搭起来的玻璃货架前,书香想了想。“一块五的。”老师傅面前,他也笑了起来,伸手朝里点指着切好的粉肠和羊肝,也没要别的,“就这两样儿就成。”
“够不够?看你也不够,小伙子嘛,正是能吃的时候。”老者捏起饼皮往里塞着,末了又给抓了半把羊肝,“棚子里找个閑座,桶里有清汤,自己舀。”这么说许是因为这会儿正忙,无暇顾及周全。都是熟人,书香也不挑理,进到棚子里把饼放到桌上,抄起个海碗过去舀了一大勺清汤,又拾起小勺给饼里舀了两舀炸过的辣子,一并连同清汤,妥当之后,从工字裤里掏出了天尊乐,抠开盖,未坐先是扬脖喝了一口。
辛辣入肚,人似乎也精神许多,书香嘴里“嘶”着,没急于往嘴里闯些下酒的东西,而是拿着酒杯端详起来。45°也不算高,至于味道,肯定不如西凤和四特,但它到底是酒,别的书香可就不管了——单脚踩在长条凳上,把饼稍稍摊开,就起里面羊肝和粉肠,自斟自饮起来。
“内谁来着,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解决的?”
“不闹腾现在也没个结果吗,她爷们刚放出来。”
“出人命的那个呢?都七个月了。”
“说不好,谁知最后怎么处理的……出太阳了我说。”
太阳还真就出来了,地面也活泛起来,反起了亮光,而周遭乱哄哄的,除了书香所在的这个棚子,别的地界儿也一下子蹦出不少人,閑七杂八说啥的都有。干了一个口杯之后,书香脸上就冒出了汗,在感觉还可以的情况下,他把另外一个口杯抄了起来。
“除非往外地跑。”
“往哪跑?”
“傻是吗?不会往远处跑,有多远跑多远,紧北边不地广人稀吗,要不就去南边的几万大山里,生下来还能掐死?”
“我们前院刚把孩子拿掉。”
“月份大了显形了?”
“也不算显形,据说四五个月大,意外有上的,关键是家里好几个孩子,女人岁数不也大了吗,没法再要了。”
“她是没上环还是咋的?”
“上环就保险了,也不保险。”
身边的座都给占满了,书香这想不听都不成。哇啦哇啦的,苫布后面的妇女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跟唱大戏似的,让人怀疑的是,她们来这的目的到底是吃饭还是唠嗑。好在这会儿酒已经喝完了,书香也吃得满头大汗,连心口上的扣子都解开了。“有汽水吗?”太阳打起来后,人越来越多,也确实热了,“凉的。”老者的媳妇儿沖着书香摇了摇头,书香就卷起袖子,端起海碗一扬脖,把清汤灌进了嘴里。结完账出来,不曾谋面的妇人们也陆续打隔壁棚子里走了出来,摇摇晃晃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胖的缘故,胸脯子腆腆着,都跟揣了俩皮球似的,要多大有多大,估摸都能把人压死。
书香寻思着去北头喝瓶凉的,也正是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另外一个棚子里又嚷嚷起来。
“你小子够会来事儿。”虽是个男的,但声音尖锐,还有股子说不出的怪异味儿。“怎跟老板娘摽上的?”
