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厄运给磨盘村带来的危难是无与伦比的,甚至超过了当初的四灾一劫。因为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运动开始了。
其实在八十年代初期,计划生育就已经开始在乡下流行。
那时候是计划性生育,就是鼓励农民少生优生,并不是强制性的。
为了将计划生育的思想普及,只要是村里生过两个孩子的家庭,全部鼓励妇女做绝育手术。
那时候是有奖励的,只要你主动做了手术,大队部会给你200块钱的补贴,还有二斤红糖。不愿意做的,也不强制。
再后来就不行了,这个政策越来越严密,而且风声越来越紧,到八十年代后期,就变得残暴不仁了。一切以罚款为主。
200块钱没有了,二斤红糖也没有了,而且乡里成立了专门的工作队,整天整夜的普查,所有的已婚妇女全部登记在案,一个也跑不掉。
最严酷的是每个妇女都要上环,不上环的就以犯罪论处,严重的要抓起来游街。
因为张大军是支书,他是全村人的表率,所以槐花跟玉环都要上环。
槐花还行,但是玉环已经大肚子五个月了,眼看就要临盆,这是大军跟玉环爱情的再一次结晶,大军不想打掉孩子,这该咋办呢?张大军陷入了为难之中。
这时候,大军的丈母娘美兰一下子跳了出来,一拍肚子说:“不就是上环吗?我去!”
于是美兰就冒名顶替,去为槐花跟玉环上环。两次去,两次都成功了。
这时候,翠花也找了美兰,说:“婶子,你也帮俺去戴一次呗,俺跟大壮都谢谢你。其实俺俩早想有个孩子。”
张大军跟李大壮关系不错,翠花跟了大壮以后,一直没怀上孩子,这个忙美兰是一定要帮的。
美兰一拍肚子说:“别管了,这事交给我了。”于是美兰又去帮着翠花上环,第三次去,美兰又成功了。
直到第四次去的时候,卫生队的人再也不给她上环了,美兰就跟他们吵,问:“为啥?”
卫生队的小姑娘苦着脸说:“大娘,不能再上了,再上您就成奥迪轿车了。”
1990年的初春,计划生育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磨盘村的大队部建起了高音大喇叭,工作组的人几乎三天来一次,每次都要架上高音喇叭喊,喊得人心惶惶,他们的语言是恐吓,也是命令,言语中听不到一点仁慈。
大量的罚款终于开始了,不够年龄结婚的,罚款3000不够年龄生育的,罚款3000。
生第二胎的,罚款5000,三胎的,加倍罚款8000。
四胎的再加一倍罚款1500。
短短几天的功夫,大家从工厂挣来的钱全都进了工作队的腰包。
磨盘村长久封闭,那时候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农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以后抱着老婆,除了干那个事儿,还是干那个事儿,所以孩子越生越多,日子越过越穷。
眼看着村里有了厂子,手里宽裕了一些,结果把钱全部扔给了乡里的工作队。只好勒紧裤腰带再干了。
村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家都在罚款的队伍里。有交得起的,拿钱了事,交不起的只好被迫逃亡。
于是村里一户户人家只好领着孩子拉着老婆逃进了大城市。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村里的人就偷偷溜走了一半,张大军工厂的女工一夜之间全部失蹤。
工厂再也无法运行了,张大军苦不堪言,最后只好命令,工厂暂时解散。
翠花的砖窑厂只是修建了一半,就再也不能动工了,因为村里没人了,有人也不再盖房,手里没钱了,还盖个鸟啊?
工作组的人不但整天鬼哭狼嚎在喇叭里喊,而且满街都在贴大字报。村里大街的墻壁上全部写上了标语,大字报之一:“宁可血流成河,绝不多生一个。”
大字报之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大字报之三:“该扎不扎,见了就抓。”
大字报之四:“能引地引出来,能流地流出来,坚决不能生下来。”
大字报之五:“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
大字报之六:“宁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个。”
大字报之七:“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
“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
“一胎环,二胎扎,三胎四胎杀杀杀!”
