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驴又开始了劳改队的生活,但他对这里是熟悉的,就如同是离开几天后又回来的感觉,一切都是一年前的延续。
这天早饭刚过不久,一小队的指导员正在会议室里给一小队的犯人们上课,一个狱警进来,沖着满屋的犯人喊:“王二驴,去接见家属!”
正坐在长凳上认真做着笔记的王二驴顿时心里一阵激动:家里终于来人了!这是他来到劳改队后的第一次和家里人会面。上一次会见是在四平的看守所里,那次是母亲和二妹妹银凤来探视的,之后的一个月,家里就在也没有来人,倒是托人捎来了生活用品,他在一直担心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这次是谁来探望自己了?
王二驴急忙站起身,脚步急乱地跟着那个狱警去了接见室,那一刻他心里狂跳着,这是服刑犯人最激动的时刻。
劳改队接见室没有正事监狱那样严格,不象电视里面那样有铁丝网隔着。里面是几张大桌子,和几条长凳子,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坐着。但一次只允许接见一个亲属,一次接见不能超过三个亲属。王二驴走进接见室的时候,母亲鲍柳青正神态拘谨地坐在桌子边。
那一刻母子二人的目光温湿地相遇了。王二驴似乎又猛然回到了一年前,那是自己第一次坐牢的时候,在四平看守所里,也是母亲来看自己,和此刻的情形简直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那次自己还心里挂念着在家里的妻子白薇,可是此刻再见到母亲,此时此刻和那次相同的情形,自己心里已经没有那个白薇的影子了。一年前,他听说有家里人来探望,还期待是妻子白薇,可是此刻那个女人在自己心里已经很模糊了。
鲍柳青美丽的面庞上显出憔悴的迹象,尽管见到亲人时是无限喜悦而怜爱的情愫,但眼神深处却笼罩着阴暗的色彩。鲍柳青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已经明显消瘦的儿子,眼眶里顿时有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来。
对视片刻,鲍柳青忽地起身。王二驴也向母亲扑过来,母子紧紧拥抱。王二驴感觉到母亲的温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妈,探视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们还是抓紧说点什么吧!”
王二驴轻轻地推开了母亲。
这样的情形也是和上次一样的。
鲍柳青又不情愿地坐回到板凳上。那个时刻她美丽的眼角已经挂着滚烫的泪珠,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儿子。
王二驴眼睛也是潮热的,只是他忍着泪水没有流出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母亲过分伤感,那样她是吃不消的。他勉强做出一丝笑意,坐在母亲对面的凳子上。“妈!我在这里挺好的,没你想象的那样糟糕,真的!”
他柔和地安慰母亲。
“你瘦多了!”
母亲依然凝视着他的脸庞。
“嗨!这毕竟不是在家里,瘦点也是正常的!我原先在工地上也是隔一阶段就要瘦一些呢!”
之后他又急忙问,“妈,是您自己来的吗?”
“不是,还有金凤儿和你大嫂李香云呢!她们正在那边的一个房间里。人家干部说一次只能进来一个人,一会儿我看过你了,在让她们挨个进来!好在,允许一次接见三个亲属,她们呢也都能见到呢!”
王二驴心里一阵温热和惊喜。“李香云她也来了?”
“嗯,我不主张她来,可她死活是要来的,她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你的!正好你大哥不在家,她也算代替金贵来看看你吧!我也就让她一起来了,银凤在家里看着孩子呢!”
王二驴心里一沉。“你说金贵他不在家?他去哪里了?”
这是王二驴心里瞬间掠过的一道阴影。
“他去工地打工了!”
鲍柳青的眼睛里也照着浓浓的阴影,她轻描淡写地说,“原先就靠你在外面挣钱养活我们,现在你出事儿了,他当然要出去了,不然家里也难以维持呀!”
“妈,你怎么能让金贵出去呢?家里就剩下你们几个女人,是不安全的呀!”
王二驴忧心忡忡地看着娘。
鲍柳青显得很轻松地说:“有啥不安全的?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屯中家里就剩女人的人家也不光咱一家啊!”
“可咱家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担心魏家那帮狼会找你们麻烦的!好歹大哥在家他们也不敢太为所欲为的!你还是让大哥尽快回来吧!只要你们不出现啥差错,日子紧绑点儿也能捱过娶的呀!”
“嗯!”
鲍柳青含混地嗯了一声,就就急忙把话岔过去,急三火四地问起他在监狱和劳改队的情况。
面对娘连珠炮似地发问,王二驴一时不知道先回答她什么好。便笑着说:“妈呢不要着急呀,我慢慢地告诉你我的情况。”
之后,王二驴就详细地向娘汇报了这些日子来的情况。然后催促说:“妈,你还是快点说说家里的情况吧!”