“啥摽上不摽上。”这声音比起头一个男的听起来更为熟悉,“人家能瞧得上咱吗。”
“呦呦呦,还谦虚了。”尖锐声笑起来阴测测的,“去吃独食了吧,都上车了还说没摽上?以为哥看不出来是吗?哈哈哈。”
“呵呵,瞒谁也不能瞒你溯哥对不?”这公鸭嗓笑起来令书香很厌恶,但厌恶归厌恶,比起贾景林和赵伯起似乎已经微不足道。“人家是我婶儿,亲婶儿。”
“溯哥,看他叫得还挺亲,快拉鸡巴倒吧。”另起一道声音代替了尖锐男,“眼都直了,还亲婶儿,怎么亲法?哈哈哈……”
笑声里,书香晃晃脑袋,是时候该去喝瓶凉的解解渴了,骑上车往北走,走到一半又改了主意——哪喝不一样,还是回学校吧,没準儿此时焕章就在小卖铺等着自己呢,谁又说的好。
燥热回归前,晚霞已连成了片,从上到下,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股赤红色,看起来极为炫丽,也更耀眼。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焕章唱起来没完没了,王宏加辉等人也都在跟着一起附和,唯独书香默不作声,窝在山地车前梁上不知在想什么。“杨哥你好点没?”众人都把杨哥不在状态归咎于晌午这顿酒上。书香说了句“没事儿”便不说话了。随后大伙儿谈起了马拉多纳,谈起了风之子,最后又说谁谁谁肯定能带着球队捧杯,直到沟头堡北口下车,书香才问焕章:“晚上看不看录像?三娘那。”不似询问的口气到底还是透着些软,明显和往死里的情形——一锤定音相去甚远。
焕章点下头,巴不得大哥说句话呢,就笑着确认道:“几点去?”几点去?书香暗自合计,于焕章突然回来而被打乱的计划上看,他也说不清楚。
“要不你跟我走,上我家吃介。”焕章指了指车梁,示意杨哥上来,“咱哥俩再喝口。”
书香把手揣在兜口里时,摸到了弥勒佛,就摇了摇头。“作业还甩了点,我得先把它弄完再说。”回拒的同时,笑了笑,“九点吧,到时小铺集合。”扬手一拍焕章的屁股,“家走吧你!”看着焕章的背影,脸上的笑又凝固起来,被天一照,说不出的苦涩,却又透着一股倔强。
溜溜达达,到东头书香才知道爷爷奶奶已经回去了,俩哥哥也都携家带口回了城里,面对着骤然冷清下来的院子,向来喜欢热闹的他竟“嘿”了一声。
瞅着书香,云丽翘起二郎腿来,顺势还挑起了高跟鞋。“咋这美?”那灰色莹亮的脚面带着暖光晃动起来,于是,整条优雅且线条优美的长腿在灰色丝袜包裹下,立时变得生动起来。“是不是早就知道啦?”
“知道啥?”问的同时,书香把书包放到里屋,这功夫也看到炕上摆的桌子。“不在外面吃?”
“只剩咱娘俩啦。”小手拍击大腿和高跟鞋叩击脚底发出了轻微的啪啪声,书香回头看去,一步裙下裸露出娘娘的大腿,说不出的浑圆肉亮,在那弹来弹去晃得人心都浮躁起来。“还不把门关上。”云丽起身一指里屋炕上的摆设,随手解起蝴蝶衫的扣子,香风便席卷过来。“喏,洋酒都给你备出来了,还有妈宝。”
“我妈内。”燥热果然无处不在,问的同时,书香拿眼瞟了瞟娘娘白花花的胸脯。“还要喝?”
“去你艳娘那了,八成也是喝酒去了。”云丽褪去外衫,笑着把脊背留给了书香,“别提多箍得慌了。”如她所说,奶罩的系带陷进肉里,看着确实挺箍的,而言语明显又有些撒娇的味道,最好的证明就是那扭动的身胯,“摸摸,是不是胖了?连腰都出来了。”镜子前,照来照去,还伸手摸了摸小肚子。
虽说到了吃饭点,多半也不会有谁进来,但书香还是跑了出去——门一关,心才踏实。二次进屋,娘娘已经换好了真丝睡裙,人往炕沿儿一坐,酒都给倒好了。“饿了吧,快来,酒先醒着。”
“我大内?”书香这么一问,云丽抿嘴笑了起来,“你大呀,我都看不见人,”调子旋转跳跃,不可否认,只要是男人,骨头肯定会被那奶声奶气给酥化掉,“越来越忙了他,这会儿呀,不定在哪晕乎着呢,”轻拍着额头,叹息连连,“愁死个人,娘娘是不是又胖了,”说话间,又开始比量起自己的腰身,“这屁股这腰,怕不是早破了一百三。”
书香上下打量着云丽,笑着摇起脑袋:“哪有那么邪乎,这叫丰满。”
“真的吗?”似是还有些怀疑,云丽就托了托自己的奶子,“那你喜欢瘦的还是喜欢丰满的?”