“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
这样的大字报写满了村里的墻壁,就像一根根钢锥,刺进了村民的心里,弄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很多人一夜之间逃走了,磨盘村整条大街变得空蕩蕩的,除了几个老人,再也看不到年轻人。
本来大军开厂以后,村里的人就很少出去打工了,现在他们为了逃避危难,不得已再次加入了打工的大军,大量的农田得不到耕种,也得不到浇灌,田地荒芜了都没人管理。
那几年是当家人发昏的几年,那几年是磨盘村最危难的几年,那几年是磨盘村收成最惨淡的几年,那几年,张大军的工厂再也不能给村民们分红了,因为工厂已经停止了运行。
张大军跟李大壮的危难也从此开始。
大军跟大壮一起陷入了纠结之中。不知道上头这是咋了?为啥紧紧盯着村民的口袋不放?他们的口袋才刚刚鼓起来啊。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房倒屋塌,扒房牵牛。
工作组的人果然说到做到,交不起罚款的人,他们就到村民家挖粮食,把你的米缸面缸挖空,用来抵消罚款,还是凑不齐的,就牵走你的骡马,牵走你的毛驴,猪圈里的猪也不放过。捆起来装上车拉走。
再凑不齐罚款的就掀房子,捣灶火。
一间间房子在工作组的带领下被推倒了,他们不顾老人顿足捶胸的眼泪和孩子们的无奈啼哭,就连最后一个安身的地方也给他们掀飞了。
满大街都是孩子的啼哭声跟老人们无奈的叹息声。
张大军跟李大壮气的拍案而起,两个人从办公室里沖出来,飞身扑向了工作组的人,按住就打。
他们疯了一样,虎入狼群一般,三五拳下去,工作组的人被打的哭爹叫娘,抱头鼠窜。
最后一个个飞上车就跑了,旁边的村民们一看,到处是叫好声跟喝彩声。
张大军跟李大壮把工作组的人暴打一顿,可乐坏了李秀林,他知道,自己翻身做主人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就跑进乡里,去告发张大军跟李大壮,说他们两个身为大队干部,不但不跟上面的政策配合,反而阻扰工作队的人,根本不配做党的干部,应该立刻停职检查。
果然,三天以后,上面的政策又下来了,张大军跟李大壮被责令从支书跟村长的宝座上退了下来,磨盘村的所有职务被新党员李秀林一手接管。
李秀林成功了,他终于坐上了磨盘村大队支书的宝座,从此以后一手遮天。
张大军跟李大壮都没有在乎失去的官位,芝麻粒大的乌纱帽还真没放在眼里。
晚上,李大壮找到了张大军,一屁股坐在了他家的炕上,问:“大军,你说上面这是咋了?为什么对村民这么狠?这样是要出事情的!老百姓才是咱们头上的天啊。”
大军苦苦一笑:“很简单,两个字。”
大壮问:“那两个字?”
大军淡淡说:“敛财!”
李大壮没听懂,说:“不会吧?你说他们这样搞,是为了敛财?”
大军说:“否则还会为什么?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借着计划生育,上面在敛财,这样的确是要出事情的。”
大壮道:“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在磨盘山发生,我是个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维护百姓的利益,大军你想想,就是磨盘山的野狼都知道维护种族的尊严,都知道为了自己的狼族去牺牲,怎么他们……还不如磨盘山的狼?”
张大军又是一笑:“哥,咱们的灾难来了,这帮人的确禽兽不如,这一关谁也挺不过去,因为小胳膊别不过大腿。”
“大军,你说咋办?”
张大军说:“还能咋办?别的村子我不管,谁敢踏进磨盘山胡闹,我张大军第一个跟他没完。去他娘的鸟政策!”
村民们再一次的苦难激起了两个人心中的无限愤慨,他们都是血性汉子,都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们都是吃磨盘山的米喝磨盘山的水长大的,磨盘山就是他们的根,谁动了他们的根,就跟谁没完!
大壮说:“现在李秀林一手遮天,我害怕他会把村里越搞越遭。”
大军说:“不是害怕,是一定会越搞越遭,但是谁也没有办法。计划生育是国策,但不是这样的搞法,应该循序渐进。大运动来临的时候,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抵抗的。这么一搞,不久的将来,大量的民心就会失去,这是胡闹!”
这次运动又让大军想起了当初的文革,那是一个很多人发了昏的年代。那是一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分明也是个争权夺利,让全国人民卷入漩涡的年代。历史终将会对那个年代做出一个正确评判。
可是在那个年代受苦难的人们,谁为他们的灾难买单?