王二驴说完了自己,就亟不可待地问起家里的事情。那也是他时时刻刻担心的事情。
提到家里事儿,鲍柳青的眼神立刻暗淡下来。这是最伤痛最敏感的话题,她很想避开谈家里的不堪遭遇,但似乎又不能完全避开。她慌乱着眼神半晌无语。但狠了狠心还是要掩饰家里所发生的那一切的。她做出一副明朗的神态。“家里没什么的……还那样子!现在是农閑的时候,再过二十多天估摸着就要忙秋收了!”
鲍柳青显然是在避重就轻。
王二驴不错眼珠地审视着娘的每一丝表情,他精明地感觉到,娘眼神里的慌乱和苦痛,娘那副平淡而轻松的表情明显是故作出来的。他满腹狐疑地追问道:“我是问你,和魏家的事情怎么样了?魏家六虎是不是找你们麻烦了?”
鲍柳青心里在剧烈地翻滚着,翻滚着即将遭受的奇耻大辱,但她强迫自己决不能和他说起这些。她游移躲避了一会儿王二驴锐利的目光,嗫嚅着说:“那件事儿啊?……那能怎么样呢?你是伤了他们,可你也被判了刑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还能怎样呢?”
鲍柳青躲躲闪闪地说着,又想把话题岔过去,“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没什么事儿的!你刚才说,那个冯亦梅那天来看你了,她还说要帮你想办法?像上次一样?”
王二驴紧紧地盯着娘。“妈,你就别往别处打岔了,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二十万的赔偿金怎么办了?魏家是不是往死理逼你们了?”
鲍柳青慌乱地说:“逼是逼了,可没钱他也不能要命啊!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要了几次,我也给他们凑了一点儿,暂时就那么搁置着呢!你就不要担心了!”
鲍柳青的眼神是不敢和他对视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王二驴根本不相信,他急得脸通红,执着地问:“妈!你这明显是在撒谎啊,会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吗?魏家六虎是啥样人我还不清楚?他们绝不会这样容忍咱们的!你就告诉俺,究竟他们对你们怎么样了?”鲍柳青阴云满面地低下头,心里糟乱不堪地翻卷着。她想起了魏老六狰狞的面孔,想起了那张奇耻大辱的协议书,想起了刘大茄子那怪兽般的孽根,想到八月初八自己就要嫁给这个野兽男人……她知道,不能完全隐瞒的,总要有一个相对合理的交代的。于是她面带难堪地抬起眼。“二驴啊,那件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就过去了,可毕竟也算解决完了!”
“怎么解决的?”
王二驴的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儿,他异常紧张地盯着娘。
“二驴,今天来……我正要和你说一件事儿……这个月的初八,我就要嫁给刘大茄子了!”
然后她颓然低下头,不敢去对视王二驴的箭一般的眼神。
王二驴惊愕地站起身,眼睛几乎凝固在娘那娇美的面庞上。“什么?你说你要嫁给那个禽兽一般的刘大茄子?怎么能这样呢?啊?妈,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鲍柳青不得不抬起眼睛。“是真的!二驴子,你不要这样紧张啊,其实这有什么呢?像娘这样的年龄,迟早是要嫁人的啊!”
“可是……你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牲口般的玩意呢?当初,王有道来说这门亲事的时候,你不是一点也不同意吗?怎么突然间连日子都定下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鲍柳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我是不同意,我也没有要改嫁的想法,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想通了,嫁给他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儿!我简单地和你说吧,我嫁给刘大茄子,就是为了了结咱欠魏家的那二十万!这是魏老大伸头撮合这件事情的!刚才你不是担心那二十万怎样了结的吗?就是这样了结的!凭你娘这半老的身子,能抵顶二十万元,你说值不值得?而且我这是嫁人,又不是去上刑场啊!”
王二驴痛苦地低下头,心里无限愧疚着:是自己的鲁莽行为坑害了自己的娘;娘嫁给那个刘大茄子,无异于进了水深火热的苦海之中啊!刘大茄子不仅好吃懒做,还畜生般糟蹋女人,以后那漫长的日子娘将怎样度过呢?而且他猛然又惊觉起来:刘大茄子只不过是魏老大的妹夫,就算娘同意嫁给他,就真的化解了那属于魏老五魏老六的二十万?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是不是还有更大的在灾难降临到自己家人身上?王二驴又察言观色地盯着鲍柳青的表情,问:“俺不相信你嫁给了刘大茄子,那二十万就一笔勾销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没有了!没有了!真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不信你一会儿问问你妹妹和李香云,总之,你就不要担心家里了!你要好好改造啊!只有你早点出狱,才是对家里最大的安慰……二驴子,我就和你说这些了,时间有限,剩下的时间就留给你妹妹和李香云吧!啊?我就出去了,你一定要好好改造啊!”
说着,鲍柳青从脚底下拎起一个大包裹交给王二驴,里面都是衣物和生活用品,还有香烟。然后,鲍柳青显得很慌乱地就出了接待室。
王二驴迷惘地望着娘出来接待室,心里疑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