晃耸的奶子清晰可见,招魂般透着股诱人的香味,书香凑到近处,把手探了上去。“我就爱这个。”对着奶子揉抓起来,得心应手,想起前两日的荒唐与快感,也让他暂时忘却了烦忧,“哪好也不如家好,见天崩你也崩不够。”
“还是家好吧。”云丽一把搂住书香,笑起来花枝招展,气儿都有些喘不匀了,“今儿啊,可不用关灯了,到时娘娘好好给你当回媳妇儿,用肉粽子给我们家三儿捋,你说好不好。”不等书香言语,又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怎搞的,下面总是湿的,总想让人杵几下。”镜光反射,她那脸上一片绯红,月牙都浸出一片亮彩,“可算没人打扰了,到时咱谁也别憋着,怎么得劲怎么来,肏爽了就射娘屄里,云丽叫床给你听,给你看个够。”腾腾腾地,屋子里瞬间就烧起一把大火。
红酒是喝了,但最终书香并未肏屄——不是不想,正因为太想,所以,他搂起云丽的身子开始亲吻起来,吧唧吧唧地,掷地有声,直亲得二人喘不上气,这才松口。“都说了要搬过来住,过后我肯定来,”做着深呼吸,主意已然打定,“跟焕章已经约好了都。”起身来到衣镜前,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脸,兜起下唇吹了吹已然打理好的中分,又道:“不说带我去云燕了吗,到时带上丝袜,看你儿怎么崩你的,这回,就算,就算我大一起过去,当着他面我也,我也照样办你。”
云丽努努嘴,又笑着耸耸肩。“都这么说了,是不是,娘再留你就矫情了。”她拖起调子,起身也走了过去,展开藕段样的双臂从后面搂住书香身子,“烟记得拿着,冰箱里有可乐,给焕章也带一瓶。”十足的小媳妇儿在叮嘱汉子,一脸娇羞,“真想再唱一出天仙配,让你喊着我的名字,把我送上高潮。”
尽管黄梅戏选段耳熟能详,却从未见过书香给凤鞠唱过,或许姐俩之间的感情压根就不能用喜欢这个词来形容,也许喜欢和爱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后来上了高中,再后来又念了大学,母亲提起这段往事还说呢——“他哪好了?脸小还事多,又不贴谱,谁受得了他这狗脾气?哪如焕章懂事。”现在看来,母亲的“霸道”果然深藏不露,且不讲情理。“琴娘的事儿你还没告我呢,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好好开你的车!”
霓虹灯下,车水马龙的渭南好不热闹,杨哥减了车速,看向妈时倒又笑了起来:“车载的歌没劲,身上带着的手机又没功能,也没法上网。”
“到家再说。”
“用你手机搜搜,赵咏华最浪漫的事。”
“我就不搜。”
“怎了又?妈你笑笑,笑笑,笑一个呀妙人,来个心愿也成,就这首心愿吧。”
“凭啥给你搜?”
“你是我妈,是我的心。”
“我不会。”
“当初手把手教的打字,手机不也教七八次了。”
“七八次?”
“可能吧,也许没那么多。”
“记性还不如我这老太婆呢,就沖这个我也不给你搜。”
“那你说多少次?”
“十五次,这回死心了吧。”
“十四次半,内次有人给你打电话,撑死了算半次。”
“我不管,反正我说是就是!”
“是就是,反正就算教一万次,也抵不了我妈这一腔子热血,没有你,我啥都不是。”
湖水是你的眼神
梦想满天星辰
心情是一个传说
恒古不变